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科进士一百二十余人,真正能让人记住名字的通常只有前三甲,不明就里的官员交头接耳:
“听说今年的榜首连中三元,得圣上亲点后直接就入了翰林,长公主说的是他吧?”
“既有本事夺得榜首,想来策论应是极好,定是他无疑了。”
“但这状元郎是姓闻吧,我此前听姜掌院说过一嘴,那人却好像姓杜……欸,这三甲中有姓杜的?能得姜掌院赏识,就算不是个状元,也得是个榜眼吧?”
众人说话间,眼神无一不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后生,而对面亦热议不止,目光齐齐看向一人,有人道:“闻兄,长公主宣召,还不快上前去?”
那万众瞩目的儒雅男子便是这回三甲夺首的状元郎了,他闻言摇了摇头,道:“此次赴试群英荟萃,策论最好的未必是我。”
旁人都当他自谦,说道:“闻兄实在谦逊,在场进士中,论才学谁还能比得上状元郎?”
“就是啊,闻兄这是在埋汰我等啊。”其余人哈哈一笑,吹捧附和。
状元郎眼神瞥向角落,笑笑不说话了。
这边的气氛沸沸扬扬,另一边武德候的反应却好像比旁人都迟了一步,他盯着裴绍面前那碗葡萄看了半响,咂了咂嘴,道:“看来这长公主对裴绍也是旧情难却啊……啧,你说她不会反被裴绍说动,弃大局于不顾吧?倘若真是如此,最后无人出面筹钱调粮,依方才那架势,六部这些官员还不生吞了她,也不知你这外甥女想好应对之法了没有,到底还是年纪轻啊……”
武德候兀自忧愁了一番,然迟迟等不到人应答,转头一看,许敬卿捏着酒杯,面色已然铁青。
武德候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恼火,唉了声说:“我说许相,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如今是什么关头,我心里能没数?你且放心吧,我还能真叫她个姑娘家哄骗了去不成。”
许敬卿侧目看他,眼神复杂,须臾才道:“今日恐生变故,但无论如何,你我都得沉住气。”
武德候一脸莫名:“哪来的变故?”
不等许敬卿言明,席间的姜覃望抖袍出列,道:“回公主,这批进士中策论上乘之人不在少数,但若说是下官亲口称赞过的,想来应是殿试前于书院瞧见过的一篇策论,题扣农政,确实相当出彩,那著文之人,”他回头往进士席上寻了两三圈,才堪堪在角落里找到人,“杜蔺宜——”
顺着姜覃望的视线,角落的粗衣仕子顿时倍受关注。
“这人……”武德候看过去,寻思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情急之下险些碰翻杯盏。许敬卿伸手扶了扶酒壶,那沉甸甸的眸色勉强将他定住。
程慕宁站着,余光将他二人神态尽收眼底,然后朝向那个磨磨蹭蹭,叫人催着才无奈上前的男子。
他行过礼,耷着眼皮说:“鄙人杜蔺宜,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人生得很干净,是个相当清俊的长相,奈何打扮上略显简陋,衣领隐隐有线头露出,可见家境拮据。这在儒生里很常见,毕竟走科举这条路的,一半以上都出身微寒,但他眉眼间那种丧气厌烦之态,却是很少见。
程慕宁从他俯身垂首间,感知不到半分恭敬。
她笑了笑,温和地问:“能让姜掌院都说好,想来也是满腹经纶,不知眼下在何处任职?”
杜蔺宜还没开口,姜覃望就替他说了,“他未过选试,因此也尚未授官。”
殿试并非科举入仕的最后一步,按照规制,常科登第后还要通过吏部选试才能授予官职,倘若选试落榜,那这年就与入朝为官失之交臂了。
程慕宁纳罕道:“按理说不该,姜掌院看好的人,怎会连选试都过不了?”
这回轮到姜覃望沉默了,杜蔺宜则面无波澜,仿佛自嘲:“承蒙长公主与姜大人高看了,鄙人才疏学浅,连殿试名次都不过堪堪末位,选试不过也实属意料之中吧。”
“如此,那竟是姜掌院看走了眼。”程慕宁谈笑间略表惋惜。
席间唏嘘之声此起彼伏。
堂堂翰林院掌院,在贡生的考学水平上看走眼,乍听之下没什么,但仔细一品,便很有深意了。倘若姜覃望这回不能自己圆回来,今天这桩事,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就足以让他在翰林院名望受损。
在座的同僚不免替他捏了把汗。
姜覃望倒没急着解释,他凝神站了片刻,才缓缓道:“回公主,杜蔺宜此前所著的几篇策论下官确实极为欣赏,以他经世之才,若想考得前三甲必定不在话下,可惜这次答卷中他引用的几个例子并无实证,极为不妥,下官与其他两位主考官商议过后,秉明了圣上,才定下了他末位的名次。”
“批阅试卷历来是由翰林院和礼部负责。”程慕宁踩着鹅软石铺的石阶踱了两步,看起来像是随意一问:“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文章,竟然还惊动了圣上?”
