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冰玉般的声色暗下,尾音渐渐平息。
她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打鼓。秦冶信中口吻,显然已猜出今日刑场之上的人,并非真正的周源末。他十分谨慎,若江呈佳同意谈判,他必会要求揭开面具,当场验人,倘若她再用假“周祺”来唬弄,只会适得其反,令其不愿意继续与她交易。但此时,她与宁南忧关系僵持,两人之间的信任随时即可崩塌。恐怕他不会愿意将周源末交予她,配合她设此局。
要怎么说服他?这个难题梗在江呈佳心中,不能消怀。
千珊未注意她忽明忽暗的脸色,始终念念叨叨地说着:“阁主...秦冶既然能在城头刑场出事后立即送来书信,便说明...他心中已有定数。恐怕他会将一切可能尽算,再三小心对待此次同您的谈判。您在考虑考虑吧,奴婢不是不信您的筹划,只是害怕...秦冶将计就计。若未能将他抓获,我们便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呈佳秋眸飞起,沉稳出言:“若我缩手缩脚...这件事便永远无法了结。况且秦冶出逃,对兄长与薛青乃是一个潜藏的威胁,我不能坐视不理。千珊,你莫忘了,邓元私府爆炸案虽已过去数月,但邓国忠却从未放弃寻找真凶,此人老辣,兄长为了秦冶的安全,强行隐瞒其踪迹,必然会露出马脚。若邓国忠循着蛛丝马迹找到秦冶。那么京城江府上下,将无法保住。为了他们,我也要在北地将秦冶擒住。”
“可是...”千珊小声质疑道:“阁主...爆炸案的真凶并非秦冶...他只是布局者,点火的乃是那恒业君——殷业。”
江呈佳:“....”
她恨铁不成钢:“你认为...邓国忠会觉得此案的凶手是殷业吗?他就算得知,最后引爆私牢的人是付博的手下,也定会以为,这是兄长与付府联手对付他,想要取代邓氏一族地位的阴谋。”
千珊默下声来,心里那点反对被女郎的训话抹了个干净。
良久,江呈佳深吸提息,对一旁的中年郎君说道:“烦请阿滝叔命人伪造一份书信文卷...将写信人与我相识的痕迹消除。今夜,我要将此信交给北地的萧刺史。”
千珊垂手敛眸,听完女郎的交待,便将手中的信递了出去。
阿滝双手来接,深深蹙着眉头,盯着眼前女郎,张口欲言,却又止声却步。
江呈佳无意瞥见他之神情,心生半丝疑惑,遂仰面问他:“阿滝叔像是有事要说?”
阿滝拿着信,刚要抬脚离开,便被唤住,于是潜意识微缩脑袋。他回身面向女郎,挠了挠头道:“其实,也并非什么要紧事。”
江呈佳沉吟:“说来听听?”
阿滝再三斟酌,才开口道:“近日...属下等人发现...城外好似有占婆人徘徊。”他说得低声,仿佛并不敢确定。
这消息来得出乎意料,江呈佳吃了一惊:“占婆人?”
阿滝:“眼下,暂且只是猜测,属下还未确认。这些人或许是...占婆国为了与各国联盟,派来打探大魏虚实的细作...”
江呈佳轻问:“你们是怎么发现这群人的,又为何猜测他们是占婆人而不是匈奴遣来探查的细作?”
正值多事之冬,边城经不得一丝折腾。若真的有占婆人前来打探,恐怕...边境周边非常不容乐观。占婆与大魏之关系十分微妙,占婆公主绯玉失踪,至今未曾寻到。占婆王向大魏讨要公主,约定两年为限,若大魏交不出公主,便要向诸国借兵征讨。如今,两年期限还未至,占婆密探若却出现在边城,便说明...占婆王已被阿尔奇劝服,打算与匈奴联合,齐攻大魏。
阿滝顿了一下:“这群人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匈奴与大魏停战后就出现在边城附近了。城外防守严密,他们一直逗留于两侧山脉。边城众多百姓依山而活,需捕猎、砍柴。因此,城门每至辰时或申时,皆会放行一次。阁中密探便与入山谋生的百姓同行,四下监看城池周围的情况,于两山之间乃至商道上发现了这些人。
他们身边似乎有易容高手替他们遮掩面部与魏人以及匈奴人不同的地方,乔装成北地流民,在暗中向边城百姓打探情况...若仅仅通过他们的外貌来判断,自然分辨不出来。幸而,这些人并不习惯北地的环境,总会在无意间作出奇怪的行礼姿势,与中原乃至匈奴都完全不同,属下恰有猎闻占婆礼数,与之十分相似。因此...猜测这群人是自占婆而来的。”
江呈佳诧异十分:“这些人...在匈奴与大魏停战后,便出现了?”
