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冯依依身子僵硬, 想出口的呼喊咽回肚子里。脖颈间的那抹冰凉让她起了一身寒毛,头皮发麻。

马车走得不快,因着路上太乱, 除了搜查的官兵, 还有慌张的行人。

冯依依听见身后人冷哼一声, 随后窗帘被他挑开一条缝, 外面光线透进一些来。

不用说,这藏上马车来的人就是刺客, 永王在抓的人。

“你要去哪儿?”冯依依试探小声问。

明显感觉到身后人一瞬静默,脖间利刃稍离一分:“你……”

“停车!”外头有人吆喝一声,随后听见凌乱脚步声,带着铁甲的沉重摩擦声。

马车停下,车夫面对一群凶狠兵士,动不敢动,任凭对方将车围住。

“里面的人下车。”为首的人喊道, 不耐烦地示意手下,进车去搜。

车夫一慌, 连忙挡住车帘:“不成, 定国公府的马车, 你们敢动?”

士兵犹豫,回头看将领。

“奉命捉拿刺客,国公府的马车也得搜。”将领抬手一挥,大有不从便直接掀车的意思。

“可车里的是府里女眷……”车夫试图解释,一柄明晃晃的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剩下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儿。

将领自己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子。

“无理!”

忽听车厢一声女子惊呼,然后车上滚下两盒香粉, 沿着车板掉下,撒了满地,粉粒瞬间散开。

将领被呛到,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烦躁抬手挥散眼前粉尘。

车里一个女子坐在角落,正往头上戴幕篱,整个人罩在白纱之下。

林家本就规矩多,女子在外从不轻易示人,总会备着幕篱。方才可能正准备下车,结果帘子掀开受了惊,扔出两盒香粉。

“姑娘可有看见可疑之人?”将领此时也觉得唐突,对方个小姑娘,这下怕被吓得不轻。

幕篱的下人垂下头,轻道了声:“没有。”

将领本还想细查,眼扫着车厢就那么点儿地方,弥漫的一片香粉味儿,呛得他鼻子难受,随后一甩帘子作罢。

“走吧。”将领对车夫挥挥手。

车夫忙不迭的甩了下马鞭,驾车想快些离开。

昏暗车厢内,冯依依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挡在她前面的刺客,此刻身上搭着她的斗篷,一顶幕篱遮住身形,方才正是他扮成冯依依。

一听放行,两人俱是松一口气。

冯依依身形纤瘦,只要缩在角落,就会被前面的人彻底遮住。那掷出去的香粉一来可是模糊人的视线,二来也可以遮住车内的血腥气。

“你的腰?”冯依依无意间碰触到,手心上一片温热的濡湿,是血。

刺客回头看了冯依依一眼,微弱笑了笑:“娘子……”

只轻唤了这一声,人便栽倒在软毯上,没了动静。

“梅桓?”冯依依扑在人前,小声唤着。

辛城分别,娄诏曾说梅桓回西北的老家去了,可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去刺杀永王?

冯依依小心掀开梅桓捂在腰间的手,映进眼中的是一大片血迹。衣衫被利刃划破,昏暗中无法判断伤的多重。

“这?”冯依依赶紧拿自己斗篷叠好,摁住梅桓腰间止血。

不敢太重,也不敢太轻。她不懂这些,只知道要赶紧将人救治。

“停下!”又一声吆喝,伴随着马蹄声而来。

刚有没几步的马车猛然停下,车夫见着挡着去路的人,无奈看去方才放行的将领。

那将领看见,远远走过来,对着马上人看了眼:“方才看过了,没问题。”

“我想再看看,事关王爷,万事仔细为好。”马上男子盯着马车,目光一瞬不瞬。

说着,从马上下来,颇为从容的扫扫衣袖,迈步往马车走过去,嘴角噙着一抹笑。

车厢内,冯依依蓦的将心提起,紧张的盯着门帘。

她听得清楚,来人是孔深。人不是在顺天府大牢,这是放出来了?

再低头看,梅桓已经没有意识,车厢根本藏不住他。

“国公府表小姐?”孔深笑了声,抬脚踩上马车前板,看着那层薄薄的门帘。

“孔深?”冯依依轻轻一声,没有情绪。

孔深应了声,手指在车板上一抹,指尖沾上细腻香粉沫:“依依什么时候喜欢涂粉了?”

