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