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外,环春悄然离开,来到膳厅,德妃见她一脸奇怪,问道:“怎么,他们没打起来,你还不高兴了?”
环春说:“没打起来才好,可到底说什么话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德妃亲手摆下碗筷,将儿子们各自爱吃的菜肴分别摆在一处,淡定地说:“不论说什么话,不打起来就是最好的。”
抬头见宫女端上一盘烧鹿筋,吩咐道:“架锅子来,小火煨着才好,这烧鹿筋凉了嫌腻,你家四阿哥吃不惯。”
“还以为这烧鹿筋,是您给万岁爷准备的。”
“万岁爷有御膳房忙,我操什么心。”
环春道:“要不是书房那点子事,皇上一准来。”
德妃自顾数了数桌上的菜,见想要的都摆上了,才说:“我和万岁爷不差这一顿半顿的,可孩子们长大不等人,胤祥、胤禵正是长心性的时候,难得皇阿玛上心,更难得胤禛愿意分出心思来教弟弟。今日这节,我过得高兴,去吧,叫孩子们来吃饭。”
娘娘都这么说了,环春不好再多嘴,赶紧去请阿哥们来用膳。
饭桌上,见小儿子红着眼睛,德妃并没问缘故,直到饭后,胤禵跟着胤祥去延禧宫找敏常在玩耍,她送胤禛出门,母子二人才说起了暖阁里的事。
“胤禵的奶娘虽非心术不正之人,可人心难测,趁着胤禵还小,是该早早送走,她自己也落得安生,不然下一回,不知又要胤禵帮她瞒什么。
”
胤禛道:“没想到,事情最后成了这样,来时还想教训胤禵,大过节的给您添麻烦,这会子只觉得弟弟可怜,很是心疼。”
“可怜?”
“若非急于向皇阿玛证明自己的能耐,奶娘的事也就瞒过去了,胤禵本是为了袒护奶娘才穿的破裤子,结果反而惹祸,又被追问到奶娘的身上。”
德妃道:“不慎烧了东西,既然没酿成灾祸,再如何责罚也不会伤筋动骨,可胤禵却帮着奶娘隐瞒,这些事上的轻重,我可是教导过的。胤禵从一开始就错了,书房里的事,他就更不占理。”
胤禛想了想,说道:“额娘,儿子不是心疼胤禵受罚,是他知道犯了这样的事,奶娘必须被撵走,就算心里不舍也要接受。他还那么小,已经明白大人的无情和无奈,甚至逼着自己坦然面对。”
德妃很是意外地看着儿子:“你是这样想的?”
胤禛点头:“看着胤禵掉眼泪,儿子就心软了,奇怪的是,知道心疼弟弟什么,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心疼。”
德妃爱怜地看着儿子,说道:“我儿小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有两个额娘,又忽然没了弟弟,没了皇额娘,心里该多苦啊。于是就盼着弟弟们能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地长大,哪怕糊涂些淘气些,没得小小年纪就被迫懂事,你心疼弟弟,也是心疼小时候的自己。”
“额娘,我……”
“胤禛啊,你能帮着额娘教导弟
弟妹妹,是额娘莫大的福气。”
德妃说着,抬手为胤禛拢一拢披风的大毛衣领,生怕寒风冻着她的孩子。
“可你也还小呢,做哥哥如何,当了阿玛又如何,你还不如皇阿玛遇见额娘时大。世人皆知,那会子的皇阿玛年少气盛,事事皆要你太皇祖母扶持。所以如今的你,遇上难处,心里不好受了,也能往额娘身后躲,别什么都自己扛。”
胤禛垂下眼帘,抿了抿唇道:“毓溪常常提醒我,不可轻视兄弟们的能耐,可眼睁睁看着八阿哥在工部如鱼得水,上手不过几日就得到皇阿玛的夸赞,我心里很挫败。原来我做不好的事,真是因为我没本事,而不是事情太难。”
德妃带着儿子到门前,温和地说:“毓溪能想到这些提醒你,儿媳妇如此冷静清醒,额娘很欣慰。而你感到挫败,感到力不从心,这都很自然,为什么你就必须比别人强,谁规定的?”
“皇阿玛会对儿子失望,若再因此连累额娘遭皇阿玛责怪,儿子就更罪过了。”
“你啊你,额娘可算看明白了,和毓溪都是一样的毛病,就爱在这样的事上和自己过不去,说也说不听。”
胤禛不服:“那我也比她强些。”
德妃含笑嗔道:“强在哪儿呢?”
胤禛一时说不出话,这算什么,比不过兄弟,居然拿毓溪来比。
见儿子满脸的不甘和挫败,当娘的又不禁心疼,德妃笑道:“既然知道
自己不如八阿哥,还不用心去学,哪怕找八阿哥问问,咱们四阿哥是拉不下脸?”
