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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因当地状况差异,因民族和阶级而出现分裂,但是1830-1848年的革命运动,仍保持了许多共同之处。首先,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看到的,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密谋者的少数人组织,经常处在流亡之中,或局限于受过教育的弱小世界里。(当然,革命爆发时,普通人民也会活跃起来。1848年米兰起义的350名死者中,只有约12人是学生、职员,或出身地主阶级者;74人是妇女、儿童,而其余是手工业者或工人。)其次,它们保有一套沿袭1789 年大革命的政治程序、战略和策略思想,以及一股强烈的国际团结意识。
第一个共同点很容易解释。除了在美国、英国,或许还包括瑞士、荷兰以及斯堪的纳维亚之外,在正常时期(而非革命前后)的社会生活中,几乎都不存在群众运动组织和传统;除英国和美国之外,其他地区也不具备出现的条件。一份每周发行量超过6万份并拥有更大数目读者的报纸,如1839年4月宪章派的《北星报》(The Northern Star),在其他地方是完全无法想象的。5000份似乎已是报纸最常见的发行量,虽然半官方报纸或(从19世纪30年代起的)娱乐性杂志,在法国这样的国家可能会超过2万份。而甚至是像法国和比利时这样的立宪国家,极左派的合法动员也只被断断续续地承认,其组织更经常被视为是非法的。所以,当民主政治的幻影只存在于合法享有政治权利的有限阶级中时(其中一些在非特权阶层中有其影响力),群众政治的基本方法——对政府施加压力的公众运动、群众组织、请愿、与普通人民面对面的巡回演讲等等——便少有实行的可能。除了英国人外,大概不会有人认真考虑通过签名或示威的群众运动来争得议会普选权,或者经由群众宣传或压力运动来废除一项不受欢迎的法律,就像英国宪章运动和反《谷物法》联盟各自试图做的那样。宪法的重大变化意味着合法性的中断,而社会的重大变化更是如此。
非法组织自然要比合法组织规模较小,而且它们的社会组成远不具代表性。众所公认,当一般性的烧炭党秘密会社演化为无产阶级革命组织时,例如布朗基派,其中产阶级的成员会相对减少,而工人阶级成员,即手工业者和技术帮工,其人数则相应上升。19世纪30年代后期到19世纪40年代的布朗基派,其成员据说主要是来自下层阶级。日耳曼非法者同盟(后来演变为正义者同盟〔League of Just]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者同盟[Communist League〕)也是如此,其骨干系由流亡国外的德国帮工组成。但这样的情形在当时是相当例外的。像以往一样,大批的密谋者主要是来自于专业阶层、小贵族、大学生及中学生、记者等等;也许烧炭党全盛期(伊比利亚半岛国家除外),还多了一小部分年轻军官。
此外在某种程度上,整个欧洲和美国左派继续在与共同的敌人斗争,并拥有共同的愿望和共同的纲领(由“英国、法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波兰、意大利、瑞士、匈牙利和其他国家居民”组成的)。兄弟民主会(Fraternal Democrats)在其原则宣言中写道:“我们摒弃、批判并谴责一切世袭的不平等和‘种族’区分,因此我们认为国王、贵族和凭藉占有财产而垄断特权的阶级,都是篡夺者。政府由全体人民选出并对全体人民负责,是我们的政治信条。”激进派或革命者对这样的内容会不同意吗?一个资产阶级革命者,他会赞成一个在经济上财产可以自由运用的国家,虽然财产不再能享有以往的政治特权(如1830-1832年宪法中规定的选举财产资格限制);但如果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革命者,那么他一定会主张财产必须社会化。无疑,这样的冲突时刻必将到来(在英国已见诸宪章运动时期),到那时,以前反对国王、贵族和特权的盟友,将会变为互相抗斗的敌人,而其基本冲突将是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冲突。但及至1848年,在英国之外的国家,冲突的时刻尚未到来。只有少数国家的大资产阶级仍公然站在政府阵营之中。甚至最自觉的无产阶级共产主义者,也把自己看作一般激进和民主运动中的极左翼,而且通常认为: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是社会主义进一步发展不可或缺的开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是一份将来反对资产阶级战争的宣言,也是(至少对于德国)目前的联合宣言。而当德国最先进的中产阶级——莱茵地区的工业家们——于1848年请求马克思担任其激进机关报《新莱茵报》(NeueRheinische Zeitung)的主编时,他们不仅希望他接受,并希望他不要只把这份报纸编成共产主义的机关报,更要编成日耳曼激进派的代言者和领路者。
