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万字章三合一

雨雾朦胧, 娄诏身子微僵,视线看着那缓缓起身的女子,想要确认一般一步步前行。

每走一步, 眼神便黯淡一分, 最后站在离人两丈处。

女子撑伞站起, 脸上神情微诧, 开口唤了声:“妹婿?”

“堂姐。”娄诏回应,看去地上燃着的堆纸钱, 刺伤眼睛一样猛然别开。

冯寄翠现在也看清了娄诏,一身崭新的锦袍,玉树风华。几乎全扶安的人都知道,这位现在就是新科状元。

只不过,冯寄翠没想到只才几天,娄诏就回了扶安,明明冯依依先前说, 两人要断开。

见人没再说话,冯寄翠把剩下的纸钱一并扔进火里, 阴雨天的火苗慢慢将纸燃尽, 成了一堆灰烬。

“今日是五七祭日, ”冯寄翠道,“我没办法去坟上,来这边给依依烧点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娄诏瞳孔一缩,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 似乎箍得他喘不上气:“五七?”

已经这么多天了吗?他坐在考场的时候,她身陷火场;他榜上高中之时,她被人埋进阴冷地下。

娄诏一直在想, 如果那日,他追到渡头,强行把冯依依留下,阻止她回扶安,她应当还是好好地。

“天下雨,妹婿去家中坐吧?”冯寄翠客气相邀,娄诏的身份今非昔比,以后恐怕也同冯家没有多少关系了。

那是自然的,赘婿这个身份,带给他的只有阻拌。

娄诏没回应,朝着烧得只剩一段的树桩走去,一旁是半塌的门。

那里原先是老梅树,他曾为她折花。她站在树下,花瓣如雨,那样好看。

冯寄翠有些担心,撑伞跟在人后几步远:“妹婿节哀,依依泉下有知,会知道你的心意。”

娄诏心口一阵憋闷,忙抬手捂住:“不,她不知道。”

他没对她好过,怎么会有心意?她总是对他笑,靠近他,他比谁都清楚,她同样想得到他的回应,想要得到他的喜欢。

可他做了什么?吝啬的,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娄诏大口喘气,混着雨水呛进喉咙,剧烈的咳着,如玉的脸上苍白得吓人。

“为什么会起火?”娄诏平稳住呼吸。

冯寄翠低下头,叹了一气:“官差说,是夜里走水。”

娄诏眼眶微红,愤然回头:“走水?就这么简单!”

“全都烧尽了,没有人跑出来,又能怎么查?”冯寄翠无奈摇头。

冯寄翠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剜着娄诏的心。那么大的火,她一定很疼吧?她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

娄诏双手背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唇齿间送出几个字:“她的尸首找到了?”

冯寄翠脸色一变,咬咬嘴唇:“那样的火,找到也是没法分辨。”

那日的惨状,冯宏德怎么会让她过来?也就是带着大哥来这边看了看,回去后,两人连着几日脸色都不好。

“分辨不出?”娄诏念叨着。

“家里找了法师,帮叔父和依依做了衣冠冢。”冯寄翠又道,抬手拭去脸颊落泪。只觉得再说下去,连她也要崩溃。

娄诏突然迈开大步,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妹婿要去哪儿?”冯寄翠追了两步问道。

“去衙门,查查这场火。”娄诏头也不回。

“别去了,”冯寄翠喊了声,几乎破了嗓子,“这地方已经被官府收回去了。”

娄诏回头,脚步定住:“这里是冯宏达的产业,官府哪来的权利收回?”

“妹婿读了好些书,那法典上不是写着,无主产业重归官家支配。”冯寄翠解释,“更何况这里已成废墟?”

娄诏是知道法典有这项,可是他想查,查出真相。他无法接受,冯依依的棺木里躺着一件衣裳。

环顾四下,残垣断壁,时隔一月,所有证据都没了。

清顺这时也走了过来,把伞往娄诏头顶一遮:“公子,天晚了,是要留在扶安,还是上船启程回魏州?”