阿滝被问得一怔,点点头道:“不错。”
江呈佳立即低下了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占婆至边城,乃是千里之遥。阿尔奇串联各国的想法,是战败十日后提出的,这些占婆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多月以前就抵达了边城?
难道,占婆国另有计划?
边城邓情一事还未料理干净,如今占婆人又掺杂其中,令事情愈加的复杂不堪、扑朔迷离。
江呈佳忽然想起,之前她在广信济世堂的后院时,曾听见段从玉与朝阳的一番对话。绯玉公主被宋宗所劫,藏在济世堂的地下密室...这一事,乃是段从玉与其背后的付氏与马氏所谋...周源末既然辅佐这两大家族,想来极有可能知此内情?莫非...出现在边城的这些占婆人,是冲着他来的?
她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此事需得让人尽快通知宁南忧为妙。
江呈佳抬眸说道:“还请阿滝叔与阁中的兄弟们继续对这群人观测,倘若他们有什么异常举动立即来报。”
阿滝即刻应道:“属下遵命。”
屋外金光铺洒,红日飞霞,铺上一层薄薄云雾。
江呈佳自古玩铺子中出来时,已近酉时一刻。千珊推着她在巷子里穿行,阳光洒落在她毛茸茸的狐裘上,将美人衬得暖洋洋的、像只刚睡醒的小狐。
主仆二人慢吞吞的从石砖暗甬中越过,走了一段幽暗的路,便径直通往了太守府衙的大门。
光芒正好,却在这时,下起了薄薄的小雪。雪花飘在稀薄寒冷的空气里,趁着金红交替的炫彩,化身翩跹的粉蝶,轻歌曼舞。
千珊停在府邸门前,目露微惊,愕然盯着石阶上的身影。
木轮上的女郎,脸色愈来愈差,缩着身子,蜷成了一小团,仿若受了伤、奄奄一息似的,闭着双眼。
她愈来愈嗜睡,也十分容易被惊醒,千珊止住脚步,她便慢悠悠地睁开了眸,正准备调整姿势起身,却瞥见大红漆门前,同样停了一辆木轮。
她怔然,目光望向那木轮上坐着的人,一抹冰凉的玄色映入眼帘。
凌寒松雪,飘如柳絮。
那一瞬,四目相对,万般思绪。一台四阶砖石,仿佛隔了山海,飘飘渺渺,却仍然约定终身。
雪花轻轻落在女郎的狐裘上。
她仿佛一位从天而降的仙灵,美得惊为天人,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宁南忧险些陶醉,发愣半晌,才渐渐收回自己的情绪,故作冷漠的瞥了他一眼,缄口不言一语,只等着她先开口。
果然,阶下的女郎忍不住,终是询问道:“夫君怎么在这里?”
宁南忧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道:“正等萧刺史归来。”
这声音清冽森寒,却有几分刻意,他仿佛在遮掩什么。
江呈佳奇怪的瞄了他一眼,默默点头,气息虚弱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夫君了。”
她在千珊的搀扶下,先行上了台阶,靠在石柱上稍作休憩,待千珊将木轮搬上石阶,跨过门槛后,她便重新坐回了木轮上,并命千珊立即回屋,毫不逗留。
宁南忧回身,眼睁睁瞧着她走远,对着她的背影,却哑然失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眸,满脸惆怅。
站在一旁观此景象的吕寻,无语的扯了扯嘴角,心里颇有些鄙夷自家主公。他明明是担忧女君之安慰,特地前来府衙门前等候,却偏偏要那该死的面子,半点不肯透露自己的心意。未得女君之关怀,又失落至此,来来回回,反复折腾。
吕寻觉得,这夫妻二人实是无趣极了。
半晌,他听见郎君低沉萎靡的声音道:“她既安全归来了,我们也回去吧。”
吕寻唉声叹气:“主公...你与女君争吵,也要有个限度。这都好些日子了,该和好了。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只要您肯向女君服个软,她自然会原谅你的。”
宁南忧提气,冷眼瞪他,沉下声不语。
吕寻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他与江呈佳到底在吵什么,自然觉得此事只要是他服个软,便能解决的事情。
但宁南忧却觉得不能如此。
至少,需弄清楚秦冶之事,救出邓情、赵拂、钱晖三人后,才能让他平定心情,好好与江呈佳谈一谈。
他们之间有太多问题存在,且并非小事。
若不好好解释清楚,日后仍会争吵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