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深寂, 长长巷子又窄又暗,两边高高的院墙冰冷耸立,像是天神扔下的釜刃。
冯依依跑着, 累赘的衣裙缠在腿上, 几番提起来回头张望。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家院里的狗不安狂吠几声。
眼下情形证实了冯依依的想法, 护送她回府的这几个家仆并不是好人。此时也不是想到底是谁想对她下毒手的时候,眼看后面人就会追上来。
冯依依不熟悉京城的街道, 加上是黑夜,简直找不到一点前路。
不敢贸然去敲人家的门,会暴露自己不说,谁又能保证那家人会伸手相帮?乱世,总是要自己想办法。
冯依依跑不动,闪身躲进旁边的一丛矮木。
深秋的草木大都凋零,这丛矮木亦是, 杂乱的枝子伸展着,团团滚滚簇拥在墙边。不过已经够遮挡冯依依, 身子纤细, 紧缩着蹲下去, 实在也发现不了。
后面人追来,冯依依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那人瞅了眼矮木,似乎觉得冯依依不会停下来躲藏,所以继续往深巷中追去。
冯依依听着脚步声远离, 死咬着嘴唇,轻手轻脚从矮木后出来,然后往来时的路跑回去。
她听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两条腿想要快跑,可就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总觉得永远也跑不出去。
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冯依依停下。
已经能看见黑暗中那辆马车的朦胧一角,她不敢再动,怕那里有人等她自投罗网。
小心翼翼的缩在一处墙角下,身子藏在一棵柏松后,冯依依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果然,那几个人跑了一圈没抓到冯依依,均是回到马车旁。
冯依依听着他们小声嘀咕咒骂,接着一串马蹄声来,那几人瞬间有些发慌,说是巡夜的守备营来了。
几人仓皇赶着马车前行,装回成之前的良善样子。
一听到是守备营,冯依依便等着,等机会就冲出去。
马蹄声渐近,似乎能感觉到骏马铁蹄踩踏起的泥沙。
冯依依动动发僵的身子,从树后挪出来,小心贴着墙面往外移,耳边更是仔细听着每一丝动静。
把着墙边,冯依依探出半颗脑袋,黑暗中看着一队人马过来,速度不快不慢。前头马上将领一身铁甲,正在谨慎四下查看。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外迈:“我……唔!”
不曾料,一双手突然捂上她的嘴,强大的力气从后面拖着她,重新带回深巷。
“方才是否有什么声音?”将领问身后的士兵。
士兵四下看看,黑夜里,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就寝,哪有什么声音?
“老大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听着哪里都有动静?”士兵笑笑。
将领神经一松,本已按在刀柄上的手拿开,重新攥上缰绳:“可不是?过去这堆乱事,老子可得好好休息。”
守备营的七八个将士就这样,边说边远离了这儿,没有发现掉在墙角的一只女子绣鞋。
冯依依眼见着守备营远离,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
“表小姐别怕,是我。”身后人开口叫着,但是手里力气丝毫不减。
短短一瞬,冯依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声温润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平淡,要想一想才会想到它的主人。
是林晋,国公府中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庶子,一直默默无言,别人吩咐他做什么,他便本本分分去做什么。
冯依依停止了挣扎,好像信赖一样的深深点头。
“这边不安全,我送表小姐回去。”林晋道,捂着冯依依的手轻轻一松。
冯依依深吸几口气,攥紧手心压下心里的恐惧:“表,表哥?”
林晋一怔,随后应了声:“是我,你跟我走。”
“好。”冯依依同意,带着哭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好怕。”
林晋神情一松:“没事,呃……”
趁着林晋放松警惕的时候,冯依依猛地从拔出匕首,转身朝着他一挥,用着梅桓教她的那样。
那枚匕首轻巧,她知道最近京城里乱,便装在荷包中带在身上。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了林晋身上。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诡异?林晋莫名出现在这儿,阻止她出去求助守备营,还说什么带她回去?