欧洲左派不仅拥有共同的革命观点,而且还有共同的革命图像。这种图像源于1789年和1830年的革命。图像中的国家正处于一场导致暴动的政治危机当中。(除伊比利亚半岛外,那种不考虑整体的政治或经济气候,便组织精英领导暴动或起义的烧炭党思想,日益受到怀疑。特别是在意大利类似企图的多次失败,例如 1833-1834年、1841-1845年和拿破仑侄子路易于1836年策动的暴动悲惨收场之后,更为显著。)首都将筑起街垒;革命者将冲向王宫、议会,或者(在怀念1792年的极端分子中)冲向市政厅,升起无论什么样的三色旗,并且宣告成立共和国和临时政府。然后国家将接受这个新政权。首都的极端重要性是大家普遍接受的,虽然直到1848年后,政府才开始对首都重新规划,以方便部队镇压革命者。
武装公民将组成国民军,立宪议会的民主选举会正式举行,临时政府也将成为确定的政府,而新宪法更会实施生效。新政府接着将对那些几乎肯定也会发生的其他革命,提供兄弟般的支援。接下来发生的事,便属于后革命时代。对于后革命时代,1792-1799年的法国典范,也为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提供了相当具体的模式。最激进派的革命者,自然很容易就会把重点转向保卫革命,反对国内外反革命分子的颠覆问题上。也可以说,越是左翼的政治家,越可能赞成雅各宾派的集权和建立强大行政机构的原则,以反对(吉伦特派的)联邦主义、非集权化或分权原则。
这种共同的观点,因强烈的国际主义传统而大为加强,甚至在那些拒绝接受任何国家(即法国,或者巴黎)具有先天领导权的分裂派民族主义者当中,也残存着国际主义。即使不将大多数欧洲国家的解放似乎就意味着专制统治失败这一明显事实考虑在内,所有国家的革命进程也将是一样的。民族歧视(正如兄弟民主会所认为的那样,“它在任何时代都被人民的压迫者所利用”)将在博爱的世界里消失。建立国际革命团体的尝试从未停止,从马志尼的“青年欧洲”——旨在取代老式烧炭党- 共济会的国际组织——到1847年的“全世界统一民主联盟”(Democratic Association for the Unification of AllCountries)。在民族主义运动中,这种国际主义的重要性逐渐下降,原因在于各国已渐次赢得独立,而且各国人民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友好。在那些日益接受无产阶级取向的社会革命运动中,其力量则正在增强。国际,作为一个组织和一首歌,在这个世纪的后期将成为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一项偶发因素使1830-1848年的民族主义得到加强,那就是流亡。欧洲大陆左派的大多数政治斗士都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流亡者,许多人甚至流亡长达几十年。他们集中在相对说来极少数的几个难民区和避难所:法国、瑞士,其次是英国和比利时(美洲对于临时性的政治移民太遥远,虽然也吸引了一些人)。这类流亡的最大队伍,是1831年革命失败后被放逐的5000-6000名波兰移民,次多的是意大利人和日耳曼人(因大量非政治移民而增加)。到19世纪40年代,一小群富有的俄国知识分子,在留学国外期间也已吸收了西方革命思想,或追求一种比尼古拉一世的地牢和操练场更合情意的气氛。而在巴黎和相距遥远的维也纳,这两个照耀了东欧、拉丁美洲和东地中海地区的文化大城里,四处都可见到来自弱小或落后国家的学生和有钱人。
在难民的中心所在地,流亡者结成组织,时而讨论、争吵,时而往来、指责,并且策划着解放自己的国家以及他人的国家。先是波兰人,其次是意大利人(流亡中的加里波底为拉丁美洲各国的自由而战),他们实际上成为革命斗士的国际军团。1831-1871年间,欧洲各地没有任何一次起义或解放战争,是在没有波兰军事专家或战斗分队的协助下完成的。甚至在英国宪章运动期间,惟一的一次武装起义(1839年),也是如此。然而,他们并非惟一这样做的人。(自称是)丹麦的哈林(Harro Harring)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流亡人民解放者,曾先后为希腊(1821年)、波兰(1830-1831年)而战。身为马志尼的青年德意志、青年意大利,以及稍许有点模糊的青年斯堪的纳维亚成员,他也曾在返欧参加1848年革命之前,越过重洋,为计划中的拉丁美洲合众国而奋斗,并为此留居纽约;同时出版题为“人民”、“血滴”、“一个人的话”和“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诗”等作品。(他非常不幸地招致马克思的敌意。马克思在他的《流亡者大合唱》中,以其锐不可当的讽刺谩骂天赋,为后代留下了这个人的记录。)
共同命运和共同理想,把这些流亡者和旅居者连结在一起。他们大多数面临相同的贫困和警察监视、非法通信、间谍,以及无处不在的密探等问题。如同20世纪30 年代的法西斯主义,专制主义在19世纪30-40年代,也将它的共同敌人团结在一起。而当以解释世界社会危机并提出解决方案为目的的共产主义,在一个世纪之后,将知识上的好奇者吸引到其首都巴黎时,更为这个城市的亮丽魅力增添了一分严肃的吸引力。(“如果没有法国女人,生活将失去意义。但是当世界还有这么多阴暗面时,得了吧!”)在这些避难中心,流亡者组成临时的但经常是永久性的流亡者团体,同时策划着人类的解放。他们并不总是喜欢或赞成对方,但却相互了解,知道命运是共同的。他们一起准备和等待欧洲革命的到来。1848年,它到来了,而且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