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一回家,便觉得庭院里空落落的,安静得反常。
“娘,阿沅呢?”
林氏放下手中的针线,道:“她去天香楼了,说陈家的女儿叫她去试试新菜。”
顾辞皱眉:“您这是要和她一起骗我?爹还在牢里,她连觉都睡不着,怎么会有心思去酒楼?”
三日前,工部侍郎李楠因贪污修河款而入狱。
顾铮只不过一个六品言官,与此案八竿子打不着。
但因为李楠的供词,皇上疑心他曾包庇李楠,将他下了狱。
顾铮太过刚正,几乎到了死板迂腐的地步,不仅没放过皇帝,也将朝臣得罪了个遍。
众人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被陷害的,却无一人为他抗辩。
按理说,他关上几天就该被放出来的。
可问题就是这几天。
今天冬天格外冷,茅屋里都有人冻死,何况阴湿幽深的天牢。
但凡他的死敌给他下点绊子,譬如把被子的棉花换成棉絮,他都难活着出来。
而这些手段,在天牢里也不少见。
林氏担心顾铮,所以有意为顾清影遮掩,顾辞却很快明白了:“阿沅有事从不瞒着我,这次怕是去找那个姓贺的帮忙了吧?”
林氏道:“大理寺卿是贺公子的叔父,没准他能帮得上忙。”
“您就由着她去?她那个软性子,要是被人欺负了,连还口都不会。”顾辞叹气,“再说了,他要是肯帮忙,当初何必退婚退得那么利索?”
顾铮被弹劾的那天,早朝结束没多久,贺子言的退亲信就送到了顾府。
一时之间,京中人人都以顾家为笑柄。
顾辞拔腿就往外走:“娘,你把饭菜都温着,我这就带阿沅回来。”
天香楼热闹得沸反盈天。
侍从拦在厢房外,如临大敌地盯着顾清影:“公子有要事,不便见人。”
厢房内,有悠扬缱绻的丝簧声传出来,还能听到阵阵高声调笑。
刺耳极了。
要事?分明是在玩乐。
顾清影心想,但凡有旁人看见,一定也觉得她此刻难堪至极、可笑至极。
可除了赌一赌她和贺子言这三年的情分,顾家已无路可走。
她在门外软磨硬泡许久,贺子言终于推门而出。
他不耐道:“我正招待贵客呢,你们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顾清影硬着头皮对上他视线。
早有人说,贺子言与她只是玩玩,所以连定亲都像做贼,不曾往外说过。
她一直不信,直到退婚信送来,其上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她在家中哭了两日,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找他,以后就当从未相识。
但造化弄人,顾家孤立无援,他竟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顾清影抓住他的衣袖,目光里带着几分哀求:“子言,大理寺卿是你的叔父,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我父亲在牢中可有受刑、可还安好?”
“你倒是会做梦。”贺子言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冷嘲讽,“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真娶了你,我的仕途还要不要了?不过是因为你知情知趣,我才陪你玩了三年。”
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贺子言转身一看,恭敬道:“侯爷。”
“这就是顾……”萧清看得怔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啧,贺贤弟,你可真不是个东西。这样天仙一样的姑娘,说退婚就退婚了?你也忍心?”
他看向顾清影,温柔道:“顾小姐来,可是为了令尊的案子?”
“是。听闻天牢阴湿,冬天又冷,民女怕父亲熬不过去。若是还受了刑……”怕是不死也要折进去半条命。
后面那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萧清将乐伎都赶了出去,道:“听说顾小姐才情殊绝,尤其通琴艺。这样吧,把本王哄高兴了,本王帮你。”
萧清的名声并不好。
可是这宴席上这么多人,多半还都是名门士族,想来他也不敢乱来。
他是侯爷,要是愿意帮她,那再好不过,她弹一晚上的琴来换都无妨。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问:“侯爷想听什么?”
“竹枝词。”
顾清影呆愣在原地:“这……”
这分明是女子向男子求爱的曲子。让她当众演奏这个……
席间的其他人相视而笑。
难怪坊间都说小侯爷风流,这调戏人的手段真是别致。
“怎么,弹不得吗?是因为前未婚夫在这儿,你不好意思?”萧清反而更有兴致,看向贺子言,“贤弟,你可介意?”
顾清影抱着一丝侥幸看向他,希望贺子言能解她的围。
他却立刻撇清:“哪里的话,既已退婚,我与顾小姐再无没有半点关系。侯爷看得上她,乃是她的福气。”
此后便是一片死寂,众人注视下,顾清影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进退两难。
她咬了咬牙:“侯爷说话算话?”
若是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这点折辱也不算什么。
萧清笑道:“自然。”
手指随即抚上琴弦,琴音悠扬而出。
还没弹一会儿,萧清的友人都哄笑了起来。
“我不通音律,不知这曲子真是这样情意绵绵的调子,还是顾姑娘情难自禁?”
