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喜怔了怔,神色古怪的道:“你是在向我问策?”
伏波道:“正是。”
方天喜指了指自己:“你可还记得我是蓑衣帮的人?”
“先生如今不在蓑衣帮。”伏波一派坦然,根本没有向别家谋士问策的窘迫。
方天喜一时哑然,别的不说,这脸皮还是真够厚的,当个“主公”也算绰绰有余。不过她敢问,他却不想这么轻松的就给出答案。
哼了一声,方天喜把手一袖:“老夫可不是赤旗帮的人,怕是爱莫能助。”
伏波点点头:“此事确实难办,先生无法也不奇怪。”
方天喜顿时瞪了过去:“丫头,你觉得激将法对我有用?”
“若不是激将法呢?”伏波轻叹一声,“对于这事,我也想了许久,始终找不到破解的方法。长鲸帮能在南海立足,能垄断胡椒贸易,其势力必然不小。赤旗帮如今兵不过一千有余,大小船只还不到五十条,就算加上疍民也没法抗衡。而一旦长鲸帮占住了琼州,就扼住了出南洋的道路,偏偏陆俭的根基在合浦和交趾,为了他的粮道,其人说不定会跟长鲸帮谈和,到时候赤旗帮的粮道可就断绝了。哪怕我清理了东宁的大户,还田于民,东宁一县的粮食也供应不起大军。那时才是内外交困,难以收拾。”
这一番话真是有理有据,清晰明了,方天喜忍不住道:“你就没想过找外援吗?”
“蓑衣帮的势力不在海上,青凤帮自顾不暇,根本不愿介入此事,那些想要涉及胡椒的商贾,又难以信任,见势不妙兴许就投敌了。”伏波的语调沉了下来,“最迟今冬,怕是就要对上这个恶敌了。”
夏天海上有风浪,而且风向也不对,很难从琼州发兵攻打罗陵岛。但是等风季过去,季风转向,长鲸帮恐怕就不会按兵不动了,届时双方必有一战。
这可是迫在眉睫的问题,甚至能决定赤旗帮的生死。而面前之人,怕是不止一次推衍这些,绞尽脑汁想要保住这千余人的性命。担在她肩上的,又是何等的重担,一个十七……不,刚满十八岁的女娃,是如何应对心中焦虑的?
方天喜欲言又止,伏波却转过头,望了过来:“我只看过几本兵书,懂些经济之法,并不擅长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帮中的头目不是渔民出身,就是田昱、严远这等不善阴谋之人,实在难以请到一个知晓大局,明辨情势的谋主。生死攸关,若是先生有良策,还请教我。”
那双眼中满是恳切,也有些忧虑和期盼。她明明是在自曝其短,是在袒露软肋,对于一个掌了大权的女子而言,这是何其危险!然而她却丝毫不觉得说出这些有什么不对,这是信赖他作为谋士的品格,还是因为她本性如此,知人善任?
然而就算是方天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想错了。对于谋士而言,最让人难以抗拒的并非是身居高位者的不耻下问,也不是言听计从,不加思索的盲信,而是明明已经聪慧过人,也有大智大勇,却在举步维艰时,坦诚一问。
她信他有解决的法子,也信自己能把他的策谋发挥到极致,身为一个谋士,夫复何求?
然而面对那双极为清朗的眸子,方天喜还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帮主一日不公开身份,不让世间知晓你是个女子,老夫就不能为你出谋划策。”
这样的拒绝,让伏波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她轻叹一声:“那先生前来,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对方并未追问,也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方天喜心中竟然有些微的失落。然而很快回过神,他干咳一声:“帮主之前说过,陆氏对赤旗帮恨之入骨,老夫前来,正跟此事有关。之前劫狱时,为了让陆俭帮忙,小孙曾答应过他在江东作乱,摧垮陆氏基业。而仅仅救出阎头目,功劳还远远不够。唯有袭扰江东,打下几个郡县,他的根基才算稳固。”
原来陆俭在那次会面是提到的“江东”,是拜托孙元让做这事,这人对于陆氏恨的也真够执着了。想了想,伏波道:“攻打江东对我是有益处,然而赤旗帮想要绕道江东却不那么容易。中间隔得老远,赤旗帮擅长的又是海战,在内河都不好发挥,如何帮得上忙?再者说,陆俭都没跟我提起此事,恐怕也有算计。”
陆俭的精明是明摆着的,如果自己能起到作用,他巴不得要找赤旗帮,可是如今提都不提,肯定还是有原因的。至于距离,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东”在哪里,但是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在江浙附近吧?这岂不是还要穿过青凤帮的驻地,对方还在打仗,感觉也不太稳妥。
方天喜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陆氏虽说是江东望族,但是田产有大半在汀州,自潮州府沿鄞江直上,一路畅通无阻。正巧你们也有盐船,可伪作松门的盐贩,自河道直抵汀州。”
这距离是不算远,伏波又道:“可是吾等过去又有什么用处?沿途经过的哨卡可不少,带的人多了恐怕没法全须全尾的回来,带的人少了,对大局也没甚用处。如此一来,岂不鸡肋?”