杜蔺宜绷直了嘴角,没说话。
姜覃望看他一眼,才说:“杜蔺宜所作策论中提到了上年陇州洪涝,大伤农本,其中声讨武德候作为转运使倒卖赈灾粮,以致灾县粮价高涨,流寇四起——”
“简直胡言!”武德候按不住了,怒而打断。
姜覃望没理他,只稍停了停,继续道:“文中用词字字泣血,令人不忍卒读,然而所提之事真伪难辨,又事关朝廷,几位考官都实在惶恐,不敢擅自评判,只能将答卷移交圣上。”
“好在圣上英明啊。”许敬卿搁下酒盏,笑了声道:“年轻人胜在一腔热血,但过于锐意进取就不好了,把道听途说的东西拿到圣上跟前搬弄,着实不该。幸而圣上和侯爷都惜才,还有姜掌院替你说话,才免了你诬告朝廷命官之罪且仍许你登榜。往后年月,可要好好珍惜。”
许敬卿这一番老神在在的话,又让武德候心里安定了不少,跟着道:“对对,本侯念你寒窗苦读,不忍断你仕途,否则定要治罪于你!”
杜蔺宜咬紧牙关,气得胸口都在起伏,却仍一言不发。
程慕宁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温淡淡的表情,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公主殿下一时兴起的闲聊。但在场一大半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谁还能看不出来眼下又是一场神仙打架,面对翰林院这桩惊天内幕,一改前头八卦之态,个个静若寒蝉,唯恐惹祸上身。
就连纪芳都看傻了眼,殷勤倒酒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
裴绍适时抵住酒壶,没让酒水溢出杯盏,勾唇道:“看来长公主这场鸿门宴并未事先知会你。”
他感慨地说:“纪公公,前程堪忧啊。”
纪芳还发懵呢,什么鸿门宴?正要再问,就听程慕宁徐徐道:“原来是这样。”
她往下两个台阶,道:“侯爷宅心仁厚,可仁心不可代律法,倘若诬陷朝廷命官不加以严惩,来日人人效仿又该如何?”
“公主所言极是!”
许敬卿来不及制止武德候,只能任由他急匆匆地说:“私下里轻轻揭过也就罢,可今日既然摆在明面上了,这么多新科进士,总要做个表率。”
程慕宁点头,思忖道:“那便依律处置?革去他进士头衔,杖责三十逐出京去,此生不得再入考场。”
“好好好!”武德候拊掌,道:“如此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事情的发展令人猝不及防,许敬卿在旁闭了闭眼,而姜覃望则面露错愕,眼看公主是要动真格的,他跨步上前道:“公主——”
正此时,一直沉默的杜蔺宜忽然捏紧拳头,“公主又如何断定鄙人所表是为诬告?”
武德候刚想要呛声,程慕宁已经开口问:“空口无凭,怎么不算诬告?”
“证据就在陇州!”杜蔺宜道:“当年朝廷下放的赈灾粮被高价倒卖,以至于买不起粮食的灾民被迫卖田沦为流民,朝廷若是派人去查,就能发现当年几个灾县一半的农田都在达官显贵手里!”
武德候赶忙抢话,“灾年卖田实属正常,本侯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穷苦百姓卖不卖田?简直贻笑大方!”
