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正是各家各户用晚食的时候,时不时还有一串儿髫龄小儿螃蟹似的,嘻嘻哈哈颠颠往家跑,生怕少吃几口好的。
所以小童这来送东西,只有几个端着碗在外头闲话的看见了。
“这是牛粪?陆家大郎啥意思?是把自个儿比作鲜花?啧啧……不愿意娶别做亲呀,没有这么埋汰人的。”
也有人不同意:“就陆家大郎那好相貌,比寒雪中的冬梅还鲜妍,比女郎家都要俊俏,比作鲜花怎么了?再说未必是陆家大郎送来的,说不准是有人恶作剧呢。”
来送东西的这个孩子,林蓉不眼生,是她们家右后方常家的小郎。
常家如今只得一个跟阿焱差不多年岁的郎君常大郎当家,一对儿兄弟吃着百家饭长大,平日里很不容易。
所以林蓉没有冷脸,只微笑着蹲下身问:“这是陆家大郎亲自叫你送过来的?”
“不是,是他的仆从吩咐我的,许了我街头老周头家一盘肉馅角子,说是我送过来给你,就能让我去取。”常家小郎虽然才四五岁的模样,实际上已经七岁了,说话利落嘎嘣脆,交代了个清楚。
“陆大郎这是什么意思?他难不成是想悔婚?是了,就他那招蜂引蝶的性子,肯定是有相好的了。”这是逻辑帝。
“哎哟,小娘子,说不准是那陆大郎姘头干的呢?没看他不少往月生坊去吗?听说那边瓦舍的行首们,为了抢着喂陆大郎酒,都能打起来呢。”有不怀好意的汉子,学了长舌妇行径调笑。
林蓉并不发火,心里道,你们倒是一个个都能给陆成材带盐,咸(闲)得你们哟。
她笑眯眯看着那汉子身后:“严郎君说的仿佛看见了似的,莫不是月生坊的常客?哦,我听阿焱说过,他出去买酱豆的时候,仿佛是见过你往那边走……不止一回。”
那严姓汉子还不等说什么,耳朵上就是一疼,只顾得上哎哟了:“娘子你听我解释……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给我点面子……哎哟!”
不等关上门,那严郎君的惨叫就传出来了,他家娘子可是方圆几里地里的悍妇,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
其他人见林蓉轻描淡写就收拾了说闲话的,再说小娘子明天就嫁人了,碰上这么件糟心事儿,说不准谁多说两句,当场要哭出来的。
都是邻里街坊的,闹大了不好看,面子上过不去,以后还怎么为人呢?
所以其他人也没多嘴,好几个人端着碗去大树底下该下棋的下棋,该闲聊的闲聊,至于有没有伸耳朵听着,那就没人知道了。
林蓉这才顾得上跟常小郎说话:“角子随时都能吃,那可不是现在最好吃的。玉门街前头那家胡饼店家的饼子都是拿上好的麦粉做的,摔打许多遍,抹上猪油一层层腾出来,再撒上芝麻,挖空中间的瓤,填上前一晚卤出来的大肉,咬一嘴宣软流油,那才叫好吃。”
常小郎:“……”
各干各事儿的闲人:“……”
‘咕咚’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先咽了口口水,明明那胡饼店也不是林家开的,林家大娘子至于这么卖力帮人家张罗么?
