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公交车上没有多少乘客,静得可以听到碾过马路的声音。
车里开了冷气,温度恰好,稀薄的窗帘却遮不住外面毒辣的日光,落在眼皮上让人愈发昏昏欲睡。
中午回家后,父母看到自己的淤青后既担心又没有多问的表情,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所以中午她都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硬躺到了闹钟响,到了这会儿反而困倦。
实在抵不过眼皮的沉重,下午还要军训,她回头跟付峤礼说:“到了站叫我。”
他坐在她的身后。
听到她的话,点了下头,语气很轻地说:“好。”
得了付峤礼的同意,她挪了个放松的姿势,靠着座位闭上眼睛。
也许是因为真的太困了,又或者是因为翻涌的情绪到现在才慢慢松懈下来,她很快就睡着过去。
但是车上坐着的姿势到底是没有那么舒服,她睡得并不沉,困倦中仍然能够感觉到刺眼的光线穿透眼皮,亮得让人直皱眉。
过了没一会儿,刺眼的阳光弱了下去。
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得到,但是入睡中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为什么。
光线弱下去以后,她的困倦更深的涌上来,昏昏沉沉着拽进更深的睡眠,只是在那微弱的清醒消失前,心里大抵有个答案,是付峤礼吧,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是她那不对别人投入完全信任的警惕性仍然存在,在付峤礼叫她之前,她自己就醒了过来。
眼皮困倦得还没有完全睁开,感觉到车还在行驶,开口问道:“还没到吗?”
还没有完全清醒,嗓子的发音轻得连自己都怔了一下。
“没有。”付峤礼在身后回答她。
两句话之间,她困倦的眼也慢慢睁开,这一眼看到了那块挡住了她旁边车窗玻璃的窗帘。
窗帘由于常年旧损,尼龙扣已经没法扣在一起,布料也陈旧,稀稀落落的散在一旁,即使拉过来也会散回去,根本没办法遮光。
此时付峤礼的手一直捏着窗帘靠近她的这一端,充当了那个尼龙扣,让窗帘能够牢固不落的遮着会晒到她的光线。
她睁开眼后就看到了付峤礼拉着窗帘的手,由睡眠沉没的记忆也涌了上来。
这就是她感觉到光线暗下来了的原因吗。
她仍然保持着睡觉时的姿势,微仰的头望着他的手,“不累吗。”
他的回答还是少得像沉默,“还好。”
“还好?”
“嗯。”他解释,“手肘撑在椅子上,所以没有用什么力。”
“但也没有自然放着舒服吧。”
“还有一个站就到了,你还睡吗。”
静了一会儿,她没忍住轻笑一声,“我发现你这个人精明得很,不想回答的问题,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而是选择岔开。”
他不说话了。
她继续道:“要么就是沉默。”
“……”
她不逗他了,“手拿下来吧,我不睡了。”
不过他倒是很听她的话。
他的手放下来以后,没有了控制的窗帘慢慢的又滑落回去,被遮挡的光线再次从玻璃窗外涌进来。
好在这段路的树荫浓郁,马路两侧的树冠几乎形成天顶,将马路光线遮挡了大半,只有从树桠缝隙里偶尔坠落的光痕。
她忽然好奇,问身后这个成绩优异的好好学生,“这是什么树啊,你认识吗?”
她就是随口一问。
但他还真的知道,“榕树。”
只是话仍然少得像沉默。
要不是跟他认识了,还以为这人高冷,对人爱答不理。
不过她一开始对他的印象,好像的确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那种人,大概是听多了那些贴在他身上的好学生标签,自然而然的将他划分为不同的人群。
他说他只是普通人。
她又指向另一棵树,“那个是什么树?”
他答,“也是榕树。”
“可是它跟其他树比起来,好矮。”
“比较矮的榕树。”
“那个呢?”
“叶子比较少的榕树。”
“那个?”
“以后会长大的榕树。”
“都是榕树啊?”
“嗯。”
好没意思的对话。
不过她心情忽然的好,稍微坐起来一些,不再保持刚刚那个懒散睡觉的姿势,看着窗外树荫繁密的浓绿,一点也感觉不到夏天已经过去。
高温、烈日、蝉鸣,这一切与夏天有关的象征,都还那么生机勃勃,给人一种昨日灿烂还在的错觉。
她又换了个话题,“今天上午的演讲稿是你自己写的?”
“嗯。”
“这种事没少安排你吧。”
“嗯。”
“你初中是在哪个?”
“二中。”
她想了一下,微微侧头,余光里有半个付峤礼的侧影,“在我隔壁啊?”
