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峤礼在她家没吃几天饭,付叔叔出差回家了,他也就不用再来。
那些他在的时候,不方便在外人面前多说的生活琐事,也开始大大方方在饭桌上说起来,比如说家里的厨房太旧,连柜子都没法合拢,比如说水管连接着邻居,到了做饭的用水高峰,出水量细得像在吊点滴。
下水道的恶臭,蟑螂,虫蚁,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出来啃了家里东西的老鼠。
这一切在从前的优渥生活里几乎没有碰到的事,烦乱得几乎快要让人崩溃。
饭桌上,妈妈把饭菜端出来后,被一团糟的新生活压得满脸忧愁,对她说道:“诗诗,等你高中开了学,一定要好好学习知道不,你看看这哪是什么人过的日子,将来出息了,咱们也能早点搬出这里。”
她体会到了妈妈的压力,试图提议道:“要不我去打工吧,早点挣钱,我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我这成绩不一定考什么好大学,考上了还要出钱供我上大学,那又是一笔钱,爸爸的病——”
“说什么呢。”妈妈打断她,“我们家虽然大不如前,但还不至于让你读不起书,你就给我好好上学,家里的事爸妈心里有数,你也要有数知道不。”
因着她的打工发言,吃完饭她回了自己房间,爸妈洗碗的时候还在小声讨论:“我说话是不是太重了啊,咱们还是别太给诗诗压力。”
“没事,诗诗也就是那么一说,还能真不去上学。”
“我只是担心诗诗没能适应我们现在的生活,以前她要什么咱们都买得起,就算真不爱读书,将来考不上大学,也能给她谋个好的生活过下去。”
“你也别多想了,适应都有一个过程,我们不是也还没有适应过来吗。”
由奢入俭很难,全家都在适应着搬进梧桐巷以后的生活。
本就潮湿的老房子,因着连绵不断的雨季,没几天,她和妈妈的皮肤都开始抓痒起疹子。
不知道哪里的犄角旮旯钻进来的蚊虫,痒得身上红点一片。
这些都还在忍受。
逼仄老旧的小区里的老鼠都比外面的胆子要肥很多,从一开始还是只是窸窸窣窣在暗处偷偷出来,到后来已经在灯还亮着的时候咬破纱窗,大摇大摆的跳进屋子。
在厨房收拾的妈妈被脚边毛茸茸的大黑老鼠吓得失声尖叫,一个脚滑摔倒在了地上,手肘磕在了橱柜,痛得失声。
她和爸爸在客厅听到,连忙过来看情况。
那一跤摔得很严重,于是接下来几天家务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爸爸和她的身上。
以前家里有阿姨,偶尔阿姨回家,妈妈还会下厨做点饭,但爸爸工作忙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有碰过厨房,生疏的厨艺做出来连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将就吃吧,我明天再研究研究。”
同样的,她也不会洗碗,从前她一点家务都没有做过,往往都是阿姨做这些。
新家的洗水槽很矮,爸爸的腰经不住长时间的躬弯,所以她分担了做饭以外的活。
在妈妈的教导下,她撸起袖子勉强学会了洗碗,如今洗洁精都要省着用,她从瓶子里挤出来的时候盯着剂量都要盯出斗鸡眼。
早上和妈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妈妈在一旁指挥挑菜,她跑腿忙前忙后,家里缺了什么东西,她也拿了钱就下楼跑得飞快。
搬过来有一段时间了,附近的居民楼都认熟了她的面孔,看她下楼就招呼问她是不是出去买东西啊。
妈妈手肘总算是好转,亲自下厨改善这段时间不佳的伙食,爸爸一大早就骑车去了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鱼回来,庆祝妈妈康复。
妈妈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鲫鱼豆腐汤,给她盛汤的时候,才说到“这段时间都没吃妈妈做的菜,多吃点”,想到搬到梧桐巷之后全家都不容易的生活,一家三口挤在堪堪容身的小房子里,连他们两个大人都因为不习惯而焦头烂额,在她手肘受伤的时间里,忙上忙下维持家里的是从小被他们娇生惯养的女儿,语气不由转为哽咽。
生活变得狼狈,但一家人在齐心协力的好好生活。
汤碗放下,才平复语气,缓缓说道:“我们家诗诗长大了啊。”
“诗诗这段时间真的很懂事。”爸爸也在一旁感慨,“现在我也想通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平平安安的,我们诗诗呢,只要快乐顺遂就好了。”
她原本安静喝着汤,好一段时间没吃妈妈做的饭,她停不下嘴。听到父母感慨,从汤碗里微微抬起头,“那我……能提一个小小小小的要求吗?”
