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说这是只聪明的隼,知道发出任何声音都会被主人察觉,然后被阻止,于是便慢慢低头,一点一点毫无声息的凑近长孙无极的脸。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这样看我。
隼头一点点落下,光可鉴人的冰洞中映着那凶鸟慢慢俯低头颅的黑色影子,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鸟头终于落在了长孙无极脸前,抵着他的双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着那双眼睛,心想该生啄哪只好呢?
距离那么近,近到看见那双眼竟然依旧平静安详,波澜不惊,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辽阔万千气象,看得这鸟又慑了慑。芈月传小说
然后它突然觉得颈项一凉。
那隼骇然低头,就看见一点利光,闪电般自那人齿间迸出,擦着它颈间绒毛,无声无息没入冰壁,那利光快得连它锐利的目光都无法追及,刹那间带飞它最脆弱的颈项之间淡灰色细毛茸茸,在冰洞内悠悠飞散。
只差一点点,它的喉管便会被割开。
青隼唰的向后一退,惊惶之下便要飞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涛一卷,汹涌的撞上青隼,惊得那颇懂人性的凶鸟翅膀向后一张,僵住不动了。
它看着那眼神,冷漠、平静,没有故意的警告和气势汹涌,没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视,是强者对自以为强大的蝼蚁的挑战的完全漠视。
随即他又侧头,去看他的书了。
青隼张开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拢来,此刻它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强大,哪怕那人受伤,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刹那间杀了它!
不杀它,只是因为觉得不适合杀罢了!
青隼蹲在那里,满身的凶气瞬间收敛,对于凶禽,能降服它们的只有更强的气势,不是来自于躯体,而是来自于内心。
青隼甚至觉得,自己的主人,四长老和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比起来,那内心灵魂的强悍和阔大,似乎还差得远。
它收敛了凶态,长孙无极才转过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后退,后退。
青隼便退。
它已经被那一道利光惊住,被长孙无极的浑然不惊的气势惊住,下意识的服从,退,退,一直退到长孙无极腹上。
长孙无极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长孙无极微笑,嗯,很好,很温暖,乖。
———-
冰洞里一人一鸟无声较量,以凶鸟的彻底收服收场,冰洞下翘首而待的紧那罗王和四长老,犹自浑然不知。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紧那罗王低声笑,“四长老,您的鸟儿,不会乱动吧?”
“怎么会!”四长老神色傲然,“青隼极具灵性,鸟中之王,向来只服从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动,它便绝不会挪上一步。”
“那就好。”紧那罗王突然对他身后张了张,咦了一声道,“那里怎么好像有个影子闪过?”
“哪里?”四长老回头去看,紧那罗王手指动了动,四长老头回到一半突然转回来,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紧那罗王恍然大悟的笑,“这一片冰世界,确实到处都是影子……”缓缓伸了个懒腰,走了两步道,“四长老要在这里么?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这里看着了?迦楼罗王特意关照了呢。”
“既然四长老的鸟儿通灵,绝不会坏事,还有长老您在这里,再多我一个也没必要,左右那不过一个将死的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紧那罗王困得眼泪连连,口齿都有点不清楚,“不怕您笑话,最近给迦楼罗王催着加紧练功,没日没夜的,着实是累……”
“迦楼罗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层,将来接殿主位更多底气。”四长老笑道,“不过今日倒确实不必您在这里守着,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劳您了。”紧那罗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长老赶紧还礼,看着紧那罗王步伐轻捷的下山去。
紧那罗王身影如电,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着守山的弟子,经过一处掩映在长青铁树之后的庭院时,格外小心落足无声,但是身上的长袍有些碍事,飞掠过树丛时,微微掠着了草尖。
极其轻微的掠过,连草尖上的露珠都没惊动。
庭院内却立即传来一个声音:“谁!”
紧那罗王吃了一惊,赶紧身形更快的闪开,庭院里却也有人影闪了出来,几乎和声音同时,那掠出来的人影在院门口站定,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消失在夜色里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着,目光闪动,院子里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阿大,怎么回事?”
“有人路过而已。”那个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谨的回答。
院中人不语,似乎不打算再问,半晌却有门声吱呀一响,地上倒映了一个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诧异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练功紧要……”
那人一摆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头,月光照着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肤却光润,看不出具体年龄,正是长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惨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洁肌肤映衬下,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负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里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罗迦部几乎会部出动了,摩呼罗迦王几次请援,属下都说您在闭关……”
“第六峰不必再拦,第七峰也让开,引他到第八峰。”长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阵再说,困不了,让迦楼罗王去会会他,他俩不是神交已久了么。”
阿大无声躬身,不敢答话。
长青殿主又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个峰”刚要问出口,顿时明白殿主指的是哪里,立时默默的跟上去。
长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细看那袍角却根本没有碰着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颈不动,只袍角微拂,转眼间便泻出老远。
一路上接天峰,长青殿主根本没有避着任何人,直接从弟子们看守的冰洞前穿过,他步伐不惊微尘,那些在冰洞内小声说话以打发漫漫长夜的弟子们,一个都没发觉刚才有人过去了,只有一个修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跃了一下的烛光,道:“今夜风大,居然吹进洞来。”
长青殿主无声的过去,眉宇之间,微微皱起,半晌低声一叹。
阿大知道他在叹什么——长青神殿光华其外,却一直处于逐渐消亡人丁凋零状态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长老都是齐全的,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现在居然凑不齐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长老兼任,而长老清贵一职,原本是不应该兼任实权大王的,无奈之下的兼任,会导致私欲的膨胀和体制的不合理,带来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齐,中饱私囊,比如那个四长老……如今殿主左右不过一年之内,便要飞升,急于将神殿交给足够强大并有丰富政治经验的人管理,这个人选,原先自然非圣主殿下莫属,光芒万丈的圣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个等级上,是无可争议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将长青神殿重新整顿光大的希望寄托在圣主身上,为他屡次镇下了心怀异动的长老们,谁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着殿主行云流水的背影,心中却在想着刚才殿主眉宇间的惨青之色,那色泽……那色泽……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脚步,阿大险些撞上去,赶紧收住步子,一转眼就看见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头望着冰洞,月光照上他的侧影,一抹冷笑森然沁凉,正是他刚才想起的四长老。
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么?
