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防护所很小,小到成年礼上发生的这场闹剧几乎是瞬间传遍了街头巷尾,传到了三千多人的耳朵鼻子嘴巴里去。正当做饭的时候,与炊烟蒸汽一道吹出来的,还有几百个爷们婆娘的茶余饭后,这些词语的重量个顶个地力如千钧,压在灰溜溜回家的沈玉德夫妇二人背上。如果说视线能变成激光网,想必朴海珍此时已然变成了一滩泥,汇入到下水沟里,最后流进到暗河里,又轮了一回进到别人的嘴巴里,再排出来,再溜回去,再喝进去。想都不用想,这件事绝对会成为这五年最大的逸闻,没有之一。
因为这里,实在太小了。
对于此时身陷囹圄的沈穗来说,黑山防护所小点反而不是坏事,起码外头的喧闹声能清晰传过来。这倒不是说他过分异于常人,喜欢听人对他的碎嘴,而是这些喧闹声完全是把锤子,把离开的心思这根钉子,一句一句地敲进心窝子里。即便要好的哥们兄弟都受托来劝,他也有底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啊,穗子啊,啧,怎么说呢,你今天这事,干的有点不地道,啊,你起码听我说两句喽。」面对撅起屁股的沈穗,即便是作为铁哥们的李欣也着实认为劝解任务比较困难,但介于班主任朴海珍的意思,他很自觉地知道自己得意思意思。
李欣摇着铁门的栏杆,脚踩上去试图探头看看准备一头钻进彩带里去的沈穗,他说道:「啊穗子,你别觉得我是受你妈劝来的啊,我是……」
「除了我妈还能是谁?」
李欣挠挠头:「是你妹喊我来的。」
「你妹的。」
「还有,别打她主意,你个狗东西。」
李欣心说这狗东西关里头了还能管得住老子朝你妹献殷勤,但出于对未来大舅子的尊敬和哥们情的未来,他依然诚挚地劝道:「我不是说你骂张东晟那帮子狗东西不地道,这群丫的欠骂,你要跳上去骂这群傻叉,哥们现在来就是带人劫狱了。啊,但是呢,我说你不地道,是因为你光顾着自己爽了,没瞧着人家杨淑静后面的样子。」
「关她什么事。」彩带堆瓮声瓮气的。
李欣松开手,反身靠着铁门坐下,手插裤兜一边摸索一边道:「哥们你这话说的真的非常不地道,人家杨淑静喜欢你这个事,你也不是第一天晓得了对吧,啊,人家都准备之后当场表白,好来个好事成双,没想到你把这事闹黄了,是不是对人家不地道。」
沈穗心说去***,老子什么时候知道这人对我有意思了?平时班上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响的无趣人,下课也全窝椅子上不动弹,就连偶尔撒个尿也是被人拽出去的,她这种性格会让人知道她要在这种场合表白?你说她今天被挑去做勘探队员都比这个来的靠谱。
见沈穗不吱声,李欣觉得这小子可能真有点心虚了,便浑不在意其中的漏洞早已被识破,兴奋摸索出裤兜的一支皱巴巴的烟,潇洒地叼嘴上却并不点火,继续说道:「本来这事我和方小文他们是准备过阵子跟你讲的,毕竟你和人家确实很般配,哥们也好早点凑你的席,这么一下,人家伤心地不得了,你刚被抬走人家就在台下哭地稀里哗啦,王子月她们都劝不住,你说,于情于理,你是不是出去后找人家说几句?」
「你叫我他妈的说什么呢?」
李欣感受着过滤嘴的一点烟草涩味,歪着嘴变了声调道:「你说呢?这么好的姑娘,大家都喜欢,你……」
李欣咽下去了「妈」这个字,改成「你妹喜欢。」
「关我妹什么事?」
眼见添油加醋实在过多,李欣手掌向后梳过头发,叹气道:「哥们真没骗你,人家杨淑静确实喜欢你,后面也真哭的挺厉害,我看在这事对你真的很坏的份上,过来劝劝你。」
沈穗撅
着屁股正给彩带打结,打了个死结,不停地打,没好气道:「坏?能多坏?已经做笑话了,还能怎么滴?顶天了给我关起来,要么送去种蘑菇,几年了老子不又回来了?」
「那你图啥呢?」李欣说。
沈穗沉默片刻,钻出彩带堆,站起来盯着掉灰严重的天花板,手抠着水泥缝,鼻息重重喷出来,说:「图骂他们一顿行不?」
随后转身盯着李欣,虽然这玩意背对着还在鼓捣他那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烟,嘲笑道:「你可是说要来劫狱的。」
李欣尴尬扒拉铁门立起来,手撑着墙,说:「啊穗子啊,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你和大家拗着干呢?本来大伙儿都在一起,玩一辈子不挺好的吗,这一出弄了,让大家下不来台,你总不能指望这样把你发配去地表吧?这不可能的。」
沈穗知道这话说得确实不错。黑山里这么多年来,真没人被发配去地表,少数几个激情杀人的重罪犯都是公审以后拉去毙了,不存在流放了自生自灭一说。能去地表的,能走出去的,只有勘测队那九个人,能随意出入,只有正副队长那两位。哪怕今天他沈穗闹翻天了,没打出人命,最多就是关几年。