“和你有关系?”冯依依冷冷一言,“我要回府,别挡道。”

孔深斜起眼睛眸光一闪,抹去指尖粉末:“过几日我家世子也就回王府了,到时候怕是又要去公府向姑娘提亲。”

冯依依银牙一咬,不明白世上怎么就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人?

“让路!”

面对冯依依的冷淡甚至厌恶,孔深不以为然,依旧挡在车前:“相识一场,依依何必这样绝情?我家世子说,给你贵妾的名分。”

对于冯依依,孔深其实有些复杂情绪。年少时对她起过心思,得不到,不管冯依依落魄也好,风光也罢,似乎从来看不上他,仿佛他多低贱。

娶冯寄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姓冯。现在的孔深,比谁都想看到冯依依跌进泥里,任人践踏。

“如此,那我便静等。”冯依依毫不示弱,她不信詹兴朝可以出大牢。

孔深能出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把柄。永王想让他出来,也是给后面詹兴朝铺垫,证明前些日子娄诏的证据全是假的。

孔深眸中利光一闪,伸手去掀门帘。

“孔先生是想进来与我同车?”冯依依冷冷一笑,眉眼璀璨,“就不怕你家世子知道?你有跟他提过,曾经向我家提过亲吗?”

孔深碰上门帘的手狠狠收回。詹兴朝想要冯依依,是因为要抢娄诏的心头爱,喜不喜欢的另说,可绝不会允许他孔深碰上一手指头。

“不能这么说,我是在找刺客,为王爷办事。”孔深转而缓了口气,“冯姑娘不会阻拦吧?”

“当然不会,”冯依依轻轻一笑,“可是方才的将军已经搜过,孔先生是信不过人,认为他办事不力?”

轻轻的话语柔软如纱,偏得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那将领脸色一变,看去孔深变得不客气。身在军营,他也是有品阶的,哪轮得到一个骗吃混喝的王府门客压着?

“我说孔先生,你为何偏扣着人家姑娘的马车?”将领手臂一挥指向大街,“多少地方要查,让我们陪你在这儿耗半天?刺客跑了,你负责?”

孔深脸色一冷,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些当兵眼里看不上,暗中牙根一咬:“再搜一遍!”

没人动手,底下士兵更不可能上前,那不是打他们老大的脸?再说,查了一遍走走过程,再去,就是明着跟定国公府作对。

“你们!”孔深脸色难看至极,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一匹马疾驰而来,铁蹄在马车边停下,一名男子身着官服,打马上下来,两步走到马车旁。

“表妹,你大姐让我来接你,怎么停在这儿不走了?”来人是林家大姑娘林艾的夫婿,右司员外郎陈和。

天起了凉风,凌厉的掀着门帘,似乎想将要一探内里究竟。

冯依依挑开窗帘,露出半张脸:“劳烦表姐夫跑这一趟,正往家走,谁知……”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陈和也知道怎么回事。身为林家女婿自是知道永王于林家的一些隔膜,但是这拦着女眷的马车不放,就有些无理。

“表妹放心,交给我。”陈和道了声,转头不善的看去孔深。

当初詹兴朝在京城横行,身边总少不了孔深的影子,陈和岂有不认识的道理,当下面色更冷。

孔深见陈和过来,总算把那只脚从车上抬起,但那架势仍不想离去。

“这就是王府的道理?当街拦着别人家女眷马车?”陈和生气质问。

上次詹兴朝去林家提亲,已经是给国公府难堪,现在一个小小门客都能拦着林家马车,太不像话。

冯依依听着,也不想废话,只想赶紧救梅桓:“若是觉得我的马车有问题,直接带去顺天府便好,何必大晚上挡住?”

外面人一听,也发现天晚了,孔深这样拦住一女子马车,不由不让人多想。加之以前詹兴朝的所做作为,的确是干出那种坏人女子名声事情。

一旁将领更是不耐烦,挥挥手对自己的弟兄:“走,去前面搜!”

说完,一队士兵纷纷转身,只留下孔深自己。

孔深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就算开口,那些人也不会听。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门客。

陈和直接吩咐车夫:“送表小姐回府。”

国公府正在忙林昊焱定亲的事,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别的事。

陈和行事仔细,亲自跟着马车护送。

“表姐夫,你看见林苑没?”冯依依掀开门帘,“她去找你府上了。”

陈和头一大,来时路上并未注意到林苑:“她没同你一道?”

