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如洗,微风徐徐,这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风向更是有利,休整两日的赤旗帮大军重新列阵,蓄势待发。站在船头,一个身穿黑衣,腰系红绸的汉子高声道:“前些日苦战不退,你们个个都是好汉!如今援兵已到,长鲸贼皆在我军包围之下,一鼓可破!”
船长的高喊,让下面船员都振奋起来。之前那一仗,真称得上苦战,不但要抵御攻击,还要顶住自家船阵不断分兵削薄阵型的压力。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是帮主的诱敌手段,是要把长鲸帮锁死在包围网中,好来一个围杀。
唯有打痛,打残那些凶恶的敌人,他们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而现在,帮主说的援兵已经到了,连官兵都站在了他们这边,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只是破敌,还远远不够!”那船长提高了音量,脸色都微微涨红,“那群狗娘养的竟敢发兵攻打东宁,这是欺咱们岸上无人啊!”
轰的一下,船上爆发出怒吼,杀贼的骂声也高了起来。
那船长用力一挥手:“不错!咱们正是要杀贼!不但要剿灭这群贼寇,更要如法炮制,打到长鲸贼的老巢!番子的炮舰已经往琼州去了,只待咱们破敌,让他们无家可归!”
这下欢声顿时四起,他们之前就听说过番子投靠的事情,谁料这群人竟然不是伏兵,而是派去打了琼州!如此一来,长鲸贼岂不是连老巢都没了?这才算报了东宁的仇,出了口恶气啊!
那船长看着下面密密麻麻,兴奋大喊的手下,再次提高了音量:“大战将至,报仇雪恨正在此时!杀尽长鲸贼,夺下琼州岛!”
也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有人刻意引导,所有人都扯着喉咙喊了起来:“杀尽长鲸贼!夺下琼州岛!”
这怒吼,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条船传到了另一条船,直至吼声震天。鼓声也响了起来,在隆隆鼓响和怒吼中,赤旗帮的中军向前,开启了战端。
这鼓声也让官军那边起了骚动,因为太熟悉了,正是他们常用的进攻号令。周弥脸色有些难看,然而还是挥了挥手:“跟着擂鼓,咱们也压上去!”
这是赤旗帮打出的信号,如果此刻不跟上,等会两边真打起来,很难说长鲸帮会不会从自己这一侧突围,若真被人迎头杀上来,他也没信心能守得住。既然如此,只能跟着赤旗帮一起冲了,最起码气势尚在,不至于让人看轻。
而两边的动作,也让长鲸帮彻底骚动了起来。
“这是要发起总攻了!”许黑站在船头,脸黑的跟头顶的黑鲸旗一般。
是硬碰硬打一场,还是调转方向准备逃跑?
咬了咬牙,他高声道:“让右军迎敌,中军往右侧偏转!”
这是一个侧展的阵型,旨在避开敌人锋芒,留下逃脱的空间。当然,他还是希望能再打一打,至少等到宁负回来的,若是现在就走,恐怕士气也就没了。
他的应对不算有错,然而等到真正开战,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
“镇海将军庇佑!”
“杀尽长鲸贼,夺下琼州岛!”
跟随鼓声一同来的,还有那连绵不绝的嘶吼。这可是在乌猿岛啊,就在赤旗帮的腹地,这群家伙怎么有胆量喊夺下琼州岛?
有人气恼,有人狂怒,许黑却觉得心头不宁,似乎有些东西不太对,跟这战况一样,十分的不对。
“将军,那边有番子的船!”
前方突然传来了消息,许黑一个激灵:“可是伏兵到了?!”
“不是,只有两条,似乎是之前从乌猿岛开出来的那两条……”传信的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突然冒出的两条船是想做什么的。
下面立刻有心腹道:“头儿,要不要派人去把他们赶走?”
许黑皱眉道:“只是两条船,先不用管,看看他们的来意。”
番子的船向来难对付,炮太多,只要挨近就会遭受猛攻,唯有派出几倍的兵力才能对付。现在正是酣战的时候,哪有工夫分兵去打他们。
然而这船敢靠近,恐怕也有其用意,难不成是来搅扰他的军心的?
正想着,消息再次传来:“将军,对面番船在打旗语,像是对军中那两条番船打的!”
他们军中也是有番船的,之前准备用作传讯,后来西塞人反了,这两条船就被扣了下来,□□全部搬走,水手们也缴了械,就是害怕他们闹出事端。
而现在,有人对他们传讯了。许黑立刻下令:“快派人看住,别让番子搅乱咱们的阵型!”
可惜,他的命令下的似乎迟了点,那两条船竟然开始转舵,想要一头冲出阵去。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中军都是一阵混乱,好在船上本来就有看守,附近几条战船也第一时间拦住了这异动。
没有闹出大乱,这让许黑松了口气,然而当手下把拷问来的旗语内容送上来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们传递的消息是撤回琼州岛?”许黑一下站了起来,“番子想去琼州岛?!”
