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嗯!”小钧言用力点头,对爸爸说:“我要回学校。”
“接昭昭?”
“嗯……”他再次点头说,“我来医院了,他留在学校,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让唐阿姨来接他。”
唐阿姨就是任昭的妈妈,丈夫死了,受了很大的打击,记者来闹,她在灵堂上晕了过去。
白诚给唐阿姨打了电话,对方没接,于是,白钧言就回了学校,进去找他,逢人就问,有个老师说:“啊,任昭啊,一直没看见他,应该是家长接走了吧?”
“老师,你确定吗?”
老师嗯了声,说:“要不然,老师帮你给任昭妈妈打个电话?”
“打过了,阿姨没有接。”
“老师帮你再打一个,老师这回打座机。”
这次,有人接了,任昭妈妈的声音很疲惫,沙哑地说已经让人来接了,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
老师朝他笑笑:“白钧言,以后可不准打架了啊,你看看你的脸,哎哟,这里都流血了,打架就不帅了。”
白钧言再次点头,挥挥手,礼貌地说老师再见。
大约是深夜,唐阿姨突然来电,问白钧言的父亲:“白老师,昭昭是不是在你们家啊?”
白诚当时是大学教授,谁都管他叫一声老师。
“昭昭?”他说不清楚,“钧言说,你让谁接走了?”
“是,我让他舅舅来接了,刚刚跟我说没接到,没在你们家吗?”她声音变得着急,甚至破音,“那,那他去哪里了?!”
“别急,我联系学校老师,可能在学校,可能在外面,这样,我们夫妻一起出去找,等会儿找不到,我托我警队的朋友搜寻一下,千万别急!”
白钧言已经睡着了,白家父母一起出门找,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在学校的厕所里,找到了被反锁在隔间的任昭,孩子一张脸苍白着,嘴唇发乌,失去血色,甚至连话都不会说,只微弱地喊了一声妈妈。
唐阿姨用力抱着他,没有哭出声,忍着苦楚,埋头亲他的头顶:“是妈妈的错,我以后不会不来接你了。”
再然后,任昭就转学了,不过白钧言仍然经常去他家,唐阿姨招待他,感激地说:“钧言,谢谢你勇敢的保护昭昭。”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感激,保护比他弱小的任昭,就成了小钧言的责任心。
可这件事过后,任昭变得沉默许多,不爱说话了,像学校里特殊班的自闭儿童。
等唐阿姨改嫁后,他就更内向了,从没叫过继父一声“爸爸”,只是喊叔叔,他上初中,便开始住校,是妈妈怀孕第三个月,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开始离家出走,会去网吧,会抽烟,不学好。有时他住在白家,在地毯上坐着,胳膊抱着膝盖,很迷茫地问白钧言:“卷卷,你说……是不是,以后就没有人爱我了?”
“不会啊!”白钧言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会爱你,我爸妈也爱你,你是我们家的孩子,唐阿姨虽然怀了宝宝,但肯定还是最爱你的!这点永远不会变。”
可事实是,唐阿姨生产后,得了产后抑郁,过度关注小孩子,本来就不好的精神出现了更大的问题,甚至不认识儿子了,情况时好时坏的。
任昭真的变成了那个“没人爱的小孩子”。
只要一想到那些,白钧言便陷入深切的自责,要是自己早点回国帮他考察男人,识破渣男面目,也不至现在这般……
过了几天,白钧言在电话还跟任昭说,要辞职去岘港找他,任昭却不要他来:“你好好工作,不要偷偷的来,我现在不在灵应寺了。”
“那你现在在哪?”
“你不用来找我,我有地方住。”任昭说。
白钧言:“我不是来找你,我要确认你在不在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我在斯里兰卡,租了一个海边的民宿。”以前男友说要带他来玩,但工作太忙,他看不起自己的职业,让他有空考几个证书,找个好工作,然后再带他去斯里兰卡玩。
没想到现在是自己一个人来了。
一听离开寺庙,不出家了,按理说高兴,但一听是海边,白钧言的心又提起了:“海边,你不会水,去什么海边!”
“我又不下去游泳。”他声音泛起波澜,似乎意识到,真的有人还爱他的,可是,已经没有人能把他拉出深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怀疑自己的价值,失恋后陷入更恐慌的混乱和矛盾。
任昭的声音低到听不清:“我不会跳海的。”
白钧言叹息:“…身上有没有钱花?”
“有的,”说到这里,他好像高兴了一些,“我直播打游戏,有打赏的,你说,会不会是他…”
白钧言霎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他妈是我的钱!
“你马上回国,不就是男人,我给你介绍!有哈佛男,剑桥男,又聪明又有颜值的,你喜欢哪一种?”
“…算了,”他仿佛没听见白钧言的话,“不可能是他的,卷,昨晚是你打赏的吗?”
他一口否认:“…不是!”
