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冷夜深寂, 长长巷子又窄又暗,两边高高的院墙冰冷耸立,像是天神扔下的釜刃。

冯依依跑着, 累赘的衣裙缠在腿上, 几番提起来回头张望。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家院里的狗不安狂吠几声。

眼下情形证实了冯依依的想法, 护送她回府的这几个家仆并不是好人。此时也不是想到底是谁想对她下毒手的时候,眼看后面人就会追上来。

冯依依不熟悉京城的街道, 加上是黑夜,简直找不到一点前路。

不敢贸然去敲人家的门,会暴露自己不说,谁又能保证那家人会伸手相帮?乱世,总是要自己想办法。

冯依依跑不动,闪身躲进旁边的一丛矮木。

深秋的草木大都凋零,这丛矮木亦是, 杂乱的枝子伸展着,团团滚滚簇拥在墙边。不过已经够遮挡冯依依, 身子纤细, 紧缩着蹲下去, 实在也发现不了。

后面人追来,冯依依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那人瞅了眼矮木,似乎觉得冯依依不会停下来躲藏,所以继续往深巷中追去。

冯依依听着脚步声远离, 死咬着嘴唇,轻手轻脚从矮木后出来,然后往来时的路跑回去。

她听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两条腿想要快跑,可就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总觉得永远也跑不出去。

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冯依依停下。

已经能看见黑暗中那辆马车的朦胧一角,她不敢再动,怕那里有人等她自投罗网。

小心翼翼的缩在一处墙角下,身子藏在一棵柏松后,冯依依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果然,那几个人跑了一圈没抓到冯依依,均是回到马车旁。

冯依依听着他们小声嘀咕咒骂,接着一串马蹄声来,那几人瞬间有些发慌,说是巡夜的守备营来了。

几人仓皇赶着马车前行,装回成之前的良善样子。

一听到是守备营,冯依依便等着,等机会就冲出去。

马蹄声渐近,似乎能感觉到骏马铁蹄踩踏起的泥沙。

冯依依动动发僵的身子,从树后挪出来,小心贴着墙面往外移,耳边更是仔细听着每一丝动静。

把着墙边,冯依依探出半颗脑袋,黑暗中看着一队人马过来,速度不快不慢。前头马上将领一身铁甲,正在谨慎四下查看。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外迈:“我……唔!”

不曾料,一双手突然捂上她的嘴,强大的力气从后面拖着她,重新带回深巷。

“方才是否有什么声音?”将领问身后的士兵。

士兵四下看看,黑夜里,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就寝,哪有什么声音?

“老大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听着哪里都有动静?”士兵笑笑。

将领神经一松,本已按在刀柄上的手拿开,重新攥上缰绳:“可不是?过去这堆乱事,老子可得好好休息。”

守备营的七八个将士就这样,边说边远离了这儿,没有发现掉在墙角的一只女子绣鞋。

冯依依眼见着守备营远离,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

“表小姐别怕,是我。”身后人开口叫着,但是手里力气丝毫不减。

短短一瞬,冯依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声温润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平淡,要想一想才会想到它的主人。

是林晋,国公府中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庶子,一直默默无言,别人吩咐他做什么,他便本本分分去做什么。

冯依依停止了挣扎,好像信赖一样的深深点头。

“这边不安全,我送表小姐回去。”林晋道,捂着冯依依的手轻轻一松。

冯依依深吸几口气,攥紧手心压下心里的恐惧:“表,表哥?”

林晋一怔,随后应了声:“是我,你跟我走。”

“好。”冯依依同意,带着哭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好怕。”

林晋神情一松:“没事,呃……”

趁着林晋放松警惕的时候,冯依依猛地从拔出匕首,转身朝着他一挥,用着梅桓教她的那样。

那枚匕首轻巧,她知道最近京城里乱,便装在荷包中带在身上。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了林晋身上。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诡异?林晋莫名出现在这儿,阻止她出去求助守备营,还说什么带她回去?

