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冗长诡谲的梦魇里,叶清远拔得春闱头筹后,在所有人的唏嘘中,毅然投靠了六皇子。
这位幺皇子,从出生起就被寒症缠身,司天监断言活不过冠礼之年。
却在得到叶清远的辅协后,于六子夺嫡中杀出重围,于冠礼次年登主东宫。
然而好景不长,先帝驾崩后,身为故去太子余党的沈澈率兵屠入宫城。
六皇子为保性命,将叶清远出卖,趁他伏诛,弃他而去,遁逃出宫。
虽说在情爱上,是叶清远辜负了江赭,但在谋天下的宏图大业中,他却是被六皇子辜负的那个人。
那些无眠长夜里算计出的白发,那些青灯黄卷中疾书的笔墨,还有踩在另外五位皇子血泊中的脚印……都在沈澈刀锋落下的那刻,殆成灰烬。
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太子。
太子被圣上赞誉为麒麟才子,心怀百姓,知人善用,身为帝王之子,唯一欠妥的,便是心思纯善,识人恶却不恶人。
这也是上一世的叶清远没有选择太子的原因之一。
世道再太平,于帝王之家而言,都是大争之世,高墙之外海晏河清,高墙之内血流漂橹。
一个没有杀伐之欲的皇子怎能坐稳金銮殿中的龙椅,可如今的叶清远却觉得,既然狸猫乖顺,他便做那豢猫之人,倒也是一条通天之途。
顺便堵死沈澈的路,让这个前世的太子党无路可走。
他算计着日子,此时正是太子替圣上来淮水一带体察民情的时候,但叶清远却比旁人更知其中蹊跷。
体察民情是假,暗查仕族作乱是真。
自古用人取仕乃邦国大计,科举之前,选拔人才的手段都是世袭和举荐,仕族子孙的官途被平民百姓抢走,怨气极重,多次作乱被朝廷镇压后,本已安分多年。
可近年来科举舞弊严重,反对科举之声再起,这些仕族又趁机作妖,圣上烦心的厉害,于是借体察淮水之事,让太子前来镇压。
而上一世的沈澈,便是太子在淮水被乱党围困时挺身而出,帮太子脱困,这才得了赏识,有机会参与了北戎战事。
如今,叶清远定然不会再给沈澈留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不仅要让这个落魄侯门永远落魄,还要让沈澈身败名裂,含怨战死。
于是他以淮阳文客之名,为身在淮水的太子去了一篇策论,这篇策论分为上下两篇,一篇告知了淮水一带仕族唆使流民暴.乱之地,让太子谨慎避之。
另一篇则从枷号、斥革、刑责三个方面论述了防止科举舞弊的策略,甚至提出了“誊录式”科举的妙计。
上一世,百位文臣的集思广益,让叶清远事无巨细的浓缩在了一篇策论中。
太子看后惊骇之余,就是要找到这位济世横才。
且将这篇神作盖上了东宫的密印,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
那叶清远被东宫的人毕恭毕敬的接走后,着实给了沈澈不小的打击。
他揉搓着下巴,从二楼未合的窗扇望下去,亲眼看着叶清远上了宫人的马车,双驾齐驱的向北驶去。
沈澈在淮阳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谁能从自己的棍棒下完好无损的离开,叶清远算是第一个。
可他方才却将他扒光衣服羞辱了一番……
完事儿后这家伙居然跟自己坦白是东宫的人?!
