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走他的刀,丢进碰到的第一个下水道,然后走过两个街口到百老汇大道,叫辆出租车回家。
我觉得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脱下衣服爬上床。我闭上眼睛,进入不用完全睡着就能梦见的那种梦。我心里明白这是场梦,我的意识保持距离站在一边,像剧评家冷冷坐在一旁看戏。然后一串串事件涌上来,于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着,也不想睡着。
我把莲蓬头开到最热,关上浴门站在浴缸旁,算是即兴的土耳其浴。我在里头待了半小时左右,把积在体内的劳累和酒精借着流汗排出去。然后我把莲蓬的温度调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开始淋浴,最后一分钟用冰水冲洗。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有益健康。我看这只是斯巴达式的磨人方式。
我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西装,坐在床沿,拿起电话。亚根尼航空公司刚好有我想搭的班机。飞机五点四十五分由拉瓜迪亚机场起飞,七点多一点可以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买来回票,回程时间未定。
五十八街和第八大道交口的童年餐厅通宵营业,我点了碎牛肉加蛋,灌了好多黑咖啡。
将近五点时,我钻入一辆出租车的后座,请司机把我送到机场。
这班飞机绕路在奥尔巴尼停一站,得多花不少时间。飞机准时在那里落地,几个人下机,另外几个人登机,然后驾驶员又带着我们腾空而起。第二趟起飞,飞机根本没有机会保持水平状态,我们才停止升空,就开始降落。在尤蒂卡机场,我们颠簸了一下,但没什么好抱怨。
“祝各位旅途愉快,”空中小姐说,“保重。”
保重。
我觉得大家好像是近几年来,才在道别时说这两个字。人人开始有了危机意识,整个国家突然意识到,我们住在一个随时需要保持警觉的世界。
我是打算保重。至于旅途是不是能够愉快,我可不太确定。
我从机场搭车到尤蒂卡市,七点三十左右抵达。十二点过几分我打到凯尔·汉尼福德的办公室,没有人接。
我打到他家,是他妻子接听。我报上名字。“斯卡德先生,”她试探性地说,“你,呃——有进展了吗?”
“有些眉目。”我说。
“我叫凯尔过来。”
他拿起话筒后,我表示想和他碰面。
“噢,我懂。有些事电话上讲不方便。”
“嗯。”
“那……你能到尤蒂卡来吗?除非是绝对必要,我现在恐怕抽不开身到纽约,不过你可以搭今天下午或者明天的班机过来,很快就到。”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尤蒂卡。”
“哦?”
“我在杰佛逊和莫好克街交口的雷克斯百货店,你可以到这儿接我,我们一起去你办公室。”
“没问题,十五分钟?”
“可以。”
我认出他的林肯轿车。他停在百货店前面时、我跨过人行道走过去。我打开车门,坐在他旁边。他也许平常在家都习惯穿西装,要不他就是为了见我特地换上的。西装是深蓝色,条纹不很明显。
“你要来应该事先跟我讲一声,”他说,“我可以到机场接你。”
“不必,我想借这个机会游览你们的城市。”
“这地方不坏。也许以纽约的标准来看,太安静了,不过这也不见得就是缺点。”
“没错。”
“以前来过这儿吗?”
“两次,好几年前了。这儿的警察抓到我们通缉的嫌犯,我来这儿把他押回纽约。那趟我是坐火车。”
“今天这趟飞行怎么样?”
“还好。”
他巴不得赶紧问我,为什么突然不告来访。但他可是有教养的人,吃午餐要等咖啡上桌才能谈生意,我们的公事也得到了他办公室才能讨论。汉尼福德药厂的仓库偏处城西一角,而他接我的地方则在城中。我们一路往外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他把他认为我会有兴趣的东西指给我看,我也只有嗯嗯啊啊佯装一点兴致。终于到了库房。他们一周上班五天,此时除了几辆闲在一旁的卡车外,没有其他车子。他把林肯停在一个卸货台旁,然后领我走上凸起的小坡道进厂。我们穿过一条长廊,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打开天花板的灯,指张椅子给我,然后坐到书桌后头。
“怎么样?”他说。
我不觉得累。我突然想到我其实应该非常疲倦。没睡觉,昨晚又灌了少许黄汤,但我精神还好。不算抖擞,但也不累。
我说:“我是来跟你报告的。你女儿的事我能查的都已经查到了,我想你也不用知道更多。我可以再多花我的时间、多花你的钱,不过我看没必要。”
“没花你多少时间。”
他的音调不带感情,我听不出这话有没有弦外之音。他是佩服我的效率,还是不高兴他的两千块只买到我五天的时间?