“表姐夫快去寻寻林苑,我这边没事,会尽快回去。”冯依依赶紧催促一声。

陈和叮嘱一声小心,赶紧打马回头,往来路重新回去。

马车继续行进,走出一段后,突然调转方向,往东南方向拐去。

冯依依编了个借口,让车夫将车赶到了清月观。放眼整座京城,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在这儿,梅桓也能得到救治。

马车停下,冯依依又说还有首饰落在银楼,支开车夫去取,这才将藏在车内的梅桓让女道们救出。

天亦道长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年,眉眼中闪过怜悯,挥挥手让人将他抬进屋内。

冯依依简单同天亦说了事情经过,希望人可以救治梅桓。

天亦说了声尽力,便回去屋内。

天黑了,凉风吹干冯依依额上的汗,似乎也带走了她的力气。身子一软,蹲去地上。

秀竹将车厢内收拾干净,撤走了沾血的毯子,回身到了冯依依身边:“小姐,这里凉。”

“让我休息下。”冯依依将脸埋在双臂间,小声道。

秀竹蹲下,陪在身旁。她猜到冯依依是在害怕,放谁身上也会如此,照顾着一个血人一路,不容易。

“我去帮小姐收拾客房,外面现在不让走动。”

冯依依浅浅应了声。

永王遇刺,晏帝下令追查刺客,街上封了,不准任何人走动,冯依依只能留在清月观。

冯依依将身上衣裙换下,洗去手上血迹,换了一套女道的青色袍衫。

屋里床上,躺着昏睡过去的梅桓,静静地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少年的腰间缠了一层层的绷带,血迹印染出来,房中是伤药和血腥混杂的气味儿。

冯依依兑了温水,浸湿手巾帮梅桓擦手。

烛火中,少年没有了昔往的活力。这样看着他,分明还小,身架清瘦,不似成年男子健硕。

冯依依不忍碰触,因为梅桓出去外头衣衫,内里身上竟然全是伤。不是新伤,而是陈年的旧伤,鞭伤。

伤疤早就变成白色,狰狞的爬在少年身上,像永远扯不去的藤蔓。

娄诏说过,梅桓是宋越泽的弟弟,那这身伤从何而来?外人面前,这少年总是一副笑脸,谁都能说上话,一副好脾气。

屋外风大,摇晃着竹影落在窗纸上。

“嗒嗒”,敲门声传来,随后便有人推了门进来。

冯依依走到外间,见着进来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来人两步到她面前,双臂一圈将她抱住。

“依依。”

“你来了?”冯依依手里攥着湿手巾,怕湿到娄诏身上,往外一躲。

娄诏脸贴上冯依依的头顶,松了口气:“我知道你来了这边,过来看看。”

上次在渡头分离,两人已经几日不见。接到属下消息,娄诏不放心,便立即赶了过来。

“梅桓,”冯依依被勒得喘不动气,从娄诏怀中仰脸,“他是刺客。”

娄诏眉间一皱,眼睛看去里间,这个位置正瞧着那少年声息微弱的脸:“是他?”

凤鸣楼的事,现在大半个京城已经传遍。娄诏没想到是冯依依将刺客带来清月观,更没想到刺客时梅桓。

当日在辛城,梅桓亲口说要回西北边城。

娄诏走进屋里,站去床前:“刺杀詹勒?”

“他是宋家的人,要不要通知宋家?”冯依依问。

永王为人狠毒,定然不会轻易揭过此事,清月观也不是绝对安全。

娄诏弯下腰,也就看到了梅桓那一身伤痕:“这些我来做,天亮后你回林家。”

冯依依知道事情严重性,刺杀皇亲,那是杀头之罪,保不齐连带宋家。梅桓救过她和娄诏,这少年不是坏人。

“这是?”娄诏视线落在梅桓腰间的绷带。

层叠的绷带下,似乎盖着隐约的痕迹。

娄诏伸手,轻轻想抠开那处绷带。

这时,躺在床上的梅桓嘴角溢出一声呻.吟,眼睛迷蒙的睁开一条细缝。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