爸爸道:“你说说看,咱们家现在能不能给得起。”
她放下汤碗,一双眼睛在爸爸妈妈之间来回试探,“我能去那家旧书店看看书吗,就是巷口那里……”
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观察着爸妈的反应。
因为原本他们是让她暑假好好预习的,书都借来了,想等她高一开了学就好好学。
那家书店是这段时间忙上跑下买菜路过发现的,当时只瞥了一眼,因为家里还等着她买完回来,但是只瞥了一眼就一直惦记着。
她喜欢看书。
那箱很重的书她都没舍得丢,搬家的时候重得胳膊脱力。
怕爸妈不同意,她迟疑着:“不行就算了。”
“没事,喜欢就去吧。”爸爸答应了她,妈妈欲言又止,被爸爸暗自示意了一下,接着继续鼓励她,“想去就去。”
她劝妈妈:“孩子也没几个暑假,喜欢看书嘛又不是什么坏的事,难得诗诗有这么一个爱好。”
最后妈妈也叹气点了头,只要求她记得早点回来,别一看上瘾就忘了回家的时间。
得了爸妈应允,她顿时眉开眼笑,连喊了两声谢谢爸爸妈妈。
饭一吃完,她就换了鞋蹭蹭蹭下了楼,妈妈在身后还在招呼她记得到点回家吃饭。
她嘴上喊着知道了的时候,人已经跑出门外了,楼梯下得飞快,跟灵魂放飞了似的,直扑书店。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家里搬过来之后琐事一大堆,爸妈又让她借了高一的课本预习,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其他书了。
那天买菜回来的路上看到半开的门扉,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走出好远都还在回头看,这一刻终于可以飞快的向着书店跑去。
这样的老旧居民区,居然开着一家书店,连搬进梧桐巷后的生活都变得不再那么糟糕。
她跑出楼道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放晴了。
下了好久的雨,这两天终于放晴,此时太阳光线也从云雨的缝隙里洒了下来。
空气里仍然潮湿,狭窄的巷子也还满地水洼,呼吸间都是雨水的气味,但是天际在慢慢的、微微的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她避开一路上连续不断的水洼,一路迎着光线跑到了那家她心心念念的书店。
书店门扉半掩,旁边的落地玻璃窗,但是窗前摆了长长的花架,盆栽的枝蔓绿叶生机勃勃,在潮湿的空气里迎着朦胧笼罩的日光,折射出清透的绿意。
从小路过来,脚步都不由放轻。
这里好像是一个将生活隔绝在外的桃源,没有逼仄泥泞的楼道、隔音差的嘈杂、喧闹、争吵、狼狈却在继续的人生百态。
她推开书店的门,门口的风铃轻摇。
门口的前台没有人,她往里面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人。
但是应该只是离开一会儿,因为前台摊开的书还没合上,随着她进来带动的风,页角轻轻飘动了一下。
她伸脖子看了一眼,是一本北岛的诗集。
书店里没人,她自己行动起来,开始循着书架一排一排的看。
走到书架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靠墙的窄楼梯,楼梯的上面依稀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还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什么人在上面说话,有脚步声从楼梯上面传来,她仰着头,与那个脚步声的主人猝然四目相对。
付峤礼。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护栏。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他没来家里吃饭之后就没有再见过。
他从楼梯下来,看到她的一瞬,神情也微怔。
楼梯光线略暗,他的半面身影都隐没在靠墙的一侧,轮廓收束,只能看到他白皙修长的脖子,连接着喉结,往上蔓延。
楼上的人又说话,这次她听清了,是在叫他,“付峤礼,你要的书我下次给你找成不,不知道被我收哪儿了。”
闻言,付峤礼微微回头看向楼上,回道:“可以。”
回完这句,楼上的人也不继续找了,放了东西就要下来,一低头,看到楼梯下面站的于诗遥,反应了一秒笑出来,问付峤礼:“又是来找你的啊?”
