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风大浪已经过去,但是回岛还是花了不短的时间,等一堆破破烂烂的船驶进港口时,天都黑了下来。
和预料中的一样,码头上灯火通明,乌压压站的都是人,更有不少扶老携幼。台风刚刚过境,岛上应当也受了灾,然而这些人更关心的还是身在船上的亲人,都是渔民出身,自然更懂得大海的可怕和无情。
这种时候,是不是打胜了仗,有没有取得胜利品反而不重要了,因而伏波下船时也没有声张,后续的处理还是等大家发泄过情绪后更好。
然而再怎么低调,还是有人看到了她,就见一身影急急向这边赶来,开口便道:“你回来了!可受了伤?”
伏波有些惊讶的看向面前之人,以往一丝不苟的衣袍如今却有些发皱,像是沾了雨水,兴许是在海边站的太久,颇有品味的熏衣香气都被海风吹散了,只剩下一股子海腥味,连带发丝都不再服帖,哪里还有处变不惊的世家子味道?
然而如此的仓惶失措,却也显得意外的真诚,伏波自然也不会用那些套话,坦然道:“略略受了点伤,并不妨事,让明德兄挂心了。”
她看起来不像只是“略略受伤”,额头包着,衣衫上有不少的血渍和污痕,两手也都缠了布带,显然也受了伤。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从凶猛的风暴中死里逃生,怎会无碍?
有些话在喉头滚了滚,陆俭硬生生又吞了下去,低声道:“可是那伙官军不好对付?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陆大人千挑万选的人,岂是能小觑的?他该早些打探清楚才是,可惜过早离开番禺,使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而这里面,包含了不少私心,若说没有愧疚,那才是假的。
这话就更不像是陆俭会说的了,伏波叹了口气:“赤旗帮想要壮大,自然会得罪不少人,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明德兄不必挂怀。”
她如此坦荡,更让陆俭心中发堵,沉吟片刻后才道:“我已派人去番禺打探了,也会想法子找人制衡那领兵之人。”
伏波并没说谁胜谁负,但是能把她拖到连台风都躲避不及,匆匆赶回罗陵岛的,又岂是简单人物?这样的敌人,还是务必除根才好。
伏波却道:“现在不急,等风浪彻底停了,我会派人去乌猿岛看看,这次官军肯定也损失惨重,他能不能活下来也说不定。”
这话颇为在理,然而陆俭闻言,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身旁,已经有不少人下了船,更有哭声响了起来。带出去的船队起码少了三分之一,小船更是一条不剩,也不知到底折损了多少人马。
沉默片刻,陆俭道:“若是有什么为难处,只管来找我。”
赤旗帮是个新兴的帮派,一口气损失这么大,恐怕对帮主的威信大有影响,他别的不多,钱还是有的,也不介意花一些来买人心
伏波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摇了摇头:“如今还不必,他们能撑得下来。”
这不是客套话,那些痛失亲人的哭号,那些劫后余生的恐惧,都会被抹平,消失殆尽。因为这才是他们的人生,被官府逼迫,被海浪卷走,被一切高高在上的存在生吞活剥。而赤旗帮给了他们不一样的东西。因此死亡虽然可怕,却无法击垮他们的勇气和信念,只要大营在,只要她这个帮主在,赤旗帮就不会散。
这根本不是一个刚刚经历过飓风,损失惨重的人能说出的话,太自信,也太强硬,似乎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压垮。那一身的狼狈,此刻也像是褪去了,展露出让人无法直视的锋锐。
在这一刻,陆俭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是想错了。支撑她的只有恨意吗?燃烧在她胸中的那股火焰,溢出的只是怨毒吗?一个满腹血海深仇的人,又怎能如此的镇定自若,无懈可击?
