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祁景安有没有想茬,傅云亭一早就明白要求侍奉左右是何用意。
逃离军营的路已经堵死,她又在祁景安面前暴露了曾想逃跑的意图。眼下内应已被揪出,军纪焕然一新,再想找机会出逃难如登天。
既如此,不如抓住立功的机会留在祁景安身边,好歹能彻底逃离浣衣营这个沼泽。
她也知晓补刀乌基朗达纯属捡漏,只是此时她除了装傻充愣冒领功劳,还能怎么办?
好在祁景安对她的怜悯一如既往,竟没有开口拆穿她,还同意她留在身边,实属意外之喜。
既如此,当然是趁此机会把关系砸实了,过段时间等祁景安将她丢到脑后,她又该如何自处?她一介女子,难道还真能捞个亲卫之职吗?
别逗了,军营中的女子自来只有一个用途,她心里清楚得很。
既然她拼命努力过依旧无法逃脱,只能尽量攀附个有权势的,从现在看,祁景安人还不坏,瞧着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然而此刻她匍匐在祁景安面前,敏锐的感受到祁景安面上隐含的一丝怒意,她不禁感到一丝迷茫。
他不高兴?为何?他原先对她一再怜悯,难道不是对她有意吗?
祁景安抬头,不去看面前的娇媚女子,语气生硬:“出去!”
傅云亭愕然,随即柔顺低头应是,起身就要退去。
啊这,她这是不是不知羞耻的爬床,还被无情的拒绝了。
当初在安南侯府,她没少听府上女使暗中讥讽谁谁谁鲜廉寡耻妄图爬床勾.引郎君,当初就是听个热闹,谁料一转眼她也成了这样的人。
羞耻悲愤这样的情绪,在生命安全尚未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是不配拥有的,傅云亭也没这个心思去羞耻,她低着头往外走,脑子疯狂的在盘算祁景安到底是何用意?
难道她盘算错了?祁景安真的对她无意?那他之前对她的种种优待是何用意?她浑身上下除了张脸还有什么值得他刮目相看的?
就算对她无意,她这样的美人送上门来,他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傅云亭越想越迷茫,眼看已经走到军帐边缘,她伸手掀起皮毡,晚间的凉风吹拂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多想无益,今日眼见触怒了他,还是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正待她弯腰要走出军帐那个,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且慢。”
傅云亭愣住,缓缓转过身,直视方才拒绝她的祁景安。
“将军有何吩咐?”
回应她的是一片黑影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祁景安方才身上斗篷。
“衣冠不整行走军营,成何体统。”
言简意赅的说完用意后,也不等傅云亭回应,祁景安挥手就让她赶紧退下。
傅云亭愣住,随即抿唇微笑,真情实意的躬身行了一礼,披着祁景安的斗篷出去了。
祁景安站在原地,望着她走后还在晃动的皮毡,眼中的怒意缓缓消退。
回过神来他也不知为何会发怒,大概是难得见到一位有勇有谋的女子,却行此轻浮之事,叫他觉得着实错付了先前对她的赞赏。
卿本佳人,奈何自甘作贱己身?
只是转念一想,傅云亭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留妙龄女子侍奉左右,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什么?他就算说出口只是赞她的品行,又有谁信?
只是傅云亭的品行真的就这般令他侧目?
祁景安心里有些微妙,但他拒绝深思,一股脑的定了结论,他就是见不得原本性情刚毅的女子自甘下贱。
想到这里,祁景安心里有些烦躁,当初留她在身边只是一时心软,谁料如今这般麻烦。只是如今让他开口叫傅云亭回浣衣营确实不能够了,当日在众人面前允诺她留下,这才两日就翻脸?
再加上傅云亭当日听闻他允诺的惊喜眼神还历历在目,叫他怎能忍心开口再次将她打入尘埃。
就这么先混着吧,只要她识相,他可以护着她暂且脱离浣衣营,在他身边过一段安生的日子,至于他日回京都后傅云亭又该当如何,他就管不了了。
将一介军.妓携身左右已经是祁景安对傅云亭怜悯的上限,想要求再多却是不能够了。
祁景安自问将对傅云亭的种种优待的原因剖析的明明白白,与此同时,傅云亭却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原以为触怒了祁景安,妄图攀附他的这条路已经走不通,谁料峰回路转,祁景安对她竟是这么个态度。
祁景安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惜与恨铁不成钢,被傅云亭看的明明白白,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忽然悟了。
不是祁景安对她无意,而是他要求比较高,看不得她这般献媚作态。她先前在祁景安面前都是刚毅多略的形象,也能明显感觉到祁景安对她的欣赏,由此对她种种优待。
可是刚刚她竟然“自甘下贱”行狐媚之事,这等没骨头的行事方式实在与之前所树立的有胆略的形象大相径庭。祁景安眼见自己所欣赏的刚毅女子变得如此轻浮,着实与想象中她大相径庭,怪道要怒气恒生。
简而言之,傅云亭不符合他心中的想象了。
想明白这点,傅云亭颇觉无语。
她自觉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先前为了活命奋勇挣扎的是她,如今为了活命卑微献媚的同样是她,两者只是手段不同,目的都是一样的。
一句话,为了好好活下去,怎么有利她就会怎么做。
可是要攀附的贵人不这样想,在祁景安心里,为了活命刚勇拼杀是值得赞赏的,但是同样为了活命卑躬屈膝刻意献媚是令人不齿的,是要被唾弃的。
果真是贵人啊,保命手段还得分个三六九等。
傅云亭想明白了,心中腹诽,真希望这位贵人永远不要遇到这等命不由人的情况,若真到那时,她倒要看看他保命的手段是多么的高贵。
不过倒也说不准,她听闻大周读书人奉行圣人所言“士可杀不可辱”,真到了命不由人的时刻,为保气节,可能真的会宁死不屈。
傅云亭曾经也受到影响,想要自尽力保贞洁,不过现在却是看开了。何必呢,命是自己的,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机会,果真引颈受戮,除了获得旁人称赞一句“有气节”,又能得到什么?