阿大看着四长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骇然一惊——圣主殿下!
四长老这么大胆!
他抬头去看殿主,长青殿主漠然立于月下,看着前方那个浑然不觉的影子,眉宇间惨青之色更浓了几分,比这绝巅之上冰洞之下的银光千万里的月色更凉。
随即他飘了过去。
他苍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游移的月色,无声无息移到四长老身后,鼻尖一惊快要碰到四长老的后颈,他犹自不觉。
他正做着夜叉大王的美梦,做着掌穹苍全部军权的美梦,在那样的美梦里,他掌了军权,然后想办法杀了迦楼罗王,挟制住懦弱的紧那罗王,最后坐上殿主的宝座……
却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四长老半夜不睡,在这里散步吗?”
四长老骇然一惊,立即回头,然而身后空荡荡的无人,一抹瘦长的影子弯弯曲曲镶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仿佛遇见了鬼。
四长老瞬间浑身冰凉,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辨别出了这个声音。
他宁可听见鬼哭,也不想听见这个声音!
“殿主!”他干脆不再回头,就地扑通跪下来,砰砰砰的磕头,“属属属……下下下只是在这里……这里练……练练功……”
“哦,我长青神殿什么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来练?化玉?升龙?惊神指?”长青殿主声音淡淡,依旧响在他颈后,“我怎么记得,四长老升龙功法至今未成,所谓接天寒气,对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长老语不成句,拼命磕头,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怜如此,然而近年来殿主性情喜怒无常,未必便杀不得一个长老,惊惶之下也顾不得面子,无论如何小命要紧。
一边磕头,四长老一边微扣手指,这是他对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飞走!
青隼听见了这个指令。
不过它没有走。
因为长孙无极突然转开眼,手指一动将掌心丝绢收好,随即眼神掠过来,示意它——过来,过来。
青隼喜欢服从强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过去,按着长孙无极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随即它看见长孙无极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咬出点青紫之色,然后闭上眼睛。
青隼诧异的偏头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玩什么把戏,随即它听见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它的眸子倒映着来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癯。
长青殿主进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长孙无极心口上的猛禽,还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长孙无极。
他站定,沉默,明明什么话都没说,洞中本已冷到极点的空气,立时更冷了几分,跟在他身后的阿大和四长老,都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长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连尖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瞬间被挥下了万丈高峰。
与此同时四长老被无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飞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满壁结了数百年的厚厚冰层刹那全部粉碎,叮叮当当落满一地,四长老被埋在冰堆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长青殿主却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无声无息缓缓抬起,再虚空在长孙无极心口按了一按,长孙无极吐出一口气,“悠悠转醒”。
他并不意外的看了长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师父……”
长青殿主默然不语,负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这许多苦……如今,可想通了么?”
长孙无极久久沉默着,比月色更苍白,眉宇间却生出玉石般坚定的清。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一抹怒色闪过,长孙无极突然看定他,道:“……师夫……您保重身体,看您气色……似乎不太好……”
这话让长青殿主神色一动,眼神略略一软,随即又恢复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着长孙无极,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为殿主,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宰割人还是任人宰割,难道你都不懂么?”
长孙无极无力的笑笑,却岔开话题,问:“师父……她只是闯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规矩来,何必……赶尽杀绝。”
“你问的问题忒蠢!”长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长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负苍生救护之责,怎能容得这种妖物祸乱人间?”
“妖物……”长孙无极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离开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么让她走,不就成了吗?”
长青殿主突然不说话了,他的脸半边掩在冰洞的阴影里,神情仿佛突然戴了个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这回却不是刚才的肃杀,而是暗昧难明的,仿佛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借口之下的秘密,都在这一刻,借着一句无心的问话,悄悄浮了出来。
半晌他用平板的语气,一字字道:“你该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术,即将飞升,有些违反人间规则的事,依旧是不能做的,否则必受天谴之刑。”
长孙无极静静听着,半晌若有所悟的长声一叹。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想,但是结果只有一个。”长青殿主看他半晌,转过身去,“你执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对你姑息,否则何以服众?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阵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还是你的,她若闯过四境,本座便将你处死,你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长孙无极笑了笑,道:“徒儿这一生……本就没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长青殿主看着他脸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并无丝毫遗憾的语气,眼神中掠过一丝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还是祈祷,她死在阵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