下面顿时哗然,有人叫道:“这事不对啊!他们不是要埋伏咱们吗?”
“你怎么知道是埋伏?鬼影子都没瞧见,说不定番子真去琼州了呢?”
“这不是抄咱们的后路吗?赤旗帮给他们吃迷魂药了吗?只那点船,也敢抢咱们的地盘……”
一群人乱糟糟吵了起来,许黑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番子难不成真撤了?他们不是要伏击,而是去打琼州了?那娘们是怎么说服西塞人的,只一支舰队,如何攻打他们刚刚拿下的地盘?
然而下一刻,他背后生出了寒意,也许西塞人要的不是琼州,而是海峡。他们的兵力被困在了南海,这时候西塞人掉头回返,说不定真能打开通路,彻底抢走他们在海峡口的掌控权。而西塞人动了,交趾人会不会动?合浦的官军呢?琼州的土著呢?
如果那句“夺下琼州岛”不是玩笑,他的后路还能守得住吗?
“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大当家!”
“头儿……”
各式各样的喊叫声,把许黑惊醒了过来,他看到的是一张张焦急的面孔。这些大小头目都还有家产,有妻儿留在后方,听到这消息,他们怎么可能还有心恋战。
得想个法子,得想个法子才行……
可惜,最后一盆冷水,毫不留情的泼了上来。前往东宁的船匆匆回来了,带来了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宁先生不见踪影了,实在是找不到,东宁城也没打下来,根本就没有伏兵……”
听着心腹抖抖索索的话,许黑只觉两眼都发黑了。这是什么意思?宁负为何要逃?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他的手笔?
这一战从头到尾的种种安排,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许黑脑中闪现,自宁负口中而出的所有信誓旦旦,所有大言不惭,都成了如今脖子上的绞索。他上当了!上了个要命的大当!
哐当一声,放在面前的案几被踹翻在地,许黑面目狰狞,高声喝道:“咱们撤!回琼州!”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丢了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哪怕不当官,不要南海,他也要保住自家地盘,保住长鲸帮!
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乱了,大批船只调转船头,在那熟悉的战鼓声中,溃败开始了。
※
东宁的官道上,一支马队正缓缓前行。
领头的黑汉子满脸的纠结,不时看向身后,又走了一阵,他实在忍耐不住,凑到了马车边:“宁先生,咱们就要出东宁了,真的要走吗?”
“你也是听到了消息的,官军都来了,不走还等什么?”宁负挑开车帘,冷冷反问。
“只是番禺的水师,说不定还能打得过呢。大当家待咱们也不薄……”那汉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对面狞笑吓住了。
宁负勾起了嘴角:“压根就不关什么水师,是琼州,海峡要出乱子。从来都没有埋伏,那些番子恐怕早就踏上归途了,准备抄咱们的后路了。”
那汉子一怔,额上立刻渗出了汗:“这,这……”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带兵在东宁打家劫舍,你觉得大当家会放过你吗?”宁负脸上的笑更深了,就如一条裂开了嘴,吐出了芯的毒蛇。
那汉子只觉心头一股火气上涌,这分明是你指使的啊!若无宁负刻意放纵,东宁怎么可能打成这鸟样?
宁负却不在乎他的怒意,随意摆了摆手:“长鲸帮已无胜算,这罪名总要有人背,于其被抓去剥皮挖心,还不如卷了财货远走高飞,至少我还安排了后路。”
他的神色太平淡了,平淡到一切仿佛都是天经地义,这些年来跟着长鲸帮闯荡的日子,也都是些过眼云烟,不值一提。然而那汉子却说不出话了,他们现在还有抢来的财货,还有落脚的去处,的确比回去承受大当家的怒火要强。至少,他们还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闭上了嘴,也弯下了腰,那汉子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
放下了车帘,宁负再次闭起了双目,然而心底有什么东西仍旧翻涌不休。
这一战,他败了,惨败,然而到底是从何时棋差一着呢?是误判了西塞舰队的去向时吗?是跟斗门的水师开战时吗?是率军前往番禺时吗?是留下西塞人攻打罗陵岛时吗?还是听说那几个西塞降兵被赤旗帮送了回来,就生出了猜忌,中了对方的圈套?
不,也许是那女子持着短刃,刺破他的脸,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时。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乱了,被复仇的怒火吞没,也被那双冰冷的眸子搅乱了心神。
他猜错了太多次,也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后路。许黑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容人的家伙,他肯言听计从,不过是自己从来未曾失手。而这一战,败的太惨,太干脆,总要有人来背负罪责的。
长鲸帮里,恨自己的人可不知有多少。
因此他才会选择前往东宁,才会登陆,才会趁乱逃走。他是输了这一筹,但只要能留下性命,就有翻本的可能。而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只停在海上。
总还是有机会的,大海太广阔了,并不是报仇的好地方,也许换一个场合更好。
脸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宁负却没有抬手去碰,只是死死攥住了手里的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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