我说:“够久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对我毫无隐瞒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省点时间。也许不会。不过至少我查起来应该容易一点”
“我不懂。”
“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没想到这点。你觉得我该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了我。如果我要找的只是事实,那你或许没错,但我要找的是能够拼凑出图像的事实。如果事情全都摊在我面前的话,我查起来应该比较容易。”他一脸迷惑,浓黑的眉毛挑到眼镜上方。“我没事先通知你我要来,是因为我在尤蒂卡有事要办。我是大清早搭机过来的,汉尼福德先生。我花了五个钟头才知道你五天前就可以告诉我的事情。”
“什么事?”
“我去了几个地方。市议会的人口统计处,户政事务所,警察局。”
“我没雇你到尤蒂卡来问问题。”
“你根本就没雇我,汉尼福德先生。你娶你妻子是在……呃,我不用告诉你日期。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结婚。”
他什么也没说。他摘下眼镜,放在前面的书桌上。
“你早该告诉我温迪是私生女。”
“为什么要讲?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确定?”
“嗯。”
“我可不敢这么说。”我吸一口气,“朝鲜战争仁川港一役,不幸阵亡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里,有两名是尤蒂卡去的。其中一个是黑人,不用考虑。另一个叫罗伯特·布洛,已婚。他是不是温迪的父亲?”
“我不是要揭旧疮疤,汉尼福德先生。我想温迪知道她是私生女。当然也有可能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他站起来,走向窗口。我坐在那儿,暗想温迪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我赌十比一她该知道。罗伯特·布洛是她成长过程那只看不见的手,她一辈子都在寻寻觅觅,找他的替身。她对他产生暧昧难解的感情,似乎是因为知道了汉尼福德和她母亲都没透露的秘密。
他在窗旁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扭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他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故意隐瞒。我是说,当时我完全没想到温迪是……私生女的问题。多年来我们根本不提此事,我压根儿没想到要讲。”
“这我了解。”
“你说你有事报告,”他回到椅子坐下,说,“请讲,斯卡德。”
我回溯到印第安纳。温迪念大学时,对同龄的男孩没有兴趣,只喜欢年长男子。她跟几个教授发生关系,或许都只是逢场作戏,但至少有一个认起真来,至少男方如此。他想离开他妻子。这位妻子服药自杀,或许是真的想死,或许是为了挽救她的婚姻才耍的手段,也或许连她也搞不清自己动机何在。
“总之,传出一段丑闻。整个校园沸沸扬扬,有没有上校方纪录我不知道。温迪在毕业前两个月离校,这就有了解释。她没法再待下去。”
“当然。”
“她消失后学校没有着急,道理一样。我原本还很纳闷,因为照你所说,他们的反应好像不很强烈。显然他们当初是想通知你她走了,但又不打算告诉你她离开的原因。总之,他们之所以不在意她的去向,是因为他们知道其中内情。”
“噢。”
“她去了纽约,这你已经知道。她几乎是马上和年长男子发生关系。其中一个带她去了迈阿密,我可以给你他的名字,但这并不重要。他两年前死了。很难说他在温迪的生命里到底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但除了带她去迈阿密以外,他还让她在申请租房时,借用他的名字。她在雇主栏写下他的公司,而经纪公司查对时,他也帮她圆谎。”
“房租是他付的吗?”
“有可能。到底当时他是帮她付了全部还是部分家用,只有他才能告诉你,只是你已经问不到了。不过照我看,他不是唯一跟她有关系的男人。”
“那她同时也跟别的男人交往”
“我想没错。这个男的已婚,家在城郊,就算他想花很多时间跟她在一起,恐怕也做不到。而且依我看,温迪自己也不想跟任何一个男人固定下来。教授的妻子吞药自杀,对她想必是一大打击。如果他对她迷恋到可以拋家弃子,想来她也可能对他用情很深——至少她可能是这么想。遭到那次挫折以后,她会提醒自己不能对任何人过于专情。”
“所以她结交很多男人。”
“对。”
“而且跟他们要钱。”
“对。”
“你认为这是事实?或者你只是凭空臆测?”
“是事实。”我跟他提了点玛西雅·马索的事情,谈到她是怎么逐渐发现温迪维生的方式。我没说玛西雅也下海试过。
他垂下头,浆硬的西装两肩有点瘪。“报纸还真说对了,”他说,“她是妓女没错。”
“也不完全是。”
“什么意思?这就像怀孕一样,不是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也许是因为更真诚。”
“哦?”