冯依依不信,从被捂上嘴拖回来的那一瞬间,身后这个人就是她的敌人。梅桓说,制服敌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下手最脆弱的地方,脖颈。

林晋脑袋垂下去,身子佝偻着倚在墙上,好像是冻在那里。

冯依依紧紧攥着匕首,生怕因发抖而脱手。

想要往后退,步子却迈不开,低头就见裙裾踩在林晋脚下。

“表小姐想置我于死地?”林晋黑暗中缓缓抬头,嘴里发出桀桀地瘆人笑声,厉鬼一样瞪起一双阴森眼眸。

他捂着受伤的左肩,匕首没有切开他的喉管,只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

冯依依大骇,手里再次举起匕首,却被对方眼疾手快的攥上手腕。

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口鼻,那样熟悉。在安罗寺的后山洞中,孔深给她喂下的麻药,也是这个味道。

只是这次效力更大,大到一入口便开始口舌发麻,四肢力气抽光,提线木偶一样瘫去地上。

冯依依最后一丝清明看到的是林晋蹲在她身旁,低声道:“表小姐,你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他怎的有脸说出这话?

中书省。

娄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眉头紧锁,目光一瞬不瞬看着案桌。

一只紫色的绣鞋孤零零躺在桌上,莹白的珠子依旧明亮。

这里是娄诏平日处理公务之处,高大的书架,一摞摞整齐的文书。

两日了,还是没有冯依依的消息,只有那晚寻回的这只鞋。

人就像突然消失一样,无影无踪,找遍京城每一处角落不得。

结合近日的种种,娄诏只能想到一个人,永王。

“林家那边我全部查过了,只有车夫是府里人,已经被人杀了。其余几个怕是当日趁乱混进去的。”林昊焱在案前踱了两步。

娄诏不语,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林昊焱回身,双臂撑上案面:“就不能进去搜?因为他是皇亲?”

“搜?”娄诏抬眸,眼中冰冷无温,“你确定她在那儿?”

林昊焱垂下头去:“这帮混蛋,除了对女子和幼儿下手,还会别的?”

之前的桃桃,现在的冯依依。那些人总用着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怕这次来势更汹。

最近形势很明显,永王已经露出败势,晏帝下令只是迟早。怕是已经被逼的无路,才如此狗急跳墙。

“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该如何做?”林昊焱问,“他们冲着什么而来,不言而喻。”

当日林昊焱收到一封信,说是不要将冯依依之事说出,不然人就会没命。是以,除了娄家和林家几人,没有人知道冯依依出事。

“压住。”娄诏开口,淡淡两个字没有情绪。

换作以往,他定会往前冲。如今冯依依下落不明,他不能赌,要保她万无一失。

林昊焱叹了一气:“你真的会,会将案子……”

话并没说完,娄诏已经明白林昊焱的意思。

他手里的人口略买案进展很快,所以对方拿着冯依依做要挟,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停手,甚至改变案子结果。

从这一点上看,冯依依现在应该还没事。

相对于久远的晋安侯府一案,娄诏的人口案牵扯更多,对方这样不计后果的反击,反而证明已经摸到了他们的痛脚。而且保不准对方已经知道他真正要查的是龙袍案。

娄诏将绣鞋收好,眸光微垂:“林世子请回,本官还有公务。”

相对于娄诏的安静,林昊焱显得激动许多:“行,本世子不留在这儿碍中书大人的眼。”

说完,林昊焱转身离去。

人走后没多久,一名下属送进来一封信,娄诏接过去。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信封。

密室没有窗户,只有墙角的一盏灯火相伴。无法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冯依依摸了无数次的墙壁,确定自己是关在地下。当初这样的石壁在娄家密道中见过。

梅桓给她的匕首已经不见,醒过来时,她就在这里。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她时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