此刻沈澈的心里,实属有些谎……
不过古有孔明弹琴退仲达,今有他沈怀川悬崖边上打太极,主打一个临危不乱。
沈澈虽不知,这叶清远是如何巴结上了太子,但他对太子在淮水的行程却了如指掌。
既然叶清远是太子的人,那么就趁他背后捅刀之前,先让自己摇身变成太子的“救命恩人”,来个“功过相抵”。
如此,方能挡下对方的暗箭。
没准儿还能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好让圣上知道,淮阳侯府的男丁没有死绝,当年那个命煞孤星的男娃早已长大。
沈澈剑眉轻佻,眼尾端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自诩高瞻远瞩的叶清远,并不知道上一世让太子差点送命的流民之乱,并非偶然,而是沈澈为让沈家再度被朝廷重视,而亲自谋划的小心思。
而这一世,让沈澈再度起了此心思的理由,却因叶清远这个人,而变成了自保之举。
动机变了,结果却不会变,换言之,即便叶清远在策论中变相提醒了太子避开流民作乱之地,太子也不会因此而躲过这场“人祸”。
沈澈乃不折不扣的地头蛇,淮水一带的流民头子都是他的酒肉兄弟,又怎会真的害怕这个远道而来的“太子”。
他怕的,不过是自己对叶清远的“醋举”,变成对沈家不利的噱头。
腊月寒气催逼人骨,朔风萧萧,卷着地上的雪片飘洒而落。
沈澈前脚刚踏进府门,便听到内院中传来吕子期与婢子们嬉笑的声音。
今日被叶清远逃出掌心,心中本就窝火,那些女婢不雅的浪声浪语落在他耳中,让他不由高声怒骂道:“你小子拿我侯门当妓院吗?老子不在府中,竟也成天在此放肆!还不赶紧滚!”
内院这才倏然安静了下来,吕子期神色从容的摇扇而来,仿佛早已习惯,故作遗憾道:“今儿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关于江姑娘的事,既然你心情欠佳,那就改日再说喽。”
他脸上带着拿捏,目不斜视的欲要离去。
却在二人衣袍擦肩的那刻,被沈澈似笑非笑着拦了下来。
“江姑娘”三个字如春风拂过心头,将沈澈的烦闷一扫而空,他喉结轻滚,低声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从许知州那里讨了些好茶,欲与明礼分享,还请赏脸移步书房。”
“罢!”吕子期用折扇挡回了沈澈邀他入内的手掌,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药单子,抖开在沈澈的面前,开门见山道:“茶水就不必了,只是今日在回春堂得了副药引子,你猜是谁抓的?”
“明礼请讲。”沈澈虽有些不耐,但语气依然温润。
“是江宅李氏遣去的人,我帮你留意了些,十二味药中有一味引魂草,与任何一种药引都不相配,此草性烈,多用于迷药之中,怕是有人要对江姑娘不利,这才特来告知于你,这英雄救美的好差事,我就不独享了,就当本公子送你个人情。”
沈澈知那日及笄宴之后,李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想到后宅的手段无非就那几种,所以就让吕子期帮他盯着些淮阳的药铺子。
生怕那蠢丫头还未嫁给自己,就卒于闺阁之中。
吕家乃医官世家,淮阳的所有医馆每年都要拿出一成利巴结吕子期他爹。
所以吕子期能拿到这个药方也是举手之劳。
只是没有想到,这李氏居然如此急不可耐。
沈澈接过那药方,脸色一沉,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吕子期喊住,“你小子去哪?”
“去给那蠢丫头提个醒儿。”沈澈不顾他阻拦,喊了阿妄抬脚便出了府。
身后的吕子期小跑着跟来,吆喝着嘱咐道:“如今还未下聘!如此莽撞上门,不合礼数啊!”
沈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放心,小爷我不走正门,翻墙进!”随即上了马车。
吕子期俊雅的面容上腾起一抹无奈,翩翩然叹道:“啧啧,可丧男儿风云志者,唯美人矣……”
……
此刻李氏的寝院内,传来一阵瓷器摔地的碎裂声,屋檐上存积的厚雪被震的松动,扑簌簌地卷落下来。
跟在李氏身旁多年的黄媪听见屋内的响动,扔下手中的活计,从偏房奔了过来。
她见江赭正撸着袖子,拿着毛掸子在李氏的房中打砸,惊的下巴险些掉到脚尖上。
虽说江大小姐这些年任性跋扈,但对李氏还是有所忌惮的,再加上有江梦这个贴心的妹妹时常宽解,与李氏的关系不说多么亲密,相互之间却是进退有寸。
再说江宅的内院六进六出,是淮阳有名的大户,江赭的寝院本就与李氏隔的远,即便路上遇见了,也是蜻蜓点水的问安。
像今日这般刻意来闹,却是头一次。
黄媪怒目直视江赭,挺直着身板儿,颤指着她高喝道:“这可是一盏千金的汝窑天青釉彩!是夫人嫁妆里带过来的!江赭!你……你是疯了不成!”