娄诏将伞握来自己手中,脸上回复最初淡漠,仿佛适才在雨中失态只是幻觉:“暂时不回魏州。”

“这,”清顺一听犯了难,“老夫人在家里等着,再说皇上隆恩,也只准了你规定期限回乡探亲,你还得赶回京城上任。”

清顺的劝说没有用,娄诏兀自撑伞离开,天下黑,身影逐渐在雨里模糊。

“成,都听公子你的。”清顺无奈,转而对冯寄翠行礼,“大小姐自己过来的,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冯寄翠摆摆手,眼睛发红,“我大哥就在前面办事,我过去找他。”

清顺点头,道了声好。

冯寄翠看着娄诏离开的方向,心里还是有疑惑:“妹婿他,在魏州可曾和依依生出过矛盾?”

方才娄诏一举一动,冯寄翠看在眼里,脸上虽有悲戚,但是并不见他再有过多情绪。尤其刚离开时的背景,冷漠又绝情。

“这个公子和少夫人的事,小的不清楚。”清顺最是了解娄诏,有些话打死也不敢说。

冯寄翠也不再问,左右娄诏已是状元郎,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为了名声,回来吊唁一下亡妻罢了。

要是心中真的有依依,去京城那段时间,总会来封信的。

“大小姐,小的先走了,你也快点回吧。”清顺从地上提起篮子,送到冯寄翠手里。

冯寄翠弯腰还礼:“保重。”

马车往回走,雨天路滑走得慢。

车厢摇晃两下,冯寄翠看着坐在正中的大哥冯贤:“怎么说的?”

冯贤摇头,脸上闪过沮丧:“铺子怕也不成,都是二叔的产业。坏在没有字据凭证,任由咱姓冯,就是拿不回。”

“那也没办法,”冯寄翠安慰一句,“当初分家,大房二房切割得清楚,真想要回来,哪有那么简单?”

冯宏达积累的财富不少,官府凭着法典,一句话就全收了。大房这边,这些日子跑断腿,也没捞回什么。

“你方才同娄诏说什么?”冯贤问,身子往小妹这边一探,“他现在是状元郎,皇上钦点,你就不会让他去家里坐坐?真不懂事!”

“你知道我没说?”冯寄翠立马回嘴,“就算人去了,大哥不想想当日,咱娘和琦弟怎么对他的?”

冯贤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要说娄诏身上有什么污点,那也就是入赘这一项,怕是巴不得和冯家撇得干净。

“难怪,我见他上了宋大人派来的马车,感情吊唁是假,指不定就把入赘这事儿给洗没了。”冯贤啧啧两声,一张圆脸皱巴着。

冯寄翠垂首,绞着手里帕子:“倒也不一定。”

毕竟夫妻一场,再怎么心狠怨恨,到底换过婚书,拜过天地。

热,很热,狭窄阴暗的地道,此刻蒸笼一样,让人喘不动气,只想闭上眼睛。

冯依依伏在冯宏达背上,手脚无力,像是被人抽了魂儿去。

“依依,依依,跟爹说话,别睡!”冯宏达瘸着腿,一手扶着墙壁往前走。

冯依依嘴动了动,微弱出声:“爹,我不睡。”

“好孩子!”冯宏达大口喘气,身上力气耗光,剩下的只是心里那点儿坚持。

他的女儿要活着,她才十六岁,还有很长的人生。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尽头。冯宏达将冯依依拖上地面,自己转身回去,想毁掉这一节地道,避免人查到。

冯依依靠在墙角,这里她来过,是离冯宅最近的一间小铺子,很小,经营灯油、蜡烛。

从窗纸能看见远处传来的火光,以及街上人敲着锣,喊走水。

扛不住身体中的麻意,冯依依昏睡过去,再醒来已在运河上。穿了一件男式衣裳,脸上涂了灰,像一个半大小子,被冯宏达紧紧护在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随着船一直往南,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他们终于扶持着上了岸。

突然,岸上冲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拿刀砍向他们,他们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当头看下来……

“不要!”冯依依忽的从床上坐起,额上全是冷汗。

窗户透进暗淡的光,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了。

冯依依找了衣裳披着,从床上下来,几步到了桌边,抓起水碗往嘴里送了两口。

凉水入喉,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两年了,那一晚的大火总是出现在噩梦中,整座冯宅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冯依依稳下呼吸,一头长发垂至腰际,像上好的绸缎。