“有些人比别人诚实。”
“我一向以为诚实只有是与不是两种。”
“或许吧。不过我觉得有不同层次。”
“行淫卖肉也有不同层次吗?”
“我是这么想。温迪没到街上拉客,没有一个个嫖客轮番上阵,也没有把钱交给什么皮条客。”
“我还以为范德普尔那个男孩做的正是这个。”
“不。稍后我会讲到他。”我把眼睛闭上一会儿。我睁开眼睛说:“这话我没法证实,不过我不认为温迪的本意是要卖肉。她也许是从好几个男人手上拿了钱以后,才醒悟到自己是在干什么。”
“我不懂。”
“我们假设有个男的带她外出晚餐,送她回家,然后跟他上床。他出门时,也许交给她一张二十元钞票,他也许跟她说:‘我本想送你一束鲜花或者礼物,不过你何不拿这些钱买点你喜欢的东西呢?’也许前几次发生这种情况时,她一再回绝,但后来她就开始习惯收下了。”
“我懂了。”
“不用多久,她就会开始接到素不相识的男人打的电话。很多男人喜欢把女人的电话广为传播,有时候是因为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觉得可以借此提高他们的形象。‘这女孩很不错,她不能算是妓女,不过事后给她一点钱好了,因为她没工作,你知道,小女孩在大都市里讨生活实在很辛苦。’所以她有一天醒来,才猛然醒悟到她已成了妓女——至少是字典上定义的那种。可是当时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方式,而且感觉也很自然。照我看来,她从来没跟人伸手要钱。她一个晚上最多只见一个男人。如果哪个男人她不喜欢,以后的邀约她会回绝。而外出共进晚餐时,如果她觉得眼前的男人看不顺眼,她也会假称头疼,不和他上床。所以她是靠那方式赚钱没错,但她目的不在钱。”
“你是说她喜欢。”
“反正绝对不讨厌。她又没被人肉贩子绑架为娼,想要的话,她应该可以找到工作,她也可以回尤蒂卡的家,或者打电话跟你们要钱。你是想问她是花痴吗?这我没有答案,不过我怀疑。我觉得她是得了强迫症。”
“怎么说?”
我站起来,走近他的书桌。桌子是暗色桃花心木做的,看来至少有五十年历史。桌上井然有序,摆了本记事簿,还有双层文件盘、纸插、两张镶框的照片。他看着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其中一张是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两眼迷茫,脸上挂着朦胧的笑容。我感觉到这个表情是她的注册商标。另一张照片是温迪,头发不长不短,两眼明亮,一口白牙可以去拍牙膏广告。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高中毕业典礼。”
“这是你太太吗?”
“嗯。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照的。六七年前吧,我想。”
“我看不出她们像在哪里。”
“嗯,温迪像她父亲。”
“布洛。”
“对。我从没见过他,我妻子说她长得像爸爸。我当然是无从判定,不过我妻子是这么说的。”
我把汉尼福德太太的照片摆回原位。我深深看进温迪的眼睛,我们过去这几天变得非常亲密,她跟我。我现在对她的了解恐怕已经超过她能接受的限度。
“你刚刚说你认为她有强迫症。”
我点点头。
“强迫她的是什么?”
我把照片摆回原处。我注意到汉尼福德刻意避免对上温迪的眼睛。他没做到。他望进那对明亮的大眼,脸部抽动一下。
我说:“我不是心理学家或者心理医生什么的,我只是当过警察的普通人。”
“我知道。”
“我只能猜测。我猜她一直都在找寻父亲,想尝尝做女儿的滋味,而他们一个个都想和她上床。不过她倒也无所谓,因为她爸爸正是这样的人。他跟妈妈上床,让她怀孕,然后到朝鲜去,然后再也没有消息。他是已经跟别人结婚的人,所以吸引她的男人一定都是别人的丈夫。要找爸爸很可能大祸临头,因为如果不小心的话,他可能太喜欢你,而妈妈就有可能吞下一大堆药,然后你就得打包走路。所以仔细想想,如果爸爸给你钱的话,应该比较安全。这样一来,一切就是单纯的金钱往来,爸爸就不会为你发狂,妈妈不会吞药,你也可以待在原处不用离开。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不知道教科书上是不是这样写。我从没念过教科书,也从没见过温迪。我在她生命结束以后,才开始走进她的生活。我一直想走进她的生活,结果却得一再的面对她的死亡。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喝的?”
“啊?”
“你有没有什么喝的?譬如波本。”
“噢,好像有一瓶什么酒。”
怎么可能有人连家里有酒没酒都不知道?