“气节”便是套在人身上的枷锁,纵使只认得些许大字的草民都轻易挣脱不开,更何况她是女子,除了气节,还有贞洁这一词压着。时人看来,千金贵女落入尘埃,合该自尽以保贞洁。她死了是应当应分,活着反而叫苟且偷生,为了活着屈膝献媚,更是叫人不齿。
对此,傅云亭只想“呵呵”一声,死也要死得其所,为了别人口中的贞洁而死,脑子是有病吗?这样没出息的死了,到了下面也会被阿娘鄙夷吧。
为了更好的生活暂时屈膝,傅云亭觉得很值得。
然而腹诽归腹诽,纵使她不认可祁景安的观念,不还是要想办法迎合他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份在下的人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
别说此刻祁景安对她有点意思,就算没意思她也得想方设法引他注意,勾起他的兴趣。不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关系砸实了,等他拍拍屁股回京都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即将溺亡的人哪怕抓住一根稻草都不会轻易放手,何况祁景安是她目前能抓到的仅有的出路。
于是沉寂了两天后,祁景安惊讶的发现,原本轻浮的叫人生气的傅云亭陡然变得端庄严肃起来。
她仿佛深切的意识到上次所作之事是多么得轻浮下作,如今将规矩体统刻在脸上,认真的做着贴身侍女该做的事,恨不得与祁景安连个眼神接触都不要有。
祁景安心中满意了起来,自发为傅云亭上次轻浮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大概是太害怕了吧,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傅云亭到底是高门贵女,即使长在民间,也有基本的素养羞耻心。如今这样就很好,她到底还是那个令他眼前一亮的刚毅女子,他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军营中的女子都在浣衣营中,祁景安左右只有亲卫侍奉,何曾有过贴身侍女?自傅云亭自觉担当贴身侍女后,祁景安的日常起居忽地大变样。
那些改变不显山不露水,偏偏叫人忽略不得。
军帐中每日更换的新鲜野花,带着露珠吐露着清新的芬芳;床榻上的被褥每日叠的整整齐齐,还带着晒过太阳的香味;与同僚议事到深夜后,案牍上冒着热气的润喉茶……
这些细节微不足道,偏偏极大的提升了祁景安生活的愉悦度。而在此期间,祁景安很少碰到傅云亭,她好像在刻意躲着他,即使偶尔打了照面,傅云亭都面带惊慌,立马低头退去,仿佛他是什么吓人的人物一般。
只是傅云亭的活动空间就那么点,即使百般躲闪,又怎能丝毫不会碰面呢?
又一个深夜,祁景安巡视布防归来,走进营帐后冷不丁的将傅云亭堵在了床榻之前。
傅云亭大概是在为他整理床榻,骤然听到脚步声,单薄的身影颤抖了一下,面带仓皇的回头,一看是他,面上的神情更加惊惶了。
她手足无措的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小声嗫喏:“奴不知将军归来,惊扰将军了,奴这就退下。”
说着她连忙低着头,闷头往前走。大概是太过惊慌,她一时竟没有看清祁景安所在的方向,竟直直的撞在祁景安的胳膊上。
这一下可把她吓得不清,祁景安还未说什么,她乌黑的眼睛就宛若受惊的小鹿一般,整个身形弹跳了起来,猛地往一旁后退了数步,泪水盈盈的语无伦次:“将军勿怪,奴不是有意的,奴这就退下了。”
说着她仿佛逃命一般扭头就跑,转眼间就跑的没了踪迹,徒留被掀飞的皮毡在风中飘荡。
祁景安看着她仓皇出逃的身影哑然失笑,他就那么吓人?
他看了看面前的床榻,浣洗干净的衣物整整齐齐的挂在床边,铺好的被褥隐隐传来一股清新的芬芳,与她方才残留下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祁景安忽然觉得心情很好,数日琐事缠身的劳累顿时舒展了些许。
可是他上次的黑脸真的吓到她了,等下次遇到她,或许可以稍许安抚一下,告诉她不用那么怕,只要她老实本分不作妖,他可以护持她过一段安稳的生活。
祁景安躺在烘晒了一整天,弥漫着阳光与野花芬芳的温暖床榻上,脑海中这样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傅云亭:听我说谢谢你,你个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