走到窗边,手一伸推开窗扇,雨声大了,墙边的芭蕉被洗得油亮嫩绿。

天上云彩很厚,看来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下。

辛城靠南,雨水总是勤些。

有人撑伞走进院子,另只手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个小瓷碗,另有几张薄饼。

冯依依收起半扇窗,掀了门帘去到外间。

“娘子,奶粥熬好了,小姐醒了没?”朱阿嫂问,把托盘放桌上,双手在围裙上一擦,“这雨下了几日,我看前面的河水涨了不少。”

朱阿嫂三十多岁,身材略矮,生了一张巧嘴,惯爱说话。是雇在家里帮忙的。

冯依依到了桌边,看着那碗软糯的奶粥,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是用羊奶和大米熬得,不硬,适合小小的孩子。

“桃桃还在睡,这孩子觉多,不睡饱不会醒。”冯依依把粥碗盖上盖子,笑着道。

朱阿嫂看着冯依依那张娇美面容,总是不知怎么形容好。人好看,性子也好:“这天不好,也不知关当家能不能如期回来。放着你这个娘子在家,他也放心?”

冯依依随意挽起头发,嘴角笑意温柔:“他跑船习惯了,不会有事。”

“可不,”朱阿嫂颇有些羡慕,忍不住夸赞,“家中有美妻娇儿,关当家可不得仔细着。”

说完,朱阿嫂放轻手脚,掀帘进了里间,想去看看那睡着的小娃儿。

冯依依整理好衣衫,站去门外。

远处青山连绵,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气。

她撑开伞,踩着石板去了后院儿。

院中一座草亭,冯宏达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愣愣的看着墙边,不知在想什么。

“爹,你起了?”冯依依收伞进去亭中,笑着问。

看到冯宏达半边烧伤的脸,疤痕是狰狞的红色,让冯依依心里一酸。永远也忘不掉父亲拼命将她从火海救出。

“依依,”冯宏达抬脸,眼中一丝抱歉,“我又忘了,你昨日给我的梳子,我忘记放哪儿了。”

“不碍事,我这里有。”冯依依从腰间摸出一把桃木梳,随后站去冯宏达身后,帮着梳头。

两年前,冯宏达回去毁地道的时候,伤了头,后来记性逐渐变差。

冯依依不知道冯宏达记性变差,是因为头伤,还是冯家遭难的打击,只知道他忘的东西越来越多。

就怕到最后。连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轻时犯糊涂,想着一展抱负,却被人利用,”冯宏达脸上可怖的伤痕抖着,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冲我一人罢了,为何连累那么多无辜?”

冯依依手下一顿,想起昔日冯家的那些人,当真是无辜。

她问过这事是何人所为,冯宏达死死闭嘴不说,只说当年犯了大错。冯依依也便知道,对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会儿桃桃醒了,抱过来给你看看。”冯依依将话题引向孩子。

果然,冯宏达脸上缓和下来,目光有了温情:“这孩子省心,不闹腾。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里!”

冯依依也就想起当日,在草丛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于是救了这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关语堂怎么没过来?”冯宏达往院门张望。

冯依依手下梳得仔细,闻言道:“还没回来。”

冯宏达点头,突然有些自责:“爹是觉得他挺好,要不……”

“爹,现在这样简单过日子就好,”冯依依打算冯宏达的话,“有你和桃桃。”

冯依依给冯宏达梳好头发,把人搀着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这儿有没有生人过来?”冯宏达脸上生出谨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来。”

冯依依扶着冯宏达去床边坐下,从桌上拿来一本书塞进人手中:“没有,辛城这么远,他们不会追来,再说,咱也换了名姓,不会有事。”

“不行,”冯宏达犹如惊弓之鸟,抓上冯依依手腕叮嘱着,“你千万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冯依依安抚一笑,声音轻轻:“我知道。”

那两处地方,就算冯宏达不提醒,她也不会再去。扶安是噩梦;京城,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这样安静挺好,身边有父亲和桃桃,平稳过一世。

冯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经醒来,养得白白胖胖,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给抱着喂粥,不到一岁的小娃儿蠕动嘴角,煞是可爱。

“不知道这样的天,池子里的蚌会不会有影响?”冯依依看着檐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养的珠蚌。

想来,当初冯宏达是有预感,所以提前备了一条后路,就是这边,谁也不知道,连结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后来遭难,拼了命带着冯依依逃到这边。虽说产业不大,但是生计不成问题。

