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邓氏的罪名上呈,所有证据都摆在了陛下眼前,以陛下之圣明自不会继续沉溺在假象之中,不肯自拔。”
江呈佳知晓,在宁无衡心中,他的父皇是神武英勇的形象,高大威猛、才思敏捷、英明神断,从不会忤逆徇私。故而,得知邓氏做的种种罪行,魏帝却目若无睹后,这个少年储君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但愿如此...”
她听太子轻声低喃了一句,便继续说道:“只是...要想处置邓氏,使得他们得到应有的惩治,就必须破解当前局面。
邓情携带邓元入宫,极有可能会认下当年收受贿赂之事,却必然不会据实以告,定是真假掺半,想尽办法为邓氏减轻过错,继续隐瞒真正的实情,向陛下表明当时邓太尉推汪鹤入狱顶罪,只是为了平息民怨、遮掩邓元收受贿赂一事,以此博得先机,撇清自己与私宅爆炸案的关系,并极有可能添油加醋的污蔑兄长,以医令秦冶出入邓元府邸为由,诬告江府为掌握大权,故意陷害邓氏,命秦冶引爆私宅,酿成滔天大祸...”
“他们休想!”太子打断了她的话,勃然愤怒道:“真当皇族无人了吗?竟敢如此藐视律法,随意作贱人命?”
江呈佳压低身子,未有答话。
少年储君深呼一口气道:“皇婶。你让本宫密围少府,可是为了劝说阴利成为我们所用,向父皇承明少府内库被邓氏私调的罪名,以此转移父皇的怒火,替师长挣来喘息之机?”
江呈佳颔首答道:“妾身正是此意。”
身前一阵沉寂后,这少年首肯道:“本宫就如皇婶所愿,入宫面见阴利成,办成此事。您起身吧。”
江呈佳再次默声,伏身低头,不作回应。
少年眼见此景,心生迷惑道:“皇婶...本宫已应了你的请求。您为何还要跪地不起?”
“殿下,妾身有一句话想同您说...”这女郎毕恭毕敬的说道。
少年深深挤着眉心道:“您还想说什么?”
“阴利成胆小怕事,狡猾多变,非武力威胁不可成功。还望殿下切莫心慈手软。这是水阁特配调制的石散,名唤寒月毒,服下后便会出现全身冰凉,胸闷气短,腹泻呕吐的症状,约莫会在半个时辰内发作,但毒性不强,服药一夜过后自会于体内消散,使中毒人恢复体力,不会伤人性命。请殿下携带入宫,在劝说阴利成之前,喂他服下。若他不肯襄助...便以此药为要挟,迫他答应。”
话音落罢,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瓷瓶,双手奉捧,递给了眼前的少年。
太子盯着手中瓷瓶,淡淡说道:“皇婶步步谋算,筹划的真是齐全。”
“殿下谬赞了。”
从始至终,江呈佳都垂着头,没怎么抬眸与太子对视,时刻保持着恭谦之态。她与江呈轶不一样。太子受兄长之教导,自然极其信任于他。而她,虽是江氏女,江呈轶之妹,却也是淮阴侯的夫人,摄政王府的儿媳。太子对她,防备大于信任。她自然要小心行事,方能不误大局。
太子紧攥着手里那枚瓷瓶,扭头对城勉说道:“表兄,烦劳您将皇婶平安送回,莫要让她被官兵发现。”
坐在木轮上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白衣郎君,及时倾身向太子作揖行礼道:“臣谨遵君令。”
江呈佳仍跪在地上不动,太子便亲自来扶,并握住她的双手,郑重其事的说道:“皇婶放心。有本宫在,师长不会有事。”
她这才起身谢恩:“妾身感念太子救命大恩!”
又是一番客套谢辞后,江呈佳推着城勉的木轮重新回到了密室之中。两人一路沉默,自暗道而行,慢慢走回客栈之中。
半途之中,城勉突然对她开口问道:“县主认为...太子殿下办成此事的机率有多大?”
昏暗的隧道中,江呈佳的表情并不太好:“殿下虽年少老成,但...到底还是稚子心性...说实话,我心底只有四成把握。”
城勉微怔,轻声问道:“县主既然对太子殿下并无信心,方才为何不向殿下提议,与他一同入宫,劝服阴利成?”
江呈佳:“太子纵然仍是稚子,却也需要成长。若一味需人在旁相助,恐怕永远无法发生改变。”
城勉问:“难道你不怕...太子未能成功说服阴利成,致使时局更加纷乱复杂,令你兄长陷入更深的劫难之中么?”
