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海浪轻轻泼打船身,黑绸一般滚滚铺开去,对面海岛上灯火明灭,休整的海寇们在整理物资,船头上有人对着大海喝酒,自己一口,大海一口。
云痕步伐轻轻的过去,在那人身后站定。
那人不回头,只沉默了一瞬,将手中酒壶递过来,道:“船上没好酒,马尿似的,将就了。”
云痕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印象中温文尔雅的那个人居然也会说出这么粗鲁率直的话来。
“我在海上认出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燕惊尘回转头来,脸色苍白,眼神中却露出笑意,“你听出这句话是她的口气了吧?她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个样子,永不改变。”
云痕沉默,对燕惊尘一开口便和自己谈孟扶摇有些抗拒,最终却淡淡道:“不,她在变,她越变越宽广,心却越发坚刚。”
燕惊尘笑笑,又灌一口酒,云痕看着他的姿势,竟然也在不知不觉的学着孟扶摇的痛快,想起燕惊尘往日时时处处记着王侯之家的尊贵优雅,如今竟也变了。
“也许你们是对的吧。”燕惊尘良久低低道,“你们永远比我更理解她,所以你们才配站在她身边,而我……我早已……”
云痕慢慢喝一口酒,想着燕惊尘也是情根深种,只可惜,不过是命运的无缘人。
“爹爹和你说过认祖归宗的事了吗?”燕惊尘突然转了话题,“我走之前和他说起这个,想来你应该知道了?”
提到这个云痕顿时怒火涌起,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提起这个?你们燕家有什么资格要我认祖归宗?燕赤自己在外面招惹我娘,生下我不敢认也罢了,你家老太爷发现了,怕玷污你家高贵血统要活埋我母子,他居然一声不吭就此不管——他是人?你家老太爷是人?他配做我爹?他也就配做你爹!”
燕惊尘震一震,脸上五官瞬间都扭曲,沉重的喘了一口气才道:“是爷爷和爹爹对不起你们母子,如今爷爷已经过世,爹爹时常想着你,他以为你死了,常常叹息,我看不过去才……”
“你家老爷子死了,现在想到可以让我认祖归宗了?我说燕赤之前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突然跑到云家要人,原来他爹死了,他儿子也跑了,他身边没人继承他高贵的家业了?他身边没人你就看不过去,当初我母子被活埋怎么没人看不过去?”
云痕脸色比燕惊尘还白,这个一向不喜多话的男子今日动了真怒,言辞再无往日平静,激烈而尖刻,然而他做不到不尖刻,燕家有脸要他归宗?燕家有脸在多年后到云家要人?当他从泥坑里被娘推出来的那刻,当他跪在云驰脚下求他葬了他娘的那刻,燕家就是他仇人!
燕惊尘沉默着,在云痕劈头盖脸的责问下无言以对,半晌才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哽咽道:“兄弟……好兄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大哥,我知道燕家对不起你,但是大哥求求你……假如有一日你回去,不要为难爹爹……”
“是你们燕家别来为难我!”云痕“啪”的将酒壶砸碎,大步走开。
“兄弟——”身后噗通一声,有人跪下了。
云痕僵住。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燕惊尘颤声道,“将来……将来……燕家的宗祧,终究要有人来继承……”
海风猛烈,湿润的甲扳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在朦胧的月色里氤氲,跪着的人仰首希冀的看着站着的人的背影,站着的人仰首向天,一言不发。
云痕始终没有回头,半晌,他快步走开。
留下燕惊尘,久久的跪在甲板上,慢慢将身子蜷缩成一圈,将脸,贴在湿凉的地板上。
静夜无声,落下的泪水和甲板之上的海水混在一起,迤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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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海寇的船,渐渐向罗刹岛移动,虽然现在的季节不适宜下水,但是据姚迅所说,真正要想有所收获,还真得在初夏,那时节海水涌动剧烈,能够将当初沉没在罗刹岛海域的古国的宝贝带上来,否则深海之下,根本下不去。