朱阿嫂放下瓷碗,让孩子趴在自己肩头,一手轻拍着孩子背部:“娘子担忧,让伙计下水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这是第二年,在养珠上,她只懂得一星半点。

“呀呀……”桃桃晃着两只小胖手,身子往冯依依倾斜,嘴角还沾着一粒小米儿。

“来,娘抱。”冯依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大门走进两个男人,前头的身材高大,身上搭着蓑衣,两条长腿直接迈下阶梯,正对跟在身旁的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点头,转身跑开。

男人回头往前厅走,就见到廊下站着女子娇艳,怀里抱着小不点儿娃儿,脸上瞬间笑开:“怎么不进屋里?外面凉。”

“大哥回来了,”冯依依笑道,颠了颠怀里孩子,“抱着桃桃看雨。”

一个月未见关语堂,冯依依觉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儿。

关语堂大步流星到了檐下,解开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过去。二话没说,拿脸就去蹭桃桃的小脸蛋儿,桃桃受不住痒,咯咯笑着,露出下牙床两只小牙。

“这才几日不见,又长了。”关语堂抱得稳当,转头看冯依依,“带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冯依依点头,“我帮你泡茶,你进屋歇歇。”

说完,冯依依往伙房走去。

“娘子来作甚?回屋和关当家说说话。”朱阿嫂正往铜壶中舀水,过来人一样笑着,“这里我来做就成。”

冯依依把茶具放进盆里,手伸进清水洗着:“看他样子,应当是还没吃饭,阿嫂热饭,我来泡茶。”

朱阿嫂应着,嘴里爱说话,就是停不下来:“你们夫妻之间真好,就没见着你俩红过脸。那两年,不少人给关当家说媒,他都没应,没想到早就娶妻,只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冯依依手一顿,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边沿,竟比那瓷还细腻。

外人都道她与关语堂是一对夫妻,却不知两人只是假夫妻。

两年前,冯依依和冯宏达第一落脚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镇子。她样貌太盛,又不是当地人,总会惹来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个恶少几乎带人进门去抢。

刚好关语堂去,才将她救下。

冯宏达曾经救过关语堂,跑到南边也是因为这边有关语堂接应。

怕再有人打冯依依的主意,冯宏达让她与关语堂假成亲,这样即便是冯依依独自在家,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来。

冯依依不同意,那岂不是耽误关语堂?后面关语堂同她单独说过,他一辈子不会成亲生子,只因当年有一次遇到贼匪,伤到了。

如此,两人到了同一屋檐下,其实还是以兄妹相称。

关语堂比冯依依大了十岁,什么事情都会让着,倒也是家人一样相处。

水开了,冯依依思绪收回,提起铜壶把开水灌进茶壶。

绿色的茶片在水中翻滚,随着蒸汽散出茶香。

端茶送进屋里的时候,冯依依看着关语堂正把桃桃放在榻上爬,他蹲在地上,手里晃着拨浪鼓。

“大哥,歇歇吧。”冯依依放下茶,走到榻旁,看见了关语堂裤脚上的泥水。

关语堂不好意思的笑笑,俊朗脸上被日头晒黑了些:“也没累着,你养的蚌怎么样?”

他边说边走去桌边,饮了一盏茶。

“雨一停,我就让伙计下水去看看。”冯依依捡起拨浪鼓,继续哄桃桃,“养了不到两年,想来那珠子也不算大。”

以前她的衣衫、鞋子、首饰都会镶嵌珍珠,各种颜色、大小都有,做成好看的图案。那时候不觉,现在养珠,才知道出一颗好珠那是相当不易。

关语堂撩下衣袍,坐去凳子上:“我这趟船去了京城,特地下船去帮你打听了珍珠行情。别说,辛城的珠子人家很认。”

“自然,这里气候好,适合养珠。”冯依依应着。

冯家还没倒的时候,她就听过辛城明珠,总比别处的贵一些。

关语堂喝下热茶,身上舒服起来,在外面跑船神经都是绷着的,手底下的伙计都靠他养着。

现在回家,总算是身心放松:“我听说城南的那片池子要往外卖,隔天我去帮你看看,要是合适咱就盘下来。”

冯依依往关语堂看看,对他是有很深的感激:“大哥费心了,还惦记我的事。”

“说这些做什么?当年不是冯叔救我,我早死在运河。”关语堂道,走到榻旁捏捏桃桃的肉脸颊,“不还要为这小家伙攒一份嫁妆?”