付峤礼收回视线,从楼梯慢慢下来,“她不是。”
楼梯口狭窄,她站在原地没动,正好挡住了他下来后的路。
他平静看向她,眼珠的颜色很深,皮肤白得泛冷。
她没有主动让开,就这么站着跟他面对面,楼上的人看到这一幕,又笑了起来,一脸了然:“真不是?”
付峤礼不动声色的抿了下唇,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让让,谢谢。”
怎么这么冷淡。
她很好说话地侧了侧身,“不客气。”
付峤礼从她身边走过,楼上的人也从楼梯下来,招呼她道:“小姑娘别伤心,他人就这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付峤礼已经走出了这一排书架,只能从书的缝隙里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身影,平静得像是陌生。
她好像也没惹他不高兴吧,最后一天在她家吃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他走后的这段时间也没跟他有什么交集,不至于得罪他吧。
她收回目光,回答面前的人:“没事,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看书的。”
“噢噢。随意,我是这里的店主。”男人指了阅读区,“可以坐那儿。你要是口渴,咖啡奶茶果汁也都有,随时叫我。”
男人招呼完就回了前台,她也继续挨个书架找想看的书。
书店里很安静,静到能听到植物的藤蔓在呼吸阳光。她找到感兴趣的书后,在书店里坐了一个下午。
她看书时会很投入,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有人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
她从沉浸中回神。
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店主,“小妹妹,太阳都下山了,不回家吃饭啊?”
她猛然回过神,看着玻璃窗外已经是暮色沉沉,她想起来妈妈让她记得到点回家吃饭。
她连忙合上书站起来。
店主提醒完就回了前台,她把书放好准备离开书店的时候,再次跟他道了谢:“谢谢你啊,不然回家晚了,又会被我妈说了。”
“不用谢我,是付峤礼让我叫你的。”
“啊?”她顿时诧异,回头望了望书店里面,只有她一个人,“他还在吗?”
“刚刚走了,走之前让我跟你说一声。”店主笑眯眯道:“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
回想他的神色冷淡,她耸了耸肩:“可能确实也不算熟吧。”
“那他还让我提醒你回家吃饭,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那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为什么对我爱答不理。”
“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最好自己问他,我可猜不到。”
时间很晚了,她也没再耽搁,一路飞快往家里跑。幸好还来得及,到家刚好赶上妈妈把饭菜做好,免了妈妈一顿唠叨。
得了爸妈的应允,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奔书店。
昨天的那本书还没有看完,她晚上睡觉闭上眼都是书里的内容,在去书店的路上就已经在抓耳挠腮。
风铃声响,她推开书店的门,迎面又见到了付峤礼。
他从风铃声中转过头,冷白的皮肤,漆黑的眼,不露什么情绪的一眼,他挪开视线从她面前走开。
平静又陌生。
留下她在原地一头问号。
她去书架拿出昨天没看完的书,他也站在书架前,从他身后经过后,又倒退半步回头凑近他:“付峤礼,嗨。”
他平静看过来,低垂的眼睫黑浓,不露心绪。
“不记得我了?”
她凑近的眼冲他友好地眨眼。
他挪开视线,“有事吗。”
这么冷漠。
她瘪了瘪嘴,但是一心惦记着书的下半部分,“没事,打个招呼。”
她拿了书就迫不及待去了阅读区,付峤礼看着她经过又离开的背影,沉默敛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