“拿来吧。”
他的脸闪过几种不同的表情。有意思。刚开始他想,我他妈的以为我是什么人,竟敢这样指使他,然后他领悟到此时此刻这种小事不必斤斤计较,于是他起身走到酒柜打开门。
“是威士忌。”他宣布说。
“很好。”
“我没什么可以调酒的。”
“无所谓,把酒跟玻璃杯拿来就好了。”而且找不到杯子也没关系,先生。
他把酒跟一只平底大玻璃杯端过来,然后带着研究的兴味,在一旁看着我把威士忌往杯里倒到三分之二满。我喝掉一半,把杯子放到桌上又拿起来,因为我想到可能会留一圈水渍。我动作迟疑不定,他会过意来,递给我几张便条纸充当杯垫。
“斯卡德?”
“嗯?”
“你说当初找个心理医生对她是不是会有帮助?”
“不知道,搞不好她试过。虽然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不过有可能。我觉得她想过办法。”
“以她那种生活方式?”
“嗯。她的生活算挺稳定的。也许外人看来不觉得,不过我看法不同。她找玛西雅当室友,为的是给自己安定的感觉,后来找理查德原因也是一样。她的公寓给人一种温馨祥和的居家感觉,家具搭配得宜,是居住的好环境。我想她生命里的男人是她必须通过的阶段,我看她应该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代表的是她肉体和感情上在过渡阶段需要的求生工具,我觉得她的眼光已经放到将来她不再需要他们的那一天。”
我又喝了些威士忌。对我来说稍嫌甜了点,而且过于温和。不过下肚后,劲道也还差强人意。
我说:“就某些方面来说,我对理查德·范德普尔比对温迪了解得要多。我访谈过的人有一个跟我说,所有牧师的儿子都是疯子。我不知道这句话真实性有多少,不过我想他们大部分一定都没好日子过。理查德的父亲是那种烦忧易怒的人,严峻、冷漠,我很怀疑他懂不懂得什么叫做父爱。理查德的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自杀。他没有兄弟姐妹,就这么个小孩和他父亲和一个干瘪的老管家在坟墓一样的牧师会馆里生活,这种成长过程让他对父母产生非常矛盾的感情。他这种对上一代非常混杂的感情,跟温迪的情况类似。所以他们才能那样互惠互助。”
“互惠互助。”
“对。”
“拜托,他可是杀了她。”
“他们的确配合得很好。她是那种他不需要提防的女人,而他是那种她不会误做父亲的男人。他们共度的家居生活带给他们一种两人都没经历过的安定感觉。而且也没有性关系来破坏这种和谐。”
“他们没有上床?”
我摇摇头。“理查德是同性恋。至少在他搬去和你女儿同住前,他一直以同性恋姿态出现。他不喜欢那种角色,很不自在。温迪给他机会脱离那种生活,他终于可以跟一个女人同住而不需要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因为她并不需要他当性伴侣。他自从遇上她以后,就不再去同性恋酒吧。我想她同时也改变了生活方式,不再约会。我没法证明,不过以前她一个礼拜总有几个晚上会外出与人共进晚餐,但我进她公寓看过,厨房放满各种食物,我想理查德大概每个晚上都为两人准备晚餐。我刚才说过,我觉得温迪在想办法解决她的问题,我看,他们两人是一起在想办法。也许到头来他们会上床,也许温迪会出去找个工作,不再以职业性的方式跟男人约会。我这当然只是在猜测而已,不过我还想讲得更远一点。我想他们最终也许会决定结婚,一切或许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纯粹是假设。”
“我知道。”
“你说得好像他们在谈恋爱。”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谈恋爱,我只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爱。”
他拿起眼镜,戴上去又摘下来。我往杯里再倒些威士忌,喝一小口。他久久坐着不动,看着自己双手,偶尔抬眼看看立在他书桌上的两张照片。
终于他说:“那他为什么杀了她?”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他完全不记得杀了人,而且在他的记忆里,这整个过程又跟他母亲的死纠缠不清,混在一起。再说,你的问题不在这里。”
“是吗?”