桃桃听不懂,就直瞪着眼咯咯笑,晃着手腕上的小银镯叮铃响。

京城。

清顺已经忘了自己到底进出跑了多少趟?估计脚底下都生了泡。

“这里,放这里!”他哑着嗓子喊,想也没想捞起旁边一碗水灌了下去,“那都是大人的书,弄毁了当心你们的皮!”

还没喘一口气,那边又“当啷”一声。

“这,你们就不会轻点儿?”清顺无奈,拖着两条腿跑过去。

今日是娄诏搬进新府邸的日子,整个府里忙的不开开交。

清顺站在前庭外,看着大批的下人,将东西一件件往里搬,想着主子爷现在已是二品大员。

短短两年,便从翰林苑的编修扶摇直上,一路到了今日的中书郎。

别人有说是娄诏运气好,碰上皇帝器重,只有清顺明白,这期间娄诏都做了什么,脚下踩着的又是什么。

“顺爷,咱大人何时回来?外面有人要见,说是魏州来的亲戚。”一个家仆跑到清顺跟前,指着大门方向。

“不见不见!”清顺不耐烦摆手,“哪儿那么多亲戚?”

自从娄诏登了高位,平地里不知道蹦出多少亲戚,削尖了脑袋想认亲。

家仆听了也不敢再打听,赶紧跑了出去。

清顺叹口气,抬头看着见黑的天空。

娄诏乔迁新居,同朝中寮友去了酒楼,也不知道今晚几时才能回来。

清顺从阶梯上下来,沿着路往后远走去。

夜半时分,娄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车夫恭敬的掀开门帘:“大人,到了。”

良久,里面传出男人一声低沉。

车夫立在马凳前,看着一袭袍角闪过,车上之人下来。

“大人,你回来了?”清顺从大门内迎出来,身后跟着府管事以及家仆。

清顺接过人递来的披风,板正叠好搭在自己手臂上,鼻子闻到淡淡酒气。

娄诏没说话,抬步迈进府门。

清顺回头,对众人摆摆手,示意不要跟上来。

夜风清凉,娄诏站在大门内的石阶上,抬眼望着整座府邸,眼中神情不明。

“大人,提前都修缮过,今日把剩下的也都搬了过来,书房还是根据你之前习惯摆的。”清顺偷偷拿眼看着娄诏侧脸。

娄诏呼出一口酒气:“你很奇怪我选了这儿?”

“没有,”清顺摇头,赶紧挂上笑,“相比皇上给的另两处,虽然这里破旧,但是修缮起来还是很气派。”

娄诏扫了一眼清顺,迈步下了阶梯:“气派?当初的确气派!”

清顺抓抓脑袋,对方才的那句话完全没听明白。

正院,娄诏径直进了书房。

清顺赶紧吩咐人准备热水,又从婆子手里接过热茶,送进书房。

进去时,娄诏张站在墙边,手里握着一幅卷轴。

从清顺的角度,娄诏手里捏着卷轴系绳,也不知是不是想打开?

再看人冰凉眼中难得轻软下来,清顺也就不难猜出那画上是何人。

两年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挣到这个女婿,可是至今,家里仍是没有女主人。也有颜家的姑娘时常过来,可是娄诏的心就像磐石一样硬。

“大人,茶来了。”清顺开口。

心中忍不住也想起了那个女子,总是一脸明媚,眼中清澈得没有一丝哀愁。

天上地下,大抵是没有比她笑起来更好看的人罢,一双眼睛弯弯的,瞳仁亮的像嵌了星星。

娄诏的手指松开系绳,凉薄的唇角紧紧抿直,鼻息间一声轻叹。

“你能跑去哪里?”他低声说着,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清顺这个时候不敢说话,只能站在原处。

良久,娄诏手松了下,仔细把画轴放回箱子里,扣上了一枚铜锁。

回身,娄诏走回书案后,坐与宽大的太师椅中。瞥了眼冒气的茶水,随即从笔架上攥起毛笔。

清顺赶紧走过去研墨,看见那信正是往扶安送的。

当年,冯家产业全部被官府收回,是娄诏要了回来,他是以冯家女婿的身份做的。

那些个官员本也是欺软怕硬,再说论当朝法典,有谁能比得过娄诏清楚?当下没费什么事,就收了回来。

不过明面上没有显出来,只当那些铺子各自经营。其实清顺心里明白,娄诏是在等,等那女子回扶安,然后进那些铺子。

可是,人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再回来?那场大火,无一人生还。

对,除了一个人,秀竹。当日秀竹去城里探望生病姑母,就此躲过一劫。

这厢,娄诏搁下笔,看着平摊开的纸上,墨迹慢慢干透:“送出去。”