昨晚,他不仅打赏了几千块给任昭,还用借来的账号,发了一句话在留言区:“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跟主播说,得自在,知孤独,记初心,要豁达,么么哒。”
其实这一句留言发完就沉下去了,也不知道任昭有没有看见。
两人通话着,一直到熟睡后,手机充着电,通话一直没有挂断。
白钧言这边只有安静的呼吸声,任昭那边,却是起伏的海潮声。他走进涨潮的海里,待到冰冷的海水淹没到胸口,一种压抑而自由的感情油然而生,浪裹挟着他,自由自在的,他想啊,是不是只要他倒下去,就和这个世界彻底和解了。
又咸又冷的海水,一瞬间仿佛变得温暖了,变得甜,成了小时候和白钧言一起分享的巧克力奶,那种久远的、口齿生香的气味忽然在嘴里尝到了。这一下,他猛地睁眼,挣扎了起来,被黑色海水包围的痛苦纠缠着他,脚踝就像是被水鬼不死不休地拽住了,拉着他直直地往下坠去。
海滩上,半夜出来透气,嘴里咬着烟的张超,冷不丁看见有个人影站在海浪里。
画面太过诡谲,甚至怀疑是眼睛出错了。
橘红的光点忽明忽灭,唰唰的海浪声里,燃烧的烟头抖落在潮湿的沙滩上,张超飞奔过去,一头扎进海中,海水在夜里的质地像油一般,水的力道强大到难以忤逆,张超用力深潜下去,在完全看不清的情况下摸索,把人抱上来时,好像已经快没气了。
“喂?”他拍了拍这个因为溺水而脸色苍白的青年,手指探过鼻息,没有动静,张超脸色凝重,立刻给他做CPR,手掌重合,用力地摁在青年的胸膛上,一下,两下……
-
上海。
李赫一早开完会,坐在办公椅上,侧身的落地窗外就是繁华的CBD,手机里弹出的消息显示联系人是张三。
张超排行老三,李赫分别给他们三兄弟备注张一、张二、张三。
张超的消息说:“我昨天碰见一个人跳海自杀,真是晦气。我救了他,给他做心脏复苏,然后把他送到医院,现在医院说人醒了,打电话叫我去签字,警察还问我他为什么自杀,还要他的护照,他妈的。我明天就要回国了,怎么这么多破事,鬼知道他为什么自杀,这种人脑子都不对劲,活着不好吗。”
李赫打字回复:“救人是功德。”
“你活的可真像个菩萨。”张超从民宿老板那里拿到房卡,进自-杀青年的屋子寻找护照,这青年带的东西不多,很快,他从从洗漱包里找到了护照,看见封皮是深褐色的中国护照,随即,他还在桌上找到了一台电量耗尽的手机。
张超大方地用自己的充电宝为这台手机充电,想的是去了医院,叫这青年打电话叫家里人过来,自己可没空管这种人。
佩拉尼亚医院。
这是一家极小,连病床都很少的医院。病床的白色帘子外,当地警方问了张超一些事,比如和病人的关系,张超把护照抛给警察,用英语解释着:“我不认识他OK?只是住的酒店离他民宿很近,我救了他,出于好心把他送到了医院,拜托了警官,不要找我麻烦了。”
大概由于长相不像什么好人,警察还是怀疑他,要他拿护照出来,一番折腾,填写了资料、联系方式后,张超的手机响了——不,应该说是他手里的,属于任昭的手机。
张超马上像扔烫手山芋似的,丢给警察:“好了,这是病人的电话,你自己问问是怎么回事吧,不要找我了,跟我没关系。”
肤色古铜的胖警察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一边接过手机通话。
白钧言喊:“终于接了,你昨天发我那句话什么意思?”
昨晚自己熟睡后,电话是一直没有挂断的,早上起来却看见一条未读的语音消息。
任昭的语气兴致高昂:“你知道吗,斯里兰卡真的很美,民宿的芒果树很香,阳光很灿烂,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钧言,我好爱你,虽然斯里兰卡的阳光很足,但你比它要更温暖。”
这样感性的东西,平素他很少发。
白钧言敏感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反复地听,给他打电话,电话语音提示关机,心里那种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
直到这一刻,电话接通了,对面却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英语,跟他说自己是斯里兰卡的警察:“你的朋友在医院。”
“…什么?”白钧言大脑一片空白,当即转换语言追问情况。
托旅行社办了最快的电子签,当晚,他人就在机场了,跟美术馆请了假,他登上最早的一班机。
见到发小的时候,发小似乎已经恢复了,坐在医院的病床边跟一个斯里兰卡小男孩分享橘子,不同于十二月的上海,这里阳光很足,透过洁净的窗渡在任昭苍白的脸上,他抬起胳膊,面对阳光抻了个舒展的懒腰。
白钧言风尘仆仆的来,除了护照,一点点的美金,一张VISA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带,他停驻在病房门口片刻,接着劫后余生般冲过去,弯腰拥抱任昭,声音颤抖:“你为什么想不开,还好,还好你没事,不然……”
“我没事。”他张开的手臂回抱住白钧言的后背,闭上眼:“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你是跳海,还是不小心?”
“我不知道……”当时或许有求死的心,也或许是被看不见的海妖蛊惑了,无论对谁而言,那种幸福的,觉得自己被爱,被紧紧抱着,被肯定的体验,都是珍贵而易碎的。对任昭而言,更是一种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濒死体验。
现在,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或许是窗外野花被风吹起,那种求死欲已经消失了。
“跟我回国,以后再也不许你这样了,你给我离海水远点!”痛心和庆幸,五味杂陈地侵蚀着白钧言。
“我昨晚死了一回,”任昭轻声说,“不管我这条命再贱,我也会卑微又鲜活地努力过下去的。”
没有男朋友,他还有白钧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的爱自己。
这一瞬间,任昭头上的每一根发丝,乃至于脸上微小的汗毛,都在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白钧言一直觉得他性子很像猫,就像现在,任昭懒懒地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虽然没什么力气,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钧言,你记不记得,以前学校发的巧克力奶……你不爱喝,总是让给我,我突然想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