“我自然是怕的。但我也知晓,跟随太子入宫,胁迫阴利成,并非明智之举。”江呈佳答道,“入宫密围少府本就是一桩险事。若我随太子入宫,他必定会顾及兄长,而对我处处照拂,礼让过度,便会让人心生疑窦,对我的身份产生好奇。
眼下这种关键时期,太子不可与江府有半分牵扯,否则便会牵连更多更广之人。我让太子秘密围困少府,暗逼阴利成,也是为了隐瞒外界,悄摸摸将这件事办成。
况且...我信殿下,被家兄教导这么久,定然有些成就,就算未能如愿劝服阴利成,也必会有办法摆平此人,命其不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以保东宫与城府的太平。所以,与其我入宫,让殿下身边多一份危险,倒不如放手,任由殿下一搏。”
城勉又问:“殿下若不成功,那县主今日所做一切...岂不是白费?到那时...您又该如何拯救江兄呢?”
“真到了那时...定有其余缘法可解此局。走一步,才能算一步。任何时候...都不可操之过急。更何况,我信我的兄长,定能与景大统领一同将那苏刃抓住...说不定,还会带回其余证据来自证清白。”
江呈佳心中已满是鼓声,胸口心脏上蹿下跳个不停。其实她亦是六神无主,慌乱不已。但她也知晓,到了这种时刻,就算她再怎样着急,也是无用。与其自慌阵脚,倒不如让自己镇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第二条后路。
听到这番话,城勉深呼一声,在心底由衷的佩服起女郎的淡定与沉稳:“县主行事稳妥,城某心服。”
江呈佳笑而不语,眸色越来越淡,表情也愈加黑沉起来。
两人行至尽头,自暗道中,二楼通往一楼的斜坡而下,从客栈堂前酒柜后的狭窄空间走出,便看见唐曲已在楼下等候。
江呈佳推着城勉的木轮绕到了客栈堂前,唐曲便立即迎了上来:“郎君...您离开客栈,怎得也不同属下交待一句?属下以为您...”
他满脸焦急,似乎很是不安。
城勉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轻声安慰道:“是我的错,未来得及给你留话。小顾...的伤势如何?腕骨可有碎裂?”
唐曲擦了擦额头因狂奔而冒出的凉汗,提着神道:“小顾无恙,只是划破了膝盖,扭到了脚骨,修养几日自然就好了。”
城勉听此,才真正放心下来。
一出暗道,江呈佳便发现外面的天,已完全没入了黑暗之中。客栈内早已红烛高照,满堂灯明了。她心里惦记着思音坊的状况,于是急忙向城勉请辞道:“城小郎君,今日多谢您助我面见太子殿下。只是...眼下江府危机尚未解除,我仍是官府通缉在案之人...不可于外逗留过久。只能在这里同您先行告别。他日,待一切恢复宁静,我必然携礼亲去城府拜谢!”
她语速极快,急着要离开,话音落罢,便已一只脚跨了出去。
城勉冲她顿首道:“县主确实不宜在此久留...趁着夜色墨黑,悄悄从左边的巷口离开,便能躲过满城巡查的官兵。归去的路上...千万要分外小心。”
江呈佳匆匆点头,转身便将一张面具戴在了脸上,以过手无痕的速度做了简单的易容,脚步一跨,抬臂拱手作揖道:“江女告辞。”
话音还未落下,她已夺门而走,从客栈内窜了出去。
堂内,只留下城勉与唐曲两人。
白衣郎君面向客栈大门,仿佛在目送女郎离开,实际上什么也瞧不见。
唐曲见自家主公一反常态的默声不语,便奇怪道:“郎君怎得不说话?平日里,您去一趟东宫,回来总要同属下多说几句。”
“也不是次次都有话说得。”城勉懒懒的应了一声。他定着木轮,一动不动的对着女郎离开的方向,被帛布遮住的双眼轻颤了两下,似乎有什么心事。
唐曲见状,低声问道:“郎君...对那江女有什么看法么?”
“为何这样问?”城勉面露古怪。
唐曲道:“不若如此,为何您从方才...便一直向着江女离开的方向?”
城勉失笑:“我对她并无看法,只是感叹罢了。以前,我总认为传闻便是传闻,不可当真,因此并不认为水阁江女有传言中那般厉害。可,今日接触一番后...便觉得,或许人口相传,也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