江赭故作惊恐道:“哎哟,被黄妈妈撞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从北处的檀椅上跳了下来,乖巧的放下了手中的毛掸子,垂首小步踱至黄媪身前,猛的抬头,一掌甩在了对方的脸上。
这一掌,实属使出了江赭十二分的气力,将没有防备的黄媪打的身子一僵。
还没晃过神,又被江赭抬腿在小腹上跺了一脚,整个人仰摔在了门槛之外。
江赭提起裙角,上前一步,踩在黄媪的领口处,讥讽道:“你他娘的是个什么身份,竟敢直呼你姑奶奶大名!李若兰不过是我爹爹续房的一个妾室,惯了你们这么多年,竟连她门前的狗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谁是江家未来的主子,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再乱咬人,姑奶奶我拔了你的牙!”
而此刻趴在墙头的沈澈,却被眼前的一幕勾起了兴致。
身旁的阿妄怔然道:“侯爷,瞧这江小姐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柔弱任人欺凌的,咱此举本就有些不合礼数,不如先撤了吧。”
沈澈看着那道孤鹤唳霄的霜白身影,曜黑的双瞳中却骤起了丝丝涟漪。
他一早便知,江赭在及笄礼上的乖巧是装出来的,如今得以认证,不知怎的,心中更是生出一种要将她降服的欲望。
更想体验一番,在床榻之上,被她这般嚣张踩在脚下的感觉。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逾矩之念,撩的胸口砰砰直跳,佯装淡定的拍了拍阿妄的后脑勺,轻声道:“你也要记住,娶妻当娶镇宅妻,往后沈家后宅那些啰嗦事,便不用我操心了。”
阿妄偷瞥了一眼身旁之人,这个向来不齿鬼祟之事的侯爷,在认识江姑娘之后,却屡次带着自己听墙角、扒墙头,还一副道貌岸然之态,心中感叹,果然一物降一物。
此刻江赭脚下的黄媪,眼周的皱纹被惊的舒展开了大半,及笄之后的江赭似乎变了一个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故去夫人的气质。
即便那黄媪被她吼的莫名有些惧意,嘴上却不饶,“好你个江赭!夫人平日里供你吃穿,教你本事,你竟拆她屋院,毁她嫁妆,如此忘恩负义,恬不知耻,你倒有脸!”
如今大夫人与江二小姐都被老爷罚去了祠堂,黄媪自认这看家护院的差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一会儿没留意,险些让江赭将这园子拆了,后怕的同时也想将责任全推到江赭的身上。
于是抬手死死抓住江赭踩在她领口的脚踝,生怕来人看不见她这副嚣张的样子,一面拖住对方,一面朝院外嘶声喝道:“快来人哪!大小姐疯了!”
而江赭今日但凡做得出这泼皮事,自然不怕外人看见,她如今将明月接回,不仅不会藏着掖着,还要大张旗鼓的招摇一番。
意在告诉宅子里的婆子们,谁再敢打明月的主意,就是踩她江赭的脸,有一个打一个。
“今儿个就让你瞧瞧,姑奶奶我疯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江赭将肩头散落的乌发甩到了背后,再次往后撸了撸袖子,朝身下叫嚣的嘴脸连连掌掴。
“好一个供我吃穿!她李若兰供我吃穿的银子都是我江家辛苦赚的,你怎么不说我江家供她吃穿!教我本事……?别家的姑娘苦学六艺,她李若兰教了我些什么?牌九、投壶、斗蛐蛐……?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她……”
江赭掴她的手掌都有些发麻了,却仍旧不肯停下。
上一世,这个黄媪被李氏派来她的院中,充当她的教习婆子,变着法的刁难她,书没读多少,抽在她小腿的藤条却不知打断了多少根。
黄媪每当看她含泪隐忍,都要惺惺作态道:“别怪我这婆子狠心,我也都是为了让姑娘将来嫁个好人家。”
少时的她哪里懂得,女儿家是否能嫁高门,并不会取决于小腿上紫痕的数量,富贵和良缘也从来不是等待着别人施舍,而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你……你是那个明月丫头!”黄媪在雨点般的掌掴中,惊诧的发现站在江赭背后的人,竟是两年前被自己亲手发卖的那个姑娘。
那是故去的大夫人最疼爱的一个婢子,即便她此刻遮着双目,那副与故去大夫人一般盛气凌人的气焰,还是被她认了出来。
宅中的小厮婢子们被黄媪的哀嚎声惊了过来,见打人者是江赭,纷纷踟蹰不前。
毕竟江大小姐是江老爷的掌上明珠,李氏再只手遮天,也要卖她几分薄面,他们这些下人又怎敢插手。
地上的黄媪见一群人无动于衷,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们这些白眼儿狼!再不动手,我让夫人扣了你们的月俸!”