“当啷”,铁门有了动静。

冯依依蜷坐在地上,安静的抬头看着地下一小方开口,那是往里送吃食的地方。

每到用膳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来一个盘子。

只是这次没有吃食,而是开了铁门。

刺耳的开门声后,一个男子站在门边,垂眸看着角落里的冯依依,正是林晋。

“表小姐受苦了,再忍耐几日就好。”林晋犹豫一瞬,还是走进石室内。

冯依依不说话,别开脸。不经意的动弹扯动了双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冰冷金属声。

林晋的左肩疼得厉害,伤口不浅,要养些日子。可在林家,他还要像无事人一般,整天帮着这个跑腿儿,帮着那个做事。

“老太君不知道你的事儿,大概国公府里,只有她在乎你。”林晋道,随后在冯依依面前蹲下,“国公爷和世子知道,但他们什么都没做。”

冯依依抿唇,厌恶的皱眉,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林晋并不在乎,反而说的更多,就像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聆听他的人:“你比我强,我是真的没有一个人在乎,也从来没人把我当林家子孙看待。”

他弯下腰,去捞冯依依脚上镣铐:“表小姐与林家那些人不一样,愿意叫我表哥,不当我是低贱洗脚婢的儿子。”

“所以,你害我?”冯依依忍不住开口,实在不明白林晋到底想什么?

她是从来没有觉得林晋身份低贱,洗脚婢也是人,一声表哥也是正常礼道。可最终还是看不透人心。

“我不会害你,”见着冯依依开口,林晋连忙摇头,“你会没事的,只要娄相放弃案子。”

冯依依气得嘴唇发抖,他们果然是利用她来牵制娄诏:“那车夫不是林苑婢子的情郎,你才是。”

说出这句话时,冯依依见到林晋眉间起了厌恶。

“那婢子做的男子衣袍是给你的,因为,”冯依依看着林晋此刻身上的这件衣裳,同样是竹叶纹路,正是她当日在顺天府对面布庄送他的那块,“她以为你喜欢竹叶,扯了一方差不多的布料给你缝衣……”

“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林晋打断冯依依的话,声音猛然提高几分。

冯依依叹声气,那婢子倒是可怜,做了许多来讨林晋欢心,可曾想到这男人只是利用她,心里从未看得起她的身份。

其实,与其说林晋讨厌那婢子,说到底还是讨厌他自己罢了。

见冯依依不再理他,林晋竟然生出心痛。这么些年来,只有这个刚来林家的表妹对他好。

给他衣料,送他点心;每次他帮她,她都会真心感谢。冯依依才是真正的贵女,比哪一个林家姑娘都强。

“你再忍两日。”林晋道,嘴里涩得厉害。

“忍?”冯依依嘴角难得出现一丝讥讽,“你说的算吗?”

看林晋的样子,便不是主使之人。他没有那个能力。

果然,一语戳中林晋软处。他进来这里不易,更是废了好大口舌才要了这把铁门钥匙。

冯依依又道:“是永王?”

“表小姐慎言。”林晋赶紧劝道。

冯依依皱眉,眼前这个也是被永王收住的青年。总有各种利益诱惑,引得这些青年为他卖命。

权势,钱财,美人,前途,总有一种是这些人心里想要的。

“好,我想知道,”冯依依语气一顿,重新看去林晋,“你们想让娄诏怎样?就料定他会因我而向你们妥协?”

“会,他会。”林晋想也未想直接点头,眼眸也就第一回直直看进冯依依眼中,带着些许的自卑。

这样好的善良女子,娄诏肯定不会放弃。林晋甚至想,若是换成他的话,也坚决不会。

“是这样,娄大人与永王有误会,晏帝借用娄大人做刀,想要除去王爷。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冯依依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你信吗?”

林晋站起,伸手抓上冯依依的手臂,拉着她站起,直接带着她走出石室。

“你要做什么?”冯依依陡然尖了声音,用力的想拽回自己的手臂。

林晋不回头,带着冯依依沿着黑长的密道继续前行:“表小姐不是想见娄大人吗?”

冯依依一怔,任着人拉拽着她往前:“什么?”

“对,”林晋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冯依依,“娄大人他来了,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