“哎呀,听得我脸都红了。”
“要不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将厢房留给顾小姐和侯爷……”
顾清影羞耻难当,明明是熟悉的曲调,还弹错了好几个音。
但骑虎难下,她只得极力逼着自己心无旁骛。
快结束时,她暗暗松了口气。
不料身后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萧清整个人从背后抱住她,挑着她的手指去勾弦。
骤然覆上来的温度如火灼烧,让她下意识地一缩,却被萧清恶意地用身体抵得更近。
他刻意耳鬓厮磨,在她耳垂吐息,“顾姑娘,这样弹才对吧?”
顾清影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发狠挣开了他,“民女不精琴艺,不敢坏了大人的兴致,民女告退……”
萧清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屁股摔在地上。
顾清影连看都不敢看他,落荒而逃。
几个侍卫堵在门口,举棋不定地看向萧清。
萧清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放她走了。
欺男霸女的事情他做得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顾清影满眼水光、眼圈发红的模样实在太委屈、太可怜,活像只受惊的兔子,让他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
萧清啧啧叹道:“长得倒是绝艳脱俗,可惜不识抬举,无趣。”
下楼时,顾清影慌不择路,差点把转角处的花瓶都撞到了。
顾辞远远看到她,连忙跑过去,心疼地接进怀里,又忍不住责怪:“你去见那个姓贺的了?”
顾清影想到自己的眼泪都擦干净了,应该能瞒过去,于是说:“没见。起初想求他,后来想到他定不会帮我,便下来了。”
顾辞叹了口气,“爹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都交给哥哥吧,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真的还有办法吗?
他们是骨肉至亲,顾辞那没底气的音调,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马车外正是夕阳西下。
顾清影失神地看着,一路都在沉默。
马车停下来时,她突然抓住顾辞的手臂,道:“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求……”
顾辞愣了一瞬,脸色沉了下来,“你想都别想。你自己都说人心凉薄,如果别人是心如铁石,那他就是心如蛇蝎。谢随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去求他,不是自取其辱?”
又想到了什么,顾辞忽然握拳,恨恨道,“你知不知道,近日京中有流言,说你喜欢他,还去贞隐寺挂了和他的同心锁。也不知是谁如此恶毒,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知道。”顾清影绞紧了缩在袖中的手指,叹了口气,“我还知道,这谣言是怎么来的。”
顾清影还记得,她去贞隐寺祈福的那日,红枫开得漫山遍野,艳丽如霞。
她上完香时,僧人们正在封门。
春莺拦住一个住持问询,才知道是安阳公主来了。
待那住持走远,春莺忽然说:“安阳公主也是来求姻缘的吧。”
顾清影奇道:“为何这样说?”
“小姐不知道么,安阳公主最近频频出入相府,大家都说,他们是好事将近了。”春莺说,“都说谢丞相不近女色,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传闻,想来这次是板上钉钉了。”
顾清影在听到谢随的那一瞬顿住了脚步,环顾四周后才训斥道:“是我平时管教太松了。这还是在外面,你就敢这样嚼舌根。”
谢随曾是顾铮的门生。
但师生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顾铮一生清廉刚正,在朝中处处结仇。而谢随精于玩弄权术,行事不择手段。
因此,谢随是顾铮的门生中最有出息的,也是与他反目最早、决裂最彻底的那个。
顾家跌进尘埃时,谢随拜了相,风光无两。
谢随与顾家的关系太复杂,要是被别人听到,没准要怎么编排。
而安阳公主,也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
顾清影心中不安,没想到才走到寺庙门口,安阳的婢女就把她们拦住了。
这些婢女的衣着比小姐还要华贵,若不是梳着下人的发髻,春莺还以为她们是哪家的小姐。
春莺从没见过这阵仗,又担心是她的八卦被听见了,无措地看向顾清影。
顾清影强撑镇定,问道:“我与安阳公主素不相识,她怎么会找我?”
“奴婢不知,小姐跟着来便是。”
她被引进后厢时,安阳一身珠光宝气,闲闲地半倚在榻上。
“来时远远就看见你了。不知顾小姐是来赏枫的,还是来祈福的?”安阳语气亲切,仿佛与相识已久的姐妹相谈,表情又冰冷得像在审犯人。
顾清影不明所以,只得答道:“民女来祈福。”
安阳挑眉:“哦?求什么,求姻缘?”
“是。”顾清影答得羞涩。
七夕时,她与贺子言定了亲。
一晃眼已是冬至,她出于矜持不敢去问,却是日日都在期盼着婚期能定下来。
安阳许久都不出声,厢房里静得吓人,顾清影等了许久,忍不住想抬头,一个银色的硬物突然狠狠砸在她的鞋面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谎话连篇。贺子言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吧?”安阳呵斥道,“你自己捡起来看清楚。”
顾清影捧起一看,那是两把锁在一起的同心锁。
一把刻着“顾清影”,一把刻着“谢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