如今中篑大权仍在李氏手中,年关将近,没有人跟月俸过不去,大家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蜂拥而上。
墙头的阿妄见状,刚要窜身而起,却被沈澈按住,他眸底泛着一丝意犹未尽,淡定道:“急什么?这等小场面,岂能难倒我沈家妇。”
果然不出沈澈所料,婆子那头虽人多势众,却被打的七零八落满地找牙。
但让沈澈意外的是,出手之人竟是那个瞎子明月。
此人以布遮目,却能明辨声位,靠着手里的一根毛掸子,出手干净利落,招招到肉,所用招式竟与当年的沈家军枪法有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招“飞龙转首”,他曾不止一次见自己的兄长在后院练枪时使出过。
他脑中飞快闪过及笄宴上,在信笺中做手脚的碱石,这种只有军营中才有的东西,又怎会出现在世代经商的江宅之中。
碱石与明月,两者看似无关,联系起来却让人不免怀疑,江宅中难道有沈家军的人?
可沈家军早在多年前,便全军覆没于关中的一场仕族之乱中,明眼人都看的出,是他沈家军树大招风,被朝臣在圣上面前污了忠名,而惨死于奸佞的阴谋陷害里。
朝廷为安抚沈家,只是将每年的俸禄多涨了一倍,又赐了一块“不避斧钺”的牌匾以此缅怀后作罢。
而那块牌匾,在抬到沈家的当日,就被沈澈一刀劈了,做了他书房的门槛。
圣上那副虚假的安抚之心,被沈澈日日踩踏于靴下。
知州被他此举惊出一身冷汗,好言相劝于他,莫要将御赐牌匾做了门槛一事扬言出去,而沈澈只是不屑一笑回之。
忠臣以诽死于无罪,邪臣以誉赏于无功。
一道风,将墙头的厚雪缴起薄薄一层,拂在了少年的黑发上。
幽深的眸瞳清冷摄魂,眉骨上融化的雪痕,变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挂在他的长睫末端。
他盯着江赭的目光中涌出了些晦涩不明的情绪。
沈澈接近太子的目的,除了振兴门楣,还有一个原因,是想查清让年让父兄丢掉性命的关中仕族之乱的前因后果,将那个让父兄背上污名的奸佞之辈揪出,就地凌迟。
可他从未想过,江宅中竟有了沈家军遗卒的蛛丝马迹。
而此时的江赭并不知自己今日的举动,被人从墙头窥了个一清二楚。
她从明月手中接过那毛掸子,指着地上早已鼻青脸肿的黄媪道:“今儿我来打砸的事,记得去祠堂知会姨母一声,就说当年因打碎瓷器,而被赶出宅门的明月丫头我寻回来了,我这丫头手脚笨,为了避免以后再失手打碎姨娘的爱物,今日索性全都提前砸了,免得日后啰嗦!”
说罢,带着明月昂首离去。
主仆二人大呼过瘾的回到寝院,江赭推门而入,却发现沈澈正坐在她闺房中的摇椅上,一脸惬意的把玩着她的梨花簪。
冬日午后,光影斑驳入室,映在少年如笔峰般劲朗分明的五官上。
他阖着的双眸,在江赭推门进入时缓缓睁开,慵懒轻笑道:“姌姌发起疯的样子,甚美。”
作者有话要说:weibo:簪青丝jinj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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