害得他们刚吃完饭又饿了,恨不能现在就冲到胡饼店来一个肉饼,再来碗胡辣汤……不行,明天得早点起来去一趟。
常小郎也馋着呢,可他也买不起呀,只能吃角子解馋了。
所以他赶紧往前递了递牛粪:“大娘子快接了吧,我怕晚了,角子卖没了。”
“你拿回去烧火,帮我去给吩咐你的人送句话,明早撒喜钱,我偷偷多塞你几个铜板,叫你也去尝尝那夹肉的胡饼怎么样?”林蓉笑道。
常小郎想了想,点头:“你说,我保准给你把话一字不差带到。”
这个林蓉信,常家两兄弟从小到大就是靠帮人跑腿,赚几个铜板勉强过日子的,俩兄弟嘴上功夫都不差,记性头也好。
林蓉想了想,拿出帕子替常小郎将脸上的脏污擦干净,轻声念道:“我自彩冠锦衣天明见,你莫尾巴高高向天摇。”[注]
常小郎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这才点点头:“我记住了,大娘子你千万记得明天给我留喜钱。”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回家别跟你哥哥说。”林蓉提醒他。
“为啥呀?”常小郎有点不明白。
林蓉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没跟他解释,关了大门往回走。
林秀才心肠软,有心思识字儿的,他都愿意教。常家大郎偷偷在学堂门外听过课,林爹还送过他一本手抄的《三字经》,常家大郎便以林爹的学生自居。
家里出了事儿,那孩子还非要给林乔氏塞自己攒的铜板来着,被林乔氏劝回去了。
要是常大郎知道自家弟弟替别人给老师的女儿送牛粪……啧啧,林蓉耳边仿佛能听到美妙的竹笋炒肉声儿。
为什么要提醒常小郎呢?嗨,小孩子就跟猫儿似的,好奇心重的不得了,她不提这孩子还未必会说,她提了……哼哼,小孩子不好好教教是不行滴。
常小郎还不知道自己的腚要不保,颠颠蹿去了月生坊,蹿了没几家茶舍就找到了地方。
月生坊就在林家所在的长平坊往西南去一里地,要不然林焱也不可能瞧见陆成材去过。
陆成材家里开着客栈,不说大富大贵手里也很有几个闲钱,去不起月生坊最高级的琳琅苑和春宅,上些档次的茶舍还是能去得起的。
这茶舍跟低档些的勾栏不一样,说是吃茶的地方,实则进门便需要先交茶水银子,这银子搁在外头能喝千八百杯茶水,在所谓的茶舍却也不过只能得清汤寡淡的茶水一壶并着几样小零嘴,随后便有伺候茶水的小娘子们娉婷从外头进来,给唱唱小曲儿倒倒茶水,给赏银给的多了,还能摸摸小手。
陆成材在的这家茶舍名叫燕彩居,取环肥燕瘦,多姿多彩的美人应有尽有之意,舍内小娘子们大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伶,是陆成材比较爱来的地儿。
常小郎进门前,陆成材那几个狐朋狗友还坐在矮几前头,拍着大腿笑呢。
“仲行,你当真送了那小娘子一坨牛粪?你小心人家恼羞成怒,婚前上吊自杀,到时候你爹娘脸上可就好看咯!”
“就是,你这……哈哈哈不行了,你怎么想到这一茬的呢?明天早上那小娘子看见你就得哭吧?”
“善哉,省得哭嫁哭不出来,哈哈哈……”
……
都是些没心没肺的,谁也不会替林蓉出头,说这么些就是看热闹罢了。
陆成材自然清楚狐朋狗友的德行,面若灿星肤色白皙的陆大郎微眯着那双潋滟桃花眸子,斜靠在矮几上,捏着几枚青豆粒儿吃。
听了会儿才懒洋洋开口:“你们差不多行了啊,我娘子也是你们说得的?”
“哎,仲行,这就是你不对了,怎的你能羞辱你家娘子,我们反倒说都说不得了,这是什么道理?”粮油店家的二郎乔元瑾嗤笑。
陆成材翻个白眼:“谁说我羞辱她了?难道我长得不好看?你们说说,我是不是一朵鲜花儿似的?”