“嗯。”
“那你初中的时候见过我没有?”
“见过。”
她摸了摸下巴,“居然真的有?可是我没印象啊。”
正经过一片浓密的树荫,树影投落下来,车里的光影都暗淡了几分。
很快,车就从这片树影开了过去,又回到了金灿灿。
他语气仍然平淡,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当然不会记得。”
她忽然好奇,“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
她啧了一声。
他回答:“在跟别人说话。”
“没了?”
“嗯。”
“不过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她又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我好像见过你。”
她侧脸望着窗外倒带的风景,她虽然从小在南苔市长大,但出行基本上都是家里车接车送,少有坐公交车沿着固定的线路看这座城市的时候。
困倦后醒来的中午本该是乏味的,这段路却莫名让人兴致勃勃。
但是在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她没听到付峤礼的声音。
她有些疑惑,正要转头,但是余光还没有看到他,听到了他迟来的声音,他的语气仍然平淡无波,“是什么时候?”
听到了他回应,她转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继续看着窗外仍然生机勃勃的夏天,说道:“你们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
她故意只说个话头,不继续往下说。
停顿的这一下,付峤礼还真的追问了下去,“然后呢?”
他隐忍不了想知道的反应让她觉得好笑,语气都带了点上扬,“听到你们运动会的开幕式,你在喇叭里讲你的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越仔细想,好像还真的想起来更多,她循着那点记忆又回忆了一些,说道:“那会儿我们班在上课,特别安静,我坐的窗边,你们隔壁喇叭里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不爱听那节课,我就走神把你的演讲听完了。”
他又不说话了,她也不催,上扬着唇角等他反应。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很轻的嗯。
窗外的树荫仍然浓郁,阳光被切割成细细碎碎的碎光,从树桠的缝隙里落下来。
她懒洋洋靠着椅子,望着窗外的一路灿烂,而付峤礼坐在她的身后,望着她被碎光落满的侧脸。
在她没有回头看的身后,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安静、专注。
她没有再说话,他就陪着她安静。
一站的距离并不远,公交车上的到站播报也很快响起。
虽然她已经醒了,但他还是遵守承诺的提醒她该下车了。车站停靠,他和她一前一后下了车,从满是冷气的空调车里出来,外面的热浪袭来,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拿出了虚假的器皿,从走出车门的这一刻,他们要重新回到光线的炙烤下。
于诗遥径直去了军训的场地,走得远了,她才回过头看了一眼,付峤礼的教学楼离得比运动场更近一些,她回头已经看不见付峤礼了,他应该已经进了教学楼。
习惯了他总是能在自己想要回头的时候就能看到他,这一眼空荡荡的,竟然觉得有点失落。
场地走两步就到了,已经有很多人来了,在旁边的树荫下等着。
唐依依和陈念是住校生,宿舍下来得快,早就已经到了,见到于诗遥,连忙招呼她过来一起坐,把树荫下的位置挪了一块儿给她。
唐依依注意到了她刚刚回头看的动作,好奇问道:“你刚刚回头看什么呢?”
她在她们两个挪给她的地方坐下,“没什么。上午的军训累吗?”
“累死了,上来就站一个小时军姿,站完腿都弯不了,差点没抢到饭。”唐依依抱怨完,看到她膝盖那块大片的淤青,嘶了一声,“摔得这么严重,要不要跟老师说说,再休息一下。”
“只是看着吓人,不用力碰就不疼。”
“那还好,我听到你摔倒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些男生毛手毛脚的,走路一点都不小心。”
她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于诗遥从下午开始了正常军训,好在军训将男生和女生分开,队伍在上午就已经分好,和另外一个班的女生混合在一起,这段时间倒也不用见到那群讨厌鬼。
季节已经入秋,但是温度仍然居高不下,太阳晒得刺痛。
几天下来,身边的同学都明显黑了好几层,但她仍然白得发光,在一群人里面特别显眼。
军训中途可以休息的几分钟,女生们都在问她用的什么防晒霜,她一时答不上来,因为是妈妈给她买的,她从包里翻出防晒霜,女生们纷纷拿过去看。
吵吵闹闹的,她蓦然想起来,在正式开学前的一天,妈妈把防晒霜塞进她的书包里的时候说,是杜阿姨推荐给她的,去年付峤礼军训用的就是这个。
眼前又浮现出付峤礼的脸,他是真的白,五官冷冽,不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那种疏离感与其说是高冷傲慢,更像是不流于世俗的清淡,他身上的干净更像是一幅水墨山水,身处俗世却不流于世俗。
所以每次看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会觉得世界变安静。
防晒霜还回她手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