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春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赤果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次日,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