“那坑杀百姓也算正常?”杜蔺宜沉声质问,“几个县数万的流民,你们生怕收不了场,便将那些告到县衙的流民引进山里就地坑杀,那么多条命,一夜之间全埋进了土里!这样大的阵仗怎么可能不留痕迹,无非是仗着陇州偏远无人问津,真要敞开了查,有什么查不到?!不过也是,武德候敢如此妄为,自然是断定了不会有人查。”
杜蔺宜说话间青筋暴起,语气变得嘲弄,“地方从县令到知州,上下官员沆瀣一气,谁敢查武德候的烂账?京中权贵更是结党营私,就连圣上——”
“放肆!”姜覃望脸色一变,当即将他呵住。
“让他说。”程慕宁垂目看他,语气平静,“就连圣上怎么样,你是想说圣上有意袒护武德候?杜蔺宜,话可要想清楚再说,各司办事自有章程,地方的案子由地方审,审不了的移交京师,经三司会审再有疑议,方能上报朝廷,像你这般直诉御前,才是坏了规矩。”
“那敢问公主,若从地方到京师都求诉无门,又当如何?”杜蔺宜仰头直面几步之遥的人,瞳仁里仿佛迸出了火星子。
可那火星子好像烧不着程慕宁,她施施然问:“你递过状纸?既然如此——”
她往下扫了眼,“大理寺赵大人可在?”
各地州县若有复审案件必先递往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卿叫赵宗正,席间左顾右盼,不见此人身影,半响却出来了另一人,“下官司职大理寺,位从四品少卿,我司所断之案皆由我汇总递交刑部,我记得杜公子所诉这一宗,早出了大理寺。”
是姜澜云,姜覃望的长子。
“原来是小姜大人。”程慕宁看向他,语气略显熟稔。
姜澜云与沈文芥同窗多年,因此与程慕宁也有几分交情,只是他三年多前自请去了地方历练,回京时程慕宁已经离京两年,不知道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他也正常,但赵宗正也不过年前刚到任,她既然知道赵宗正,必定是早先查问过。可见今日势态不是偶然,姜澜云看了眼姜覃望,心下有了考量,他上前行过礼,道:“此案我记得清楚,但陇州的案情并非由地方呈报,而是有官吏纠举,不巧卷宗正经我手。我很确信,两个月前我已将此案移往刑部,不过尚未得批允。”
按章程,大理寺断案确实要经由刑部审批。
刑部的魏甄今日是来凑热闹的,没想到火烧自身,当即跳出来,道:“不可能,两个月前的案子早批完了,我怎么没见过这一宗?小姜大人,你们大理寺办事出了岔子,可不要赖给刑部。”
姜澜云没有说话。
事情一下变得耐人寻味,程慕宁转向许敬卿,虚心求教:“舅父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敬卿沉默片刻,道:“想来是当中环节出了纰漏,两司交接,偶有疏忽也很正常。”
程慕宁道:“那可要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焉能不查?许敬卿眸色暗了暗,“自然要查。”
但他又说:“不过冯大人方才说得好,凡事有个轻重缓急,眼下叛军在即,最要紧的还是筹粮备马,武德候的事不急在一时,大理寺与刑部先自查着,咱们首要,还是议一议户部的难处。”
“舅父所言在理,武德候这事,无非就是误会一桩,本宫信侯爷定不会行此恶事。”程慕宁对着武德候和气一笑,道:“不过事关圣上清誉,又怎么不算要紧?私下里轻轻揭过也就罢了,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来日都嚼上几句,朝廷威望何在?侯爷忠心耿耿,想也不会令圣上为难。”
武德候面如土色,这下反应过来,原是着了程慕宁的道。他扭头去看许敬卿,许敬卿却已经不再说话了。
事已至此,武德候心知挣扎无益,握拳沉思过后,干脆也大步上前,厉声道:“那是当然,本侯清清白白,不怕查!”
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他做事还算谨慎,就算能查到什么也不过皮毛而已,何况万事还有许敬卿兜底,真想要他的命,一时半刻恐怕也不能够。
思及此,腰杆都不免挺直了些。
程慕宁偏了偏头,莞尔道:“如此甚好,侯爷肯配合,想必过不了几日便能真相大白了,正好今日殿帅也在,不若稍后就请禁军顺路护送侯爷去大理寺一程?”
她说着,询问地看向裴绍。
正好、顺路这样的寻常字眼并不能掩盖长公主的真实意图,武德候也不是傻子,他主动让查是一回事,但他没真想下大理寺的牢狱,何况由禁军护送,那能叫护送吗?那叫押送!倘若此案由殿前司与大理寺协理共审,那他就算是落到裴绍手里了,只怕到时候许敬卿捞他都费劲!
武德候疯狂给许敬卿使眼色,对方却好像瞎了,他咬咬牙,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破局,裴绍竟罕见地替他说话了。
“不妥吧。”
前戏终于落幕,裴绍一下一下点着刀鞘的手也跟着停住。
“此事尚未有定论,怎么好扣押武德候。”他迎着程慕宁的目光,淡然道:“我看,还是请赵大人来问一问究竟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