他将信叠好,塞进信封,抬手交给清顺。

清顺接过,看着空白的信封封皮,道了声:“大人……”

“那条地道查到什么?”娄诏倚靠在椅背上,右臂支在扶手上,整张脸隐在暗处。

“地道?”清顺攥着信往后站了一步,“恕小的直言,那不是什么地道,只是人家挖的地窖,冬日里用来储存……”

“储物地窖会在冯宏达书房下?”娄诏轻掀眼皮,眼角一抹厉光。

清顺咽了口口水,硬是梗直了脖子,道:“大人当知,冯宏达买下那宅子之前,是别人家住的,有个地窖不稀奇。再说,地道怎能那么短,还没有出口?”

明明人早就没了,偏偏还犟着人没死。

娄诏眼中全是阴霾,隐藏很好的情绪被撕裂开来,眼尾泛红,手指几乎捏碎太师椅扶手。

“哒哒”,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大人,水来了。”

清顺借机离开书案前,去开了门。

书房的灯光照在女子身上,她恭谨的垂首,双手托着托盘,上头一盏白瓷碗。

正是当日冯依依身边的贴身婢子,秀竹。

秀竹轻着脚步走进书房,慢慢把杯盏奉上。

娄诏坐直身子,伸手取来那茶盏,端到自己面前,打开。

里面只是一碗白水,带着温热。

娄诏将碗送至唇边,轻轻一抿便喝下。水从喉咙滑下,暖了原本被酒灼烧的五脏,人也平静了些。

秀竹双手收回空碗,一语不发。

只有她知道,娄诏每次喝酒后,冯依依给他的水里,是加了糖的。

“都下去!”娄诏淡淡道了声。

清顺和秀竹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静了,窗边洒进一片月光,银霜似的铺在地上。

娄诏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即便在书房来回走了十几圈,依旧无法缓解那种窒息。

白日在人面前,他总能淡然相对,哪怕是违心与人推杯换盏,他也不会皱下眉头。

可是刚才那盏糖水,像是一碗毒.药,此刻发作起来,疯狂撕扯着肠子,想将他生生撕裂。

娄诏几步跑到窗边,想要吸入冰凉的空气缓解,可是无果。习惯了喝酒,习惯了那碗甜水,也习惯了这种被撕扯的折磨、

如何?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想和她有一点联系,哪怕痛不欲生。

手指抓着窗边,指肚抠着,指甲里渗出血来。

无人知道静夜里,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中书郎,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发疯似的趴在地上。

手里一支笔,笔头一点点磨秃,一直在写一个字:依。

辛城终于迎来晴天。

冯依依抽空去了水塘,水位是涨了不少,伙计正在开渠往外放水。

不过也有好处,雨后,水里的小生物也多,蚌就会有更多食物。

太阳晒,冯依依扶了下头上斗笠,绕过半边水塘,到了草棚下。

关语堂正和这里的管事说话,打听一些关于蚌珠的问题。管事四十多岁,从事这个有些年岁,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同时,管事也说南面那片想售出的池子不错,若是合适可以盘下来,说他记得,里面的蚌有长了几年的。

关语堂点头,转过来问冯依依:“你觉得行,我就过去他家打听下。能成的话,我出船前就办利索咯。”

“大哥莫急。”冯依依笑笑,提着茶壶帮人倒了碗水,知道关语堂性子直爽,办事情喜欢干脆,只是这件事还是稳妥些好。

总要看看那池子好不好,那些蚌是不是有病害,最重要就是人心,她害怕算计。

经历过那场大火,冯依依性子变了不少。她知道了人心险恶,知道了世事难料。她有父亲和桃桃要照顾,她要每一步都仔细。

关语堂坐上竹椅,喝了口茶:“成,你再想想,回去问问冯叔的意思。”

冯依依点头,坐去竹桌对面,面对池水,微风扫过她的脸庞,嘴角带着恬淡的笑。

关语堂从人身上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茶碗。

以前,他跑船不过为了有桩事情做,加上那帮兄弟也要吃饭。如今家里住了人,有时候在外面跑也会惦记,会想那胖嘟嘟的小娃儿。

回家后会有人嘘寒问暖,会有热饭热水,不再冷清清。

他内心里笑了声,人就是贪心的东西,总想着要更多。

“昨日,冯叔把书落在我房里,”关语堂道,眼中多了份关切,“他的记性还是不见好?”

