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稷玄从不与她争辩,他生得高大慑人,但在释月看来,就是一张恼人的符篆。
“其实稷子米也是好吃的。同稻米一样,稷子米也分粳性和糯性,粳性的可做蒸饭,虽然口感糙一些,但很养脾胃。糯性的就是黄米,做法就多了,可以磨成面加些蜜枣儿包粽子,做蒸糕、炸糕,吃来也是甜糯的。”方稷玄忽然说起前几日喜温留下的那个话头。
舌尖不自觉舐过唇,释月把个喝空的茶碗弹飞,掉在地上碎成齑粉。
“说得轻巧,吃一碗稷子米,倒要好些蜜枣作配,又费的一锅油去炸,便是块泥巴也好吃了。”
方稷玄不怒反笑,他一笑,仿佛有什么纯然而真切的玩意要从那张凶戾的皮相底下钻出来,叫释月厌极。
“你倒也学了不少。”口吻淡淡,不过闲话家常,但在释月听来却是挑衅。
重物堕地的响动让田中耕作的人都抬头看过来,因为角度的问题,所以只瞧见树上随风轻晃的裙摆,还有半跪在树前,覆在释月身上像是在行亲昵之事的高大男子。
众人慌忙低下头去,幸好孩子们对此不敢兴趣,还比不得他们手上几块捏成兽形的泥巴有趣。
两人贴得极近,鼻尖几乎都要相触。
方稷玄浓眉紧缩,面上有层层红金符文沁出,瞳孔愈发死黑,缚着他的锁链涌动着各异的力量,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可怖尖叫自体内响起,如地狱中万鬼齐狂啸。
他如此痛苦,释月也不好受,通体又麻又痛,掌心灼烧好似手握烙铁。
终于是耐不住了,释月蓦地收回灵力,方稷玄肩头顿时一塌,又强撑跪直上身看向她。
“半句说得不中听了,你就要动手?”他闭了闭眼,身体里的每一条经络都似爆裂般疼痛,“我下一回要是忍不住了,咱们可是要同归于尽的。”
释月抱膝歪首对他轻笑道:“怎么?怕死?”
小巧白皙的一张脸孔,眼睛像尖圆的杏核,不笑时也是又灵又魅。
方稷玄看得一阵恍惚,谁能想到她非人非妖,非鬼非怪呢?
释月是应感而生的天地灵兽,人型不需修炼,天然而成。
只是方稷玄不明白,为什么诞生在尸山血海里的她,模样却是这般美好娇婉,纯净无暇。
“我死有什么要紧?你死了岂不可惜?”方稷玄看向田头那些身材佝偻的汉人,竭力平静开口问:“明日炊些糯米与你吃可好?”
释月余怒未消,恨声道:“你自己拿去封目塞口堵七窍吧!”
方稷玄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这小灵兽是从哪学来的骂人话语。
“这又是从哪来听来的胡话?比我从前战前叫阵的先锋官骂的那些还要毒辣。”
说是先锋官嘴毒,方稷玄自己也不遑多让,只是那样暴戾邪气的脾性,也在这经年累月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被凿平了。
“冬夜里,乔婶子同金粟说的故事。”释月没好气的说,先前说给喜温听的故事,也是打乔婶子这听来的。
乔婶子这做娘的有趣,给她做女儿也有福,她有满肚子的故事,
既有那不愿受吃屁之辱,撞门槛而死的小板凳,也有那指使白虎护佑小娃娃平安回家的山神奶奶,还有那漏夜就出来捡芒穗,做饼子,兢兢业业囤过冬粮的小田鼠精。
有些故事听得释月都觉可爱,可她才不会表露出来呢!
在乔婶子众多的故事中,罴登场的次数也不少,而且多是在冬日里。
因黑夜太过漫长,家中又没有什么好玩好闹的东西。
乔金粟心里知道外头风雪呜呜,如何能出去玩呢?可窝在家里也实在无聊,就使了小性子。
使小性子的下场就是挨揍,见她哭得抽抽搭搭,乔婶子又喂她喝了碗米汤,把她裹在被子里,开始说罴的故事来吓唬她。
屋里没舍得点油灯,唯有厨房灶洞里留了一点柴炭,好保住锅里的粥水和馍馍温热,又送了热气进东段炕道,寒冰冰的天,长炕上火热。
模糊的光透过布帘映在乔婶子脸上,一下给这张平淡又粗糙的农妇脸孔增添了几分市井说书人的狡黠和神秘。
“从前有个小丫头,上山林里采蘑菇去,爹娘叮嘱她别往深里去,可蘑菇又大又好,她采得入了迷,往山深处去了。等到天色暗下来,老鸦嘎嘎叫的时候,小丫头想回家了,可一转头,四面都是一模一样的树,哪条才是下山的路呢?而且到处都是晃动的树影子,看起来就跟鬼影子一样。”
乔金粟不害怕,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家中,银豆和阿爹已经睡着了,阿爹用泥巴混了鸡毛刚糊的墙面,温暖又牢固。
“她害怕极了,只能选了条回头路走,天是越走越黑,林子也是越走越静,老鸦也不叫唤了,似乎是叫什么玩意吓住了,不敢招惹。但也奇怪,这林子里的夜晚是越静越热闹啊!左边树上绕着两团橘盈盈的光,看得人心里发凉,小丫头走得急,叫右边的树墩绊了一跤,一下就飞出好多绿光来,像是会飞的小镰刀,把她手手脚脚都割出许多口子。”
乔金粟吓得‘哼哼’了一声,乔婶子顿了一顿,她又忙问:“然后呢?!”