“当然。你想知道的是,你女儿的死你得负多少责任。”
他什么也没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女儿时,发生了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他不想,不是很想,他花了好几分钟做准备。他模模糊糊讲到她是什么样的小孩,多么聪明活泼热情,还有他多爱她。
然后他说:“在她大概……实在记不太起来,不过我想她当时应该有八岁大,八岁或九岁。她喜欢坐在我怀里,搂我……搂我、吻我,而且她习惯扭来扭去,而……”
他不得不停下一会儿。我没说话。
“有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不过有一天她坐在我怀里,而我……哦,老天。”
“慢慢来。”
“我兴奋起来,身体上的兴奋。”
“难免会。”
“是吗?”他的脸看来像彩绘玻璃。“我实在……实在无法想像。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我爱她就像爱女儿一样,至少我是一直那么以为,等我发现我对她有性欲……”
“我不是专家,汉尼福德先生,不过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种身体反应。有些人坐火车也会勃起。”
“我不只是那样。”
“也许。”
“我很清楚,斯卡德。我被内心看到的东西吓坏了,我担心结果,担心对温迪可能带来的伤害。所以我那天就做了个决定,我不再和她亲近。”他垂下眼睛,“我退缩了,我强迫自己限制对她的感情,我是说感情的表达。也许连带我对她的感情吧,不知道。不再有那么多拥抱,亲吻和抚摸。我下定决心不能再旧事重演。”
他叹口气,盯住我的眼睛,“你猜中了多少,斯卡德?”
“一点点。我以为还会再往下发展。”
“我不是禽兽。”
“很多人做的事情你根本无法想像,但他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是禽兽。你最后一次看到温迪时,发生了什么?”
“这事我从来没跟人讲过,为什么又要告诉你呢?”
“你不用,但你想。”
“是吗?”他又叹口气,“她从大学回来,我们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但她好像哪里变了。我想她当时大概已经发展出和年长男人发生关系的模式。”
“对。”
“有天晚上她很晚回家。她是单独出门的,也许有人来接她,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个晚上。“她到家时我还没睡。我没刻意等她回来,我妻子早已入睡,而我有本书想看。温迪大约凌晨一、两点回到家。她喝了酒,倒也没有跌跌撞撞,只是有点醉意。”
“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想……她勾引我。”
“就那样?”
“她问我想不想上她。她说了……些脏话,告诉我她想跟我做些什么。她想一把抓住我。”
“你怎么做?”
“我给了她一巴掌。”
“噢。”
“我告诉她她醉了,要她上楼睡觉。我不知道那一巴掌是不是打醒了她,她脸色一暗,一句不吭就转身上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到也许应该到她那儿跟她说声没关系,忘了也就算了。结果我什么也没做。我又坐了一个钟头,就回房去睡了。”他抬起眼睛,“到了早上,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以后也没再提起那件事情。”
我喝光杯里的酒。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每个细节。
“我没去找她的原因……我觉得她那样做很恶心,我想吐。但我内心却被挑……起了欲望。”
我点点头。
“我不太确定那晚进了她房间以后我会做出什么,斯卡德。”
“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些小小的阴暗角落。只有浑然不觉的人才会控制不住。你看到了这点,所以应该会有能力把持住。”
“也许。”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你不需要怪罪自己。照我看,那种事其实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温迪躺在你怀里扭动引起你的性欲,那其实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她在挑逗你——不过我相信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都说得通——跟她母亲竞争,想在每个她觉得有吸引力的男人身上找到她父亲的影子。很多女学生都想勾引教授,你知道,而大部分教授也都学会了怎么抵挡。温迪的成功率算是挺高的,她显然工夫到家。”
“真奇怪。”
“什么事?”
“你原本把她讲得像受害者,现在她听来却像害人精。”
“每个人都有两面。”
一路开车到机场,我们都没什么话说。他好像比之前放松,但我很难看出,这到底有多少是装的。如果我对他有什么正面影响,与其说是因为我帮他查出什么,倒不如说是因为我叫他吐露了一些事情。他其实该找的是牧师或心理医生,他们可能都会做得比我好。只不过他选了我。
我说:“不管你决定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有件事你要记得,温迪是在复原。我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比较正常的谋生办法,不过我想最多应该不会超过一年。”
“这点你不可能确定。”
“我当然没法证明。”
“这样想反而更糟,不是吗?更叫人痛心。”
“是更叫人痛心,是不是更糟我就不知道了。”
“嗯?噢,我懂了。你这样区分倒挺有意思的。”
我走到亚根尼航空公司的柜台。他们有趟班机一小时内飞到纽约,我办理登机手续。我转过头时,汉尼福德站在我身边,手里拿张支票。我问他干嘛,他说我没提到要钱,而他也不知道该给多少才算合理,但他对我的成果非常满意,想给我一点谢礼。
我也不知道要拿多少才算合理。但我想起我跟刘易斯·潘科夫讲过的话,有人把钱送上,一律收下就是。我收下了。
我一直到上飞机才把支票摊开来看。一千块。我到现在还不太确定他为什么要给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