孟扶摇对什么宝贝没什么想法,却在看见姚迅带来的她当初留下的包袱之中的路线图时,想起自己另一个重要任务,寻找大风的遗物。
当年大风在扶风海域斗海兽,在罗刹岛海域沉落了身上一件东西,这东西孟扶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的功法最后一层遇上关隘,明明即将突破却怎么也无法跨越那薄薄一层阻碍,这个状态已经停滞很久,让她心急如焚,直觉告诉她,大风的遗物也许有帮助。
云痕已经打发身边带出来的一批人回去报信,无论如何,找孟扶摇的人太多了,既然找到她,自然要让那些日夜不能安眠的人好歹放下心来。
维京的船队,远远停留在罗刹岛范围边缘,罗刹岛以险流急涌,暗礁漩涡多而著名,岛四周海域之下,暗礁如犬牙交错,稍微大点的船都不敢过去。
几艘小船放下水,孟扶摇云痕姚迅一艘,燕惊尘带着马老爹和几个最精通水性的海寇一艘。
孟扶摇当初没有放马老爹回去,她需要这样常年在海上跑的老渔民,马老爹看着报酬丰厚,也便应了。
日光融融的洒下来,海面波光如金,万里潋滟,孟扶摇站在船上,按照大风的路线图比对了半晌,划了个区域,“就在这里了。”
“海水流动不休,几十年前的东西,如何能确定还在原地?”姚迅探过头来。
“大风既然画路线图,必然有其原因,你看图上这个点,”孟扶摇道,“很明显当初东西落下去他做了补救措施的,也许用什么东西压住了,总之老家伙临死之前头脑清醒,不会有假。”
穿好水靠的姚迅伸展肢体,挂上皮囊系好绳索,陶醉的呼吸一口湿润的海风,笑:“啊,好久没下水,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他一纵身,一尾银鱼般无声无息穿入水中,先还能看见碧蓝海水之中淡淡灰影,渐渐不见。
孟扶摇放着绳子,根据落绳的长度推断着海底深度,判断如果自己下去能支持多久,姚迅属于罗刹岛匿鲛一族,闭气潜水之法自幼练习,他比寻常海客更能维持在海底的时间,唔……按自己的武功,下到那样的深度,大概可以坚持小半个时辰。
姚迅不住拉动绳索,直到绳子快要放光,才停了下来,孟扶摇心焦如焚的等,半晌感觉到姚迅开始上浮,又过一刻,哗啦一声姚迅破水而出,气喘吁吁道:“好深……底下东西好多……不过挺平静的,没发现什么危险东西,我看见一个洞口有个铁盒子似乎像是大风图上指示的那个,但是被一柄长剑直穿而过,牢牢钉在礁石中,我拔不动。”
孟扶摇“嗯”了一声,道:“我去。”
身侧云痕立即道:“我去。”
孟扶摇笑起来道:“你水性又不精,我都在这海上练了很久了,告诉你,陆上武功和水底是两回事,陆上十分武功,水底能保留两成就不错了,何况水性不佳的人?放心,我下去拔个剑拿了东西就上来,什么事也不会有。
她不待云痕回答,无声无息跃入水中,溅起水花闪亮如熔金,云痕看她轻捷入水的身影,没来由的心缓缓拎起,燕惊尘的船也靠近来,兄弟俩对望一眼,又各自转开。
孟扶摇潜入海底。
深海无声,如另一个沉静的异世界,起初还能看见日光从稀薄的水波中透入,渐渐只见四面深蓝碧绿华光交织,色彩变幻,越往里越黑暗,如梦魇般沉厚压迫,却又有白色的光亮传来,孟扶摇知道那便是海底,海底有光。
身周群鱼游曳,银红绯绿色彩斑娴,有些鱼落在脸上,微微的痒,灰黑色的暗礁之上生着玉白深红的珊瑚,如鹿角如柳条纷软招摇,在一片神光离合之中辉光照耀。
这是静谧而神幻美丽的海底,孟扶摇却无心欣赏,也欣赏不着,她的视野只有深深浅浅的红色轮廓。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处满是青荇的不大的洞口,那里插着一柄挂满海藻的长剑,剑下果然有个盒子。
孟扶摇大喜,立即游过去拔剑,她向那个洞口游动的时候,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总觉得那洞口看起来有些古怪,脑海中隐隐约约掠过另外一个洞口,那洞口似乎长着五色的花,想了半天没想出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却下意识的避开了那个洞口,抬手去拔长剑。
剑插得很深,可以想象出多年之前大风掷剑入水时的无穷威力,但是他为什么没有继续游下来把这个盒子取走,就是孟扶摇不明白的了。
拔这剑对她自然不成问题,孟扶摇伸手一拔,觉得剑下触感有异,却也看不出端倪,拂去上面海藻,伸手去取那盒子。
身下的地面突然动起来。
只一动便是地动山摇!