闻言,冯依依也生了愁绪,一日日的,冯宏达记性越来越差,真怕有一日将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找郎中看过,药也吃,偏方也用过,可他就是时常头疾发作,发作后,记性就会变差。”

关语堂皱眉,微微点着头:“要是头疾治好,挡不住这记性的问题也就跟着解决了。”

冯依依也这样想过,可是吃药也就是减缓,无法根治,到底是在地道那次上的太厉害?

“要不,”关语堂话语带着犹豫,好似也不确定,“咱试试长生药?”

“长生药?”冯依依眼中些许不解,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听名字应当不是一般东西。

关语堂四下看看,就见着远处池边一个喂饵料的伙计,遂压低声音:“据说能治百病,是西域传过来的。”

冯依依心生疑窦:“有这种东西?”

“有,”关语堂眼神肯定,“当初我船上一个伙计腿伤了,那肉都快烂到骨头,私下找人搞到长生药,那腿就真的长好了,生了新肉。”

“既如此,大哥帮着打听下。”冯依依心里生出希望,不管何种办法,为了冯宏达,她都会去试。

关语堂点下头,同时又小声叮嘱:“此事万不可说出去,长生药,在咱朝是禁药。”

冯依依恍然大悟,难怪不曾听说。却也明白这些事情,无非是些西域教士传教,利用神药救人。

只是当初有教士不知为何迷了心窍,纠结教众差点颠覆京城,因此后面,君王都很忌讳西域的那些长生药之类。

想到这儿,冯依依心中又生了失望。既是西域长生药,辛城这座南边小城,是不可能有的,这里根本没有西域人。

“关当家!”这时,家中的管事跑来,神情慌张,老远的就开始喊。

冯依依心里一揪,赶紧跑出棚外,淡紫色春衫暴露在阳光下:“怎么了?”

“娘子,不好了!”吴管事气喘吁吁,脸色发白,“老爷他不见了!”

“什么?”冯依依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记,想也不想便往外跑。

关语堂赶紧追上去,回头冲着几个干活的伙计喊了声:“都出去找,把冯叔找回来。”

蚌塘干活的伙计回应,纷纷放下手里活,只留一人在池边看守,剩下的全都跑了出去。

冯依依知道冯宏达平日不太出去,他的脸伤了,总是有孩子怕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万一忘了路回不去。

街上找遍,书斋、茶肆、酒馆、棋社都不见人。

后来冯依依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冯宏达,他正茫然站在那儿,昔日的扶安首富,像个孩子似的无助,手一遍一遍的拍着自己的头。

“爹,”冯依依快步上来,拉上冯宏达的袖子,“你也觉得这里适合养蚌吗?”

冯宏达身子一僵,转脸来看着女儿:“依依,我……”

“爹觉得挖一个多大的池子好?”冯依依问,眼睛里盛满碎光。

冯宏达冰凉的手摸上冯依依的头,粗糙的掌心轻柔:“爹是想出来给我家依依买生辰礼的,后天是你十七岁生辰。”

“好,”冯依依点头,抓着那片衣角就是不松,“那你得带着我出来,不然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喜欢?”

冯宏达笑,拉扯着脸上可怖的伤疤:“那明日,带上桃桃,我也要给她买一份。”

父女俩站在河边说了一会儿话,便一起往家走着。

冯依依从路旁摘了好看的野花,送到冯宏达手里,说让拿回家插瓶。

看着冯宏达开心将花收下,冯依依脸上笑着,心里酸涩。

总是父亲为她付出,连辛城这条后路都提前铺好。而她长大了,应该换她为冯宏达做些什么。

她希望冯宏达能像以前那样健朗,以后带桃桃,也像带她小时候那样。

长生药!冯依依脑子中反复回荡着这三个字。

要找到这种药其实不难,只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能寻到。

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