那一点“共鸣”的基石,仿佛摇晃了起来,然而出乎意料的,陆俭并不排斥。在困惑和茫然之外,更多的是好奇,是不由自主的关注,这可不太妙啊……
轻轻舒了口气,陆俭面上重新挂上了温文尔雅的笑容:“那我就不打搅贤弟了。”
如今他心中太乱,是得稍稍退后一步了。
※
一直到飓风彻底消失,海面上再也没有惊涛骇浪,躲在乌猿岛的疍民和海商们才犹犹豫豫的冒出了头。
这场飓风来得太快,去得却也干脆无比,比他们预料的可轻松多了,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生出庆幸。这场风灾实在是出人意料,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席卷了天地,而赤旗帮的船队始终没有退到乌猿岛,难不成是往罗陵岛去了?还有官军到底退了没有,为何也不曾出现在乌猿岛呢?
这可就有些出奇了,难不成两边正在打仗,飓风就到了?一想到这种可能,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一番商谈后,两边各出了几条船,往四周探查,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结果这一查,还真发现了数条沉船,有些撞在了乌猿岛附近的岩礁上,有些则船身倾覆,距离沉入海底也不远了。
“不少是官军的船啊,难不成真没躲过风灾?”看着那些残破不堪的沉船,有人小声嘀咕。
“那赤旗帮的船呢?这边怎么没看见?”海商里已经有人打起了退堂鼓,这要是赤旗帮的主力折了,整个帮派也就玩完了,他们留下还有意思吗?
“说不定是返回罗陵岛了呢?”立刻有疍民叫道。
来得及吗?不少人心头都犯嘀咕,这明摆着是打仗时遇到了风灾啊,否则官军的战船怎么会吹到这边?那领军的将官可是相当厉害的,赤旗帮真能安稳脱身吗?
然而还没等这群人下定决心,是直接溜走,还是去罗陵岛上看看,就有报信的船开了过来。
“伏帮主带人撤回了罗陵岛?”
听到这消息,所有人都惊呆了,真撤回去了?不是还跟官军打着仗吗?
梁老板第一个忍不住了,干咳一声:“伏帮主真是英明神武,竟然赶在飓风来前就撤了……”
谁料那信使轻哼一声:“官军百般阻挠,哪是那么容易撤的?帮主他老人家是在飓风来后,才领着大伙儿撤走的。”
“什么?!”不少人都惊叫出声,这也太离谱了吧,飓风来了也能撤走?
梁老板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这也太……咳,不知贵帮可需要人手,要不我等过去帮上一把……”
他可当真不信有船队能在飓风下安然无恙,别是对方为了蒙蔽他们,这才说的谎话吧?
那信使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帮主派我等过来,是为了探查官军的情形,只要清点了沉船,打捞完了船上的东西,尔等自然可以前往罗陵岛拜见帮主。”
梁老板立刻一缩脖子,陪笑道:“既然伏帮主有令,吾等自然也愿听差遣。”
既然敢让他们上岛,多半是船队没事了。这未免也太命大了,让人都生出了惧意。能打过联军,干掉官兵还不算出奇,竟然连飓风都不怕,这得是怎样的天命所归?其他心思赶紧都省省吧,还是抱紧了大腿再说。
有了这一番敲打,众人果真老实了起来,乖乖沿着乌猿岛附近搜索沉船的踪迹。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算沉了不少船,还真有几艘官船扛过了风浪,跌跌撞撞的番禺赶去。
船身破损,风帆撕裂,又因救助的人太多,回到水师大营的时候,那几艘残存的船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而在下船时,徐显荣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干裂的嘴唇也抿的死紧,已经做好了被军法处置的打算。
他败得太惨了,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这贼老天。如今船队十不存一,折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船,也的的确确没法交代。谁承想一番筹谋,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这一刻,徐显荣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
果不其然,一登上码头,就有一队兵卒冲了上来,把所有幸存者五花大绑。徐显荣根本没有辩解的意思,束手就擒,被带到了中军帐前。
一道道视线冰冷刺骨,徐显荣双目低垂,肩背却挺的笔直,他是败了,但是愧对的只有那些死难的兄弟,其他还真是问心无愧。
然而上首却传来一声冷哼:“徐显荣,你擅自出兵,还胆敢勾结邱逆余党,致使朝廷兵马尽丧,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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