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哥们的意思就是……」李欣摘下嘴边的烟,过滤嘴沾满了口水。「意气用事用了就用了,咱出去认个错,这事,说破天也只是当众骂了人一堆,笑话笑话就过去了,下个月该是咋样就是咋样。」
沈穗不吭声。
「来你过来,给你根烟。」李欣诱惑道。
「去***,谁抽你那根口水烟,滚。」
「保证新的。」
沈穗走到铁门边,冷笑道:「老子看你能掏什么货色出来。」
烟这个东西,向来是很缺乏的,毕竟蘑菇可以吃可以做茶叶,但唯独没法抽。要人抽蘑菇实在强蘑菇所难。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存下来的烟早被刚进来的那批烟鬼抽差不多了,后来人便逐渐戒了烟瘾。然而现在大家消遣时看的影视图书里少不了抽烟装x的描写,以至于这帮子素以怼委员会为乐的青少年,视搞到烟抽并当着委员面抽为一大胜利。
李欣于是从裤兜里摸了支新的烟出来,别说,崭崭新的。烟纸白生生的比一万年没晒过太阳光的沈穗的胳膊都白,里头的烟丝黄澄澄地比黄桃罐头都来的甜香,这和后头的滤嘴结合起来,他妈的,真是支货真价实的战前香烟!
沈穗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态度,脚下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深知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说:「谁给你的,是不是我妈。」
李欣发出一声嗤笑:「你妈给我?你怎么不说这玩意从蘑菇田里长出来的?」
「说不定真从蘑菇田里长出来的,拿来吧你。」沈穗伸手抢到,不过李欣早提防着这一下了,翩身躲过,让沈穗一头撞铁门上,直是嗡嗡响。
「***。」沈穗骂道。
「你才妈的。」李欣骂回去。
「你给不给?」
「给可以,答应老子做个人。」
「老子不是人吗?!」
「你今天确实不是个人。」李欣诚恳道。
沈穗眯着眼,深吸一口气,他撩了撩垂下来的额发,又拢起来手指捏着朝上攥了个小辫子,说道:「老子说过,宁静致远,你把烟给老子,狗东西,给老子,老子说不定就想通了。」
「老子说的宁静致远?」李欣怀疑道。
「就是老子说的。」沈穗大怒道。
「行行行,给你给你。」终于接过烟,沈穗旋即又讨要起火柴,这时李欣才露出了极其狡黠的表情,咧开嘴笑着,拿出火柴盒,但是里头只有一根火柴,显而易见的,他
自己点上了火,深深抽了口,烟雾像白裙子一样悄然起舞,只与荷尔蒙一样,充分地让人上头。
李欣朝沈穗吐了口烟圈,赞叹道:「怎样,你想通没有。」
火柴已然熄灭,现在点火的只有烟头传帮带,沈穗思索了大概小半截烟的功夫,决定效仿一下里的先写供认书,出去以后再闹革命的机智做法,痛快道:「成,我想通了。」
李欣「呸」了口,脚底板碾着口水印,鄙夷道:「你糊弄我。」
「怎么着你才信呢?」
「发个誓,用你妹的名义发。」
沈穗心想老妹应该不介意这个事,即便真有人拿这个去算账,她指定婚后把这人牙给敲了,于是发誓道:「我用我妹一辈子单身发誓,我要是没想通,我妹一辈子单身。」
发誓了两次。
李欣觉得还凑合,便将烟头点上了烟,沈穗吸了口,一股电流穿过,仿佛和做了春梦第二天发现污渍的那种感觉般,他鼻孔冒出白烟,深深地叹息道:「我日,如果每天给老子一包烟抽抽,做这*毛的工作也可以。」
「这不就好了嘛。」李欣得意道。心说这下可以邀功了。杨淑静确实许了自己一包烟嘞。
沈穗瞅着李欣尾巴扬起的样子,转身退回去,大手一挥道:「行了,你滚吧,老子又没想通了。」
「你这个狗东西!」
李欣大怒,他知道沈穗多半会不认账,但是这么快翻脸他是没有料到的,当即狠狠摇起铁门,痛骂起这个猪狗不如的玩意,然而沈穗却是饶有兴趣地坐下,双手后撑着开始看着这一场表演,时不时抽上一口,掸掸烟灰,好不痛快。
「继续啊,你怎么不继续了呢。」当李欣动作变得有点迟滞时,沈穗不满道。
李欣咳嗽了一声,他眯着眼歪起头,似乎发现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说道:「啊,这个吧,那个,你回头看看,你是不是把纸袋点着了?」
沈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慌忙跳起来,看见也闻到了不同的烟味,他叫道:「***,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