“她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赶紧跑,跑着跑着,忽然瞧见前头有个人。林子里树太密,月亮掉不进来,她模模糊糊就瞧见那人穿着身黑黢黢的皮袍子,急忙喊了声,‘大爷,大爷!’那人步子一顿,小丫头就跟了上去。”
乔金粟跟着松了口气,乔婶子给她掖了掖被子,继续道:“那人长得挺高,小丫头仰脖瞧他,也没瞧见他那张脸,又问,‘大爷,您住山脚下哪头啊?罗家村呐,还是李家屯,还是杨家窝堡呢?’”
“那人还是不说话,喘气声可大了,呼哧呼哧的。”乔婶子的声音有技巧的低下去,又掐出些阴森腔调来,“小丫头觉得奇怪,往后倒走了几步,从那身毛乎乎的皮袍子望上去,就见一张凸凸的嘴,尖尖的黄牙嘴都包不住,胡乱呲在外头。这哪是人啊,分明是学了人走路的精怪!”
乔金粟彻底钻进被子里去了,正当乔婶子以为她怕的时候,又听被窝里传出一句,“然后呢?”
乔婶子自己个耐不住困,打了个呵欠,在乔金粟身边躺下,有些敷衍的说:“小丫头吓得要跑,腿软一哆嗦瘫在地上了,那玩意趴下来看她,伸出一条臭烘烘的舌头,舔了舔她嫩生生的脸。”
寒风呜咽,乔金粟有屋有炕有爹娘,罴这个故事的惊惧程度只是好梦的点缀。
可不知那叫罴用舌头舔掉了面皮的姑娘,再对着溪水梳妆之时,瞧见自己面上的红肉与白骨,又该是怎样的心境呢?
乔婶子为人母,总不至于故意吓女儿,不过有时候,她做了一天家事农活,点着脑袋犯困还要被乔金粟缠着讲故事,她偶尔的失了分寸,说了太过骇人的故事。
就譬如释月所言的糯米塞七窍,就出自一个殉嫁娘的故事,吓得乔金粟总发了足有三日的噩梦。
说是乔婶子未嫁时的村子里,有个大户人家成亲,结果新郎还没洞房花烛就死了,新郎家人恨新娘是扫把星,强迫她替夫殉葬,将她活人入棺。
可新嫁娘若是死了,最易成红衣恶鬼,到头来还要报复。于是听从一个老道所言,用糯米塞了七窍,让她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能视,万般怨气难消,却只能深埋棺材底。
“其实这故事之所以叫乔金粟觉得可怕,是因为这故事是人为的,”释月饶有兴致的对方稷玄说:“比起要百年前年才有点灵智的小板凳,又或是藏在山中,不知幻真的山神奶奶来说,这故事里的恐惧比罴虎狼还真实些,孩子再小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吓成那样,对不对?”
“是。”方稷玄已经站起身了,掸掸尘土,他的眉眼鼻口皆是霸道的,但垂眸望着释月时,外溢的邪异之气又收敛了几分,淡声道:“有些人同畜生没有分别。”
“人既热衷于自相残杀,战祸同这四季变化,日升月落一样,都是人世的规律所在。”释月那双杏核眼亮晶晶的,笑道:“你又何必怨恨于我?”
“我何曾怨恨你?钳制你并非我所愿,亦并非我所选。”方稷玄眉头深锁,看起来似乎是要发怒,但释月被迫同他相处甚久,知道他只是在忍痛,“大部分人没那般坏,像这小村落里的人,他们只盼着春种夏耘秋收冬闲,可世事由不得他们做主,却偏裹挟着他们。”
“生得阎罗面孔,倒是菩萨心肠。”释月讥道。
方稷玄早被嗟磨的心如老僧,没她这般容易恼,又叮嘱道:“你不好总听人夜话。”
“管头管脚,这你也管?”
释月因他被拘在此,只能在方圆三里内自由活动,已经十分憋屈受缚,夜里蹭人家的娘听上两个故事还被说教,算个什么道理!
“只是怕你听着些不该听的。”方稷玄耐着性子说。
释月颇觉好笑,道:“方将军,你的脑子莫不是叫我打坏了?我需要避忌什么?是那些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还是震天响如猪叫的呼噜?又或者是男女交.媾时的各种吟哦之声?”
方稷玄一时语塞。
于释月来说这三种声音真的无甚分别,一样难听聒噪!
只有乔婶子肚子里各种奇幻诡谲的故事,以及村西边赵老头的评书有些意思。
不过乔婶子的故事都是当夜可以说完,可赵老头的评书往往是长篇大论且不连贯,他自己想讲什么讲什么,爱讲那些最精华的片段,前因后果释月并不清楚,听起来也就少了几分痛快。
而且昨个和今儿说得都不是同一本,释月有时候真想直接抠开他的脑子,把那些评书掏出来一并听完过瘾。
听到释月的这个念头,方稷玄无语道:“何必要脏你的手,给他半只獐子可叫他坐你眼跟前说上一整月。”
释月不语,佯装看别处,不过方稷玄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
他嘴角微翘,又补了一句,“你既喜欢听故事,下回货商来时,我叫他们带些话本子来。”
释月觉他愈发得寸进尺,又道:“你可别以为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
“这是自然,万分之一的利都还不掉。”方稷玄摸索出与释月的相处方式,就是一个字曰‘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