冯依依不信,从被捂上嘴拖回来的那一瞬间,身后这个人就是她的敌人。梅桓说,制服敌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下手最脆弱的地方,脖颈。
林晋脑袋垂下去,身子佝偻着倚在墙上,好像是冻在那里。
冯依依紧紧攥着匕首,生怕因发抖而脱手。
想要往后退,步子却迈不开,低头就见裙裾踩在林晋脚下。
“表小姐想置我于死地?”林晋黑暗中缓缓抬头,嘴里发出桀桀地瘆人笑声,厉鬼一样瞪起一双阴森眼眸。
他捂着受伤的左肩,匕首没有切开他的喉管,只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
冯依依大骇,手里再次举起匕首,却被对方眼疾手快的攥上手腕。
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口鼻,那样熟悉。在安罗寺的后山洞中,孔深给她喂下的麻药,也是这个味道。
只是这次效力更大,大到一入口便开始口舌发麻,四肢力气抽光,提线木偶一样瘫去地上。
冯依依最后一丝清明看到的是林晋蹲在她身旁,低声道:“表小姐,你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他怎的有脸说出这话?
。
中书省。
娄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眉头紧锁,目光一瞬不瞬看着案桌。
一只紫色的绣鞋孤零零躺在桌上,莹白的珠子依旧明亮。
这里是娄诏平日处理公务之处,高大的书架,一摞摞整齐的文书。
两日了,还是没有冯依依的消息,只有那晚寻回的这只鞋。
人就像突然消失一样,无影无踪,找遍京城每一处角落不得。
结合近日的种种,娄诏只能想到一个人,永王。
“林家那边我全部查过了,只有车夫是府里人,已经被人杀了。其余几个怕是当日趁乱混进去的。”林昊焱在案前踱了两步。
娄诏不语,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林昊焱回身,双臂撑上案面:“就不能进去搜?因为他是皇亲?”
“搜?”娄诏抬眸,眼中冰冷无温,“你确定她在那儿?”
林昊焱垂下头去:“这帮混蛋,除了对女子和幼儿下手,还会别的?”
之前的桃桃,现在的冯依依。那些人总用着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怕这次来势更汹。
最近形势很明显,永王已经露出败势,晏帝下令只是迟早。怕是已经被逼的无路,才如此狗急跳墙。
“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该如何做?”林昊焱问,“他们冲着什么而来,不言而喻。”
当日林昊焱收到一封信,说是不要将冯依依之事说出,不然人就会没命。是以,除了娄家和林家几人,没有人知道冯依依出事。
“压住。”娄诏开口,淡淡两个字没有情绪。
换作以往,他定会往前冲。如今冯依依下落不明,他不能赌,要保她万无一失。
林昊焱叹了一气:“你真的会,会将案子……”
话并没说完,娄诏已经明白林昊焱的意思。
他手里的人口略买案进展很快,所以对方拿着冯依依做要挟,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停手,甚至改变案子结果。
从这一点上看,冯依依现在应该还没事。
相对于久远的晋安侯府一案,娄诏的人口案牵扯更多,对方这样不计后果的反击,反而证明已经摸到了他们的痛脚。而且保不准对方已经知道他真正要查的是龙袍案。
娄诏将绣鞋收好,眸光微垂:“林世子请回,本官还有公务。”
相对于娄诏的安静,林昊焱显得激动许多:“行,本世子不留在这儿碍中书大人的眼。”
说完,林昊焱转身离去。
人走后没多久,一名下属送进来一封信,娄诏接过去。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信封。
。
密室没有窗户,只有墙角的一盏灯火相伴。无法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冯依依摸了无数次的墙壁,确定自己是关在地下。当初这样的石壁在娄家密道中见过。
梅桓给她的匕首已经不见,醒过来时,她就在这里。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她时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
“当啷”,铁门有了动静。
冯依依蜷坐在地上,安静的抬头看着地下一小方开口,那是往里送吃食的地方。
每到用膳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来一个盘子。
只是这次没有吃食,而是开了铁门。
刺耳的开门声后,一个男子站在门边,垂眸看着角落里的冯依依,正是林晋。
“表小姐受苦了,再忍耐几日就好。”林晋犹豫一瞬,还是走进石室内。
冯依依不说话,别开脸。不经意的动弹扯动了双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冰冷金属声。
林晋的左肩疼得厉害,伤口不浅,要养些日子。可在林家,他还要像无事人一般,整天帮着这个跑腿儿,帮着那个做事。
“老太君不知道你的事儿,大概国公府里,只有她在乎你。”林晋道,随后在冯依依面前蹲下,“国公爷和世子知道,但他们什么都没做。”
冯依依抿唇,厌恶的皱眉,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林晋并不在乎,反而说的更多,就像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聆听他的人:“你比我强,我是真的没有一个人在乎,也从来没人把我当林家子孙看待。”
他弯下腰,去捞冯依依脚上镣铐:“表小姐与林家那些人不一样,愿意叫我表哥,不当我是低贱洗脚婢的儿子。”
“所以,你害我?”冯依依忍不住开口,实在不明白林晋到底想什么?