这话陆成材是问正在倒酒的行首。
那行首拿帕子捂唇轻笑:“是,郎君可是咱们燕彩居最炙手可热的客人,每回你来了,咱们为了招呼你吃茶吃酒,都恨不能打一架,上次真打起来,张姐姐脖子上被挠出来的痕迹还没消呢。”
陆成材虽说不会一掷千金,可出手算得上大方,也不吝啬夸赞身边的行首们。他在颍州府又是出了名的好相貌,很受颍州府小郎君们的追捧,他说哪个行首好,好些人都要跟在后头过来捧场看看有多好。
所以谁能得他青眼,银钱多少是其次,行首们身价立马就能上升不少,听说春宅的行首们都有不要银钱勾搭这位陆大郎的,怪不得她们这些人争抢。
众人倒是不去想这些门道,闻言只又是一阵哄笑,笑着笑着莫名茶水就多了股子酸劲儿,他们可没这个待遇,轻易都摸不着行首的小手呢。
陆成材得意洋洋勾起唇角来:“你们看是吧?所以我只是告诉林家大娘子,叫她看清楚实情。我本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她得跟老黄牛似的伺候我才行。若是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娶回来她还有的哭呢,我这是好心。”
他一句好心刚落地,还不等众人笑着调侃出来,常小郎就窜进来了。
“诶诶,臭小子,你打哪儿钻进来的,快点出去,扰了客人,我揍你啊!”有看门的龟仆撵进来。
常小郎赶忙喊:“我是替林家大娘子送话过来的。”
“不必撵他,叫他说。”乔元瑾闻言赶忙拦住龟仆,本来正笑闹做一团的人,眼神都盯在了常小郎身上。
这众目睽睽之下,常小郎有点紧张,差点忘了林蓉的话,磕磕巴巴念出来:“我自彩冠……那个,那个锦衣天明见,你莫要尾巴高高向天摇。”
他话一说完,众人都愣了一下,乔元瑾先开口:“我自彩冠锦衣天明见?意思是明天要嫁与你了?”
几个文采自认虽然不好,却也不差的狐朋狗友好半天猜不出来,倒是在乔元谨身边伺候的小娘子噗嗤笑了出来。
“彩冠锦衣,那不是鸡吗?尾巴高高向天摇,那是狗尾巴草呀,林家小娘子这莫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思?”她娇滴滴地捂着唇笑道。
乔元瑾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陆成材反应过来黑下的脸,指着他笑得浑身发颤。
“哈哈哈哈……嫂子不愧是秀才的女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是牛粪,你就是狗——尾巴花,哈哈哈……天生一对,绝配绝配啊!”
陆成材黑着脸看着众人笑,随即他咬着后槽牙跟着笑了出来。
“我倒是要看看,我招摇她能奈我何!”
旁边有人说了:“你既不乐意娶她,干脆跟陆阿婶说清楚,不娶就是了,作何连自己也要弄得不痛快。”
“哼哼……我都答应了,我陆成材答应的事儿,一口唾沫一个钉,绝不反悔!”陆成材哼唧半天,吊儿郎当嘴硬。
他总不能说,他爹娘去庆宁寺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林蓉的八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有福气的,还说什么功德善人转世,只要八字不相冲,娶回去九成九是旺夫的命,更别说大师捏着他和林蓉的八字,惊为天人,只嚷嚷天作之合。
那大师说是难得见这么合的八字,也算是修行路上的幸事,死活不肯要陆郑氏的银钱。
啊呀呀你说,这天地下不要银钱的东西你敢接?那才是最贵的好吗?这不就连他的后半辈子都搭上了?
本来陆郑氏还只是觉得娶秀才家的女郎好,从庆宁寺回来后,铁了心跟陆有福一起非逼着他娶,他本来是不想同意的,可是陆郑氏先是绝食相逼,后断他月银。
光这样陆成材也不会妥协,毕竟他爹娘都疼他,舍不得他可怜太久,只是他起夜时,听见陆郑氏在屋里低声哭,他心里一软,这才答应下来。
既然答应了,陆成材就不会后悔,可到底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媳妇,他喜欢的那个却……他心里很不舒坦,特别难受,不闹点幺蛾子他难受。
但他也没想着让林蓉下不来台,这才吩咐仆人盯着大家都家去吃饭的时辰,叫人上门送牛粪。
没成想这小娘子倒是挺有脾气?陆成材舌尖轻轻抵着上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