“若只是救人脱困呢?”方天喜反问,“派一两艘船,在汀州大乱时把人接出府城,这对你而言不算难吧?”
伏波挑眉:“你们打算声东击西?”
方天喜呵呵一笑:“倒也算不上,只是打算在稻田抽穗之前,派人打上一打,若是城外吃紧,城里多半会聚些豪富,弄出些乱子,肯定有利军情。”
抽穗期可是水稻种植的关键期,就算不损毁田地,只要耽搁了追肥,都能让稻田大面积减产。若是再劫掠或者烧毁几个粮仓,陆氏怕不是要出大麻烦。如此以来,陆俭在番禺设的新粮道可就派上用场了。
不过这些不是关键,伏波问道:“为什么会选赤旗帮?”
“之前在番禺时,你们都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劫走人,本事自然不容小觑。这次孙元让也要入城,为了他的安危,须得选个靠得住的人了。”方天喜也不隐瞒,干脆道。
之前赤旗帮在番禺劫狱时的动作可谓恰到好处,不但瞒过了孙元让等人,连他这个幕后主使都猜不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本领可称得上惊人了。
对于方天喜的夸赞,伏波受之坦然,若是论营救和突袭,这个世界恐怕没人能跟她相比。只是冒着巨大风险去实施这样的营救计划,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而,伏波也直接问了出来:“孙兄只是蓑衣帮中小校,就算得你看重,想要掌权也需要时间。况且就算他得势了,一时半会应当也帮不上赤旗帮的忙,我等花费那么大精力,为的又是什么?”
方天喜似乎在等她这一问,闻言立刻道:“自然是有大用的,陆氏算是汀州数一数二的大户,然而当地最大的豪强,却是叶氏。”
“正跟青凤帮缠斗的那个叶氏?”伏波反应了过来,这要是汀州失陷,青凤帮岂不占了便宜?如此一来,他们也算帮了沈凤不大不小一个忙,将来与之交流时,也算有了点依仗。
更重要的是,一旦青凤帮能抽出手了,他们联手对付长鲸帮的可能就要大大增长,对于赤旗帮绝对是利好的消息。
而方天喜这一策,虽说为的还是孙元让,却不动声色也帮了她一把。这是他之前就想好的,还是针对她的问策,临时更改的计划?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对于赤旗帮破局,都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陆俭知晓了此事,也要再承她一份人情,倒是他们的合作关系因为长鲸帮撕破脸的可能性也会降低了。
这真是个可用之才啊。然而看着面前这有些邋遢的老头,伏波在心底一叹,她如今确实没法收服对方。方天喜说了,她的身份不暴露,他就不可能相投,这一点伏波其实可以理解。毕竟自己的身份是个定时炸|弹,一旦暴露,赤旗帮还能不能撑下来是个问题。而这件事,哪怕她说破了嘴,只要没有发生,就没人能确定结果。身为一个谋士,方天喜怎么可能冒这样的险?
但是反过来说,对方也不是没有意动。至少女子身份,对于方天喜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也就是说对方认同了她的能力,也有心想要看看赤旗帮会如何发展,唯一的阻碍,就是这个“女扮男装”的骗局。虽说这事暂时不好拆穿,但是伏波早就有了安排,也一步步为身份暴露时的安定做了准备。等她的身份彻底暴露,也稳住了赤旗帮后,这位邱大将军的前幕僚改换门庭相投,也就不存在阻碍了。
这么看来,至少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心底有了计较,伏波道:“这活我就接了,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动手?”
“大概一个月内。”方天喜答道。他猜到了邱小姐会应下这请求,却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的干脆。不过想来,没有这点决断,她也没法建起这么大的船帮。
伏波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要先处理一下手头的杂事,先生是立即启程,还是到时跟我一起去?”
方天喜哪肯错过观察的机会,赶忙道:“该交代的我早就交代过了,只要提前几日过去就行。你只管忙,走的时候捎上老夫即可。”
知道方天喜的打算,伏波却也不在乎,如今鱼已经上钩了,自然还是让他把饵吞得深一点更好。笑了笑,伏波道:“那就有劳先生多等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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