她是从来没有觉得林晋身份低贱,洗脚婢也是人,一声表哥也是正常礼道。可最终还是看不透人心。
“我不会害你,”见着冯依依开口,林晋连忙摇头,“你会没事的,只要娄相放弃案子。”
冯依依气得嘴唇发抖,他们果然是利用她来牵制娄诏:“那车夫不是林苑婢子的情郎,你才是。”
说出这句话时,冯依依见到林晋眉间起了厌恶。
“那婢子做的男子衣袍是给你的,因为,”冯依依看着林晋此刻身上的这件衣裳,同样是竹叶纹路,正是她当日在顺天府对面布庄送他的那块,“她以为你喜欢竹叶,扯了一方差不多的布料给你缝衣……”
“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林晋打断冯依依的话,声音猛然提高几分。
冯依依叹声气,那婢子倒是可怜,做了许多来讨林晋欢心,可曾想到这男人只是利用她,心里从未看得起她的身份。
其实,与其说林晋讨厌那婢子,说到底还是讨厌他自己罢了。
见冯依依不再理他,林晋竟然生出心痛。这么些年来,只有这个刚来林家的表妹对他好。
给他衣料,送他点心;每次他帮她,她都会真心感谢。冯依依才是真正的贵女,比哪一个林家姑娘都强。
“你再忍两日。”林晋道,嘴里涩得厉害。
“忍?”冯依依嘴角难得出现一丝讥讽,“你说的算吗?”
看林晋的样子,便不是主使之人。他没有那个能力。
果然,一语戳中林晋软处。他进来这里不易,更是废了好大口舌才要了这把铁门钥匙。
冯依依又道:“是永王?”
“表小姐慎言。”林晋赶紧劝道。
冯依依皱眉,眼前这个也是被永王收住的青年。总有各种利益诱惑,引得这些青年为他卖命。
权势,钱财,美人,前途,总有一种是这些人心里想要的。
“好,我想知道,”冯依依语气一顿,重新看去林晋,“你们想让娄诏怎样?就料定他会因我而向你们妥协?”
“会,他会。”林晋想也未想直接点头,眼眸也就第一回直直看进冯依依眼中,带着些许的自卑。
这样好的善良女子,娄诏肯定不会放弃。林晋甚至想,若是换成他的话,也坚决不会。
“是这样,娄大人与永王有误会,晏帝借用娄大人做刀,想要除去王爷。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冯依依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你信吗?”
林晋站起,伸手抓上冯依依的手臂,拉着她站起,直接带着她走出石室。
“你要做什么?”冯依依陡然尖了声音,用力的想拽回自己的手臂。
林晋不回头,带着冯依依沿着黑长的密道继续前行:“表小姐不是想见娄大人吗?”
冯依依一怔,任着人拉拽着她往前:“什么?”
“对,”林晋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冯依依,“娄大人他来了,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