海水热锅一般滚起来,四面礁石珊瑚水草齐齐大震,泡沫般翻腾,飞鱼们慌乱的四处逃窜,很多鱼不辨方向,惊惶的猛力撞上孟扶摇,与此同时孟扶摇觉得身后一亮,仿佛两道探照灯突然亮烈的射过来,她霍然回首,便见刚才挂满水草海藻的黑黝黝的“洞口”,突然射出斗大的碧绿的光。
那两团光巨大无伦,孟扶摇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是什么海底宝贝,再一看脑中一晕,那明明就是一双眼睛!
而身下,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都在动,随着抖动那些附生物纷纷落下,渐渐露出灰青色的背脊,一小块背脊就像一艘大船的龙脊——这是个巨大的海兽!
孟扶摇心道不好,这东西这般庞大,刹那之间自己游不出它的范围,看起来皮厚肉粗的自己那短刀也发挥不了作用,赶紧扯绳子让上面拉自己上去,不想那东西虽然庞大动作却闪电般敏捷,头一甩,孟扶摇都没看见它动作,那绳子便已经断了。
孟扶摇立即将盒子往怀里一塞,全力上浮,然而她游得再快也不抵那东西天生体型超长,轻轻一动便够她蹬上半天,她刚游出数米,便听一声大吼,吼声如雷,震得满地珊瑚四散碎落,随即身后一阵水流大动,平生出飞旋的吸力强劲的漩涡,唰一下将她向后吸过去。
狂流湍急,人身卷落如草,翻腾浑浊的海水卷起白沙,倒映身后快速接近的庞大的黑影,碧绿的眼珠之下,是一张正在等待噬食猎物的利齿森森的血盆大口。
孟扶摇突然竖剑!
“铿!”
长剑顶在了巨兽的上下门齿之间!
巨兽怒吼,大力合嘴,试图将长剑折断,长剑在巨力之下渐渐弯折,却始终不断,孟扶摇灌注了全部真力的东西,谁也别想轻易弄断。
孟扶摇紧紧抓住长剑,不让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些被巨兽造成的漩涡进入它的肚腹,她单薄的身子在巨兽口中飞扬舞动,像一面黑色的旗,四面水流滚滚令人无法睁眼,孟扶摇闭着眼,冷静的摸出“弑天”,她要在这里解决掉这个东西。
身后却突然推移出一样东西,铁板一般横推出来,试图将孟扶摇推出去,孟扶摇身子一让,手中“弑天”一闪,却只割下一块苍黑色的肉块,而那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已残缺不全。
孟扶摇一刹间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多年前号称被大风宰杀的作乱海兽,看样子并没有死,只是被弄残了,大风的长剑插在它身上,盒子落在它鼻孔的位置,当时大风大概也精疲力尽,不能再下去追杀只好离开,可恨大风,竟没将这么关键的事告诉她!
当年大风将这家伙诱上浅水都没能杀得了它,如今她在水下,已经折腾得过了很久,水下剧烈运动也十分消耗真力,再待下去不说是否被这家伙当了午餐,光是窒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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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弑天”不管不顾狠狠乱戳,戳到哪里是哪里,戳到什么是什么,碧蓝的海水白色的水沫之下不断翻腾出暗红的血雾,一团团污浊得人什么都看不清,她裹在这样的血色狂涛之中,面不改色,只是砍、砍!砍!
那海兽狂吼着,滚滚翻腾,霍然头一甩,孟扶摇如一片落叶般被抛出来,高高抛上数丈之远,她被那冲力抛得头晕目眩,却立即借着这股力量,腾身飞窜!
只要能窜出水面,便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的头突然痛起来。
很久没有痛的头再次大痛,那猛烈的一甩似乎触及了她的旧创,将她好不容易平静了一阵子的大脑再次翻搅,那些凌厉的刀子生冷的挖着脑中血肉,剧痛入骨。
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软,眼前一黑,浊绿的海水倒压下来,四面都是穿梭纵横的剑般的黑影。
她落下,落向海兽之口。
落下的瞬间,看见上方海面和下方海底,都有黑色的影子,同时飞快的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