“是,儿子拉不下脸。”
“那就去找比八阿哥还厉害的大臣求教,若是不相熟的,额娘托姨母,找阿灵阿为你引荐。”
稍稍迟疑后,胤禛道:“那就劳烦姨母和姨父,让您操心了。”
德妃笑道:“这才好,面子值几钱,学到了本事,不就又从你皇阿玛跟前挣回来了?至于你担心额娘受牵连,大可不必,虽然对儿子说这话,实在有些轻浮,可皇阿玛和额娘是一回事,和你们是另一回事,别自作多情。”
听这话,胤禛心里既踏实,又觉得委屈,不禁嘀咕:“怎么就自作多情,额娘真是。”
德妃嫌弃道:“你们两口子都一样。”
可是胤禛笑了,前些日子毓溪的安抚,此刻额娘的开解,都叫他很受用。
心里一面叹自己没出息,要依靠母亲妻子,但想起胤祥方才说胤禵知不知道自己多有福气,果然他也一样,不可不珍惜。
母子俩说着话,门前的小太监来报,瞧见毓庆宫的客人正往宫外走,四阿哥不如等一等再出门。
提起太子妃的娘家人,胤禛便将他和毓溪如何处置文福晋的托付,告知了母亲。
德妃早就知道儿媳妇在东宫安插了人脉和眼线,虽然心里诸多的担忧,可孩子既然有这能耐,她不该过多干涉,嫔妃之间还有皇阿哥们,何处不算计。文福晋的
事,孩子们处置得十分妥当,她还有什么可指教的。
“环春,送四阿哥出宫,我这儿闭门思过,出不去。”
“都是胤禵闹的。”
德妃笑道:“快回去吧,毓溪一定记挂。”
胤禛又拿起哥哥的架势说:“额娘,下回他再闯祸,我教训他,您不能护着。”
德妃哭笑不得:“谁才刚说心疼来着?”
如此,当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永和宫的笑话,各有各的窃喜时,却不知宫门里兄弟和睦、母慈子孝的光景。
长春宮中,大阿哥虽进宫向母亲请安,可在惠妃责备儿子将福晋藏得那么深,让她在后宫和宗亲之间十分丢脸后,胤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惠妃,无处道委屈。
翊坤宫里,五阿哥一早带着福晋和孩子来问候节日,宜妃却抱怨起儿媳妇肚子不争气,不能为胤祺生个嫡长子。
五福晋默默承受,胤祺不忍妻子受委屈,趁着儿子啼哭,借口没带奶娘随行,一家三口匆匆离开了。
至于九阿哥,一早出门没再回来,宜妃本是想缓和母子关系,才答应他去八阿哥府过节。
真到了这节日上,儿子们不在身边,连八丫头都被太后带去了温泉山,满屋子的冷清,勾起她失去幼子的痛,拉着桃红啼哭不止。
这一切,自然也不被外人所知,关起门来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四阿哥府里,毓溪终于把丈夫盼回来,她早早站在门前张望,
见胤禛步履生风,心里就踏实了。
“瞧见前厅堆了好些贺礼,腊八而已,各家是不是太隆重了?”
“我和侧福晋都怀着呢,还有这一层人情。”
胤禛利索地脱了衣裳,在炕桌上瞧见毓溪已经将礼单誊写整齐,密密麻麻的,他光看一眼就头疼了。
“可别太辛苦。”
“都是小事,闲着我也闷。”
胤禛口渴要茶水喝,嫌刚沏的太烫,拿了毓溪喝过的就一气饮下。
“你也太不讲究。”
“自己媳妇喝的茶,怎么了?”
毓溪懒得争辩,兀自收拾笔墨和礼单,见胤禛懒洋洋地在炕桌对面躺下,才笑道:“看来四阿哥心情不坏,不赶着去书房念书,有心思陪我坐坐?”
胤禛惬意地托着脑袋,说:“张弛有度才能长久,哪怕只是陪陪你。”
毓溪自然高兴,待要将礼单锁入柜子里,因大腹便便行动不便,胤禛便一骨碌起身,接过手放进妻子指定的地方。
毓溪却忍不住道:“十四弟的事呢,明知道我惦记,进门这会儿了,还卖关子装糊涂,实在讨嫌。”
胤禛赶紧锁上柜子,来哄媳妇高兴,将宫里的事都告诉了她。
听罢十四弟和奶娘的事,毓溪感慨:“弟弟若真糊涂,随口编个谎话就是了,可见他是知道轻重的,也不愿对你撒谎,这多难得。”
胤禛道:“其实在门外听到额娘说的那番话,我就没脾气了,我们兄弟姐妹有福气,不论出了什么事,
额娘都不会怪我们给她添麻烦,而是先为我们把事情捋顺了,只在乎我们好不好,皇阿玛好不好。”
毓溪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当额娘了,胤禛,说实话我心里没底,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