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涛听着这般狂妄又近乎无耻的言语,只觉得心中一热,又有些想笑,紧张不安的心情瞬间散去,手臂一抖,马车已经轰隆隆踏过坟场。
忽听身后一声马嘶,声音清越若龙吟,在军中熟知马匹的邰世涛心中一惊……这等鸣声,多半好马!
他百忙之中扭头一看,便见一匹白马,自月光尽头奔来,雪白的鬃毛旗帜般飘扬在风里,韵律优美却速度如电,初见时还是隐约一小点,眨眼间身躯已经遮蔽身后月色,黑暗从这匹马身后剥落,马上人却还溶在夜色里,一身黑色的披风卷在肩头,只一双眸子,遥遥、冷冷、而又空空地看过来。
邰世涛心中一震,顿时明白凭对方这马的速度,马车必定很快会被追上。而那智慧绝伦手段百出的东堂亲王,这回被逼亲自追来,再不会给他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但知道归知道,束手就缚却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挥鞭,“啪!”
坟场那边,锦衣人一双远山云烟般冷冷又迷离的眸子,遥遥看过来,眼看马车仓皇而去,唇角又是浅浅一扯。
随即他也策马,毫不顾忌踏坟而过。
白马扬蹄,闪电般自黑黄土坟间穿梭,忽然一声长嘶,声音凄厉。
锦衣人一惊,一低头,便看见旁边一个被踏碎的坟堆里,一根断骨支了出来,白马踏过时,被断骨戳伤了蹄子。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马已经不能再跑,锦衣人眉头终于皱起……今日当真不顺!难道老天也在帮太史阑?
无可奈何,他只能下马,身后发疯的虎奴已经追了上来,锦衣人叹一声气,只得先回身和添乱的奴仆周旋。
月光冷冷,照着坟前残破的断碑。
马车一路狂奔,很快就过了夹山道,果然没有遭遇埋伏。邰世涛心中暗暗叹气。心想自己几人当初还是推断错误,原以为东堂人一定不会放弃夹山道这样最好埋伏的天险,所以在前面那个小村放松了注意力,想来东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们这个心理,反其道而行之。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心理博弈的高手。
夹山道一过,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为过了夹山道就是援海大营的巡区,在这里随时可能碰上援海营和苍阑军的巡逻队伍。
只是这里还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上巡逻小队,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阑和锦衣人的约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齐战船甲板为限。
邰世涛算着,就算遇不上巡逻小队,马车行走十里也不过一个时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松快。
他想着姐姐可以上船,终于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休养,省得她和几个大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悦。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咔”一声微响,随即整辆马车向左一歪。
邰世涛一惊,心知不好,急忙松绳掠入车厢内,太史阑已经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涛一手抄住。邰世涛急急将她抱起,一手拽着那少年,靴底一蹬冲车而出,车厢下轮子骨碌碌飞出去,车厢在他身后崩裂,邰世涛掠到马背上,正要砍断系住马身的绳子,蓦然那崩裂的车轮底部飞出一段木条,砸在马腿上,耳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马也断了腿。
邰世涛只得再掠下马,恨恨地看着车厢被瘸马拖出几步,轰然歪倒在一边的道上,他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坏掉的半边轮子竟然还是当初那个位置,上次被破坏的时候他已经修好,但这次的损伤在更里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一般人对于下过一次暗手却被拆穿的地方,不会再来第二次。同样,拆穿这处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会认为这里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心理问题。但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思维特别的锦衣人,利用了这样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还是下在了马车的同样位置。
没有了代步工具,这一段路没有市镇,也少有人行,很难买到马,邰世涛又带着两个人,速度自然要减慢。
但此时连犹豫叹气的功夫都没有,邰世涛还是一个抱一个扛,咬牙继续赶路。
他身上有太史阑给的信号烟火,但不敢使用,锦衣人必然会追来,信号一用,保不准先召来的是恶龙。
邰世涛看看眼前的夹山道,这里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码头,从方位看,翻过石山,应该也就是大海,靠近码头。
两条路,一条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条路难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
邰世涛几乎没有犹豫,撕下衣襟,将太史阑牢牢地绑在腰间,又请太史阑帮忙,把那少年绑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徒步上山。
山路崎岖,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邰世涛几日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压力巨大,又背负着两个人,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走这样的山路,几乎每一步都是双倍的耗损,黑夜里渐渐响起他疲惫的喘息。
昏昏沉沉的太史阑忽然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不断落在脸上,越来越密集,她知道这是邰世涛的汗水,想要抬手为他擦去,邰世涛却忽然用肘一把将她的脸压在怀里,“别动,有荆棘!”
这一刻他没有喊姐姐,这一刻他的语气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的脸紧紧贴靠着邰世涛的胸膛,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气混合,不觉得难闻,反而让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肤,而脸下的肌肤确实饱满而富有弹性,热度灼灼,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世涛已经是男人了……
她想让他放弃背上的少年,此刻带着那盲人少年,是一个极大的累赘。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虽然她已经给那少年服了解毒丹,但毕竟药不对症,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寻医生确定到底是什么毒才行。丢下他,也就是丢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怜孩子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
她知道世涛做不到,而她也不愿意。
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恶不赦,否则无由放弃,这是她记事起便坚持的想法。她深恶痛绝因为权力和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权的不平等。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涛的心跳太急,他已经累透了。
他将她护在怀中,用手臂替她挡住山石缝隙里那些低矮的荆棘,臂上很快鲜血淋漓,他一开始步伐很快,渐渐慢了下来,渐渐有些不稳。他一开始直立行走,后来腰背有些佝偻,再后来他用自己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连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凉的汗水冻醒,一次次哀求他将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太史阑也沉默,她不会干涉世涛的决定,她永远为世涛的坚持和有担当而感到骄傲。
天最黑的时候他爬到了山顶,之后开始下山,素来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感觉到他腿肚子抖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下一瞬就会抽筋,然后三个人一起滚下去。
黑暗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涛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阑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扰他一句。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经看见了码头上停靠的战船,还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在山下周边巡逻,战船离山边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一个沙滩。
三人都齐齐松口气……终于到了!
这一路的艰难!
连邰世涛都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直起腰,三步两步就要奔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衣袂带风之声,就响在头顶。
他一僵,回头后望,就看见石山顶上镶嵌着一轮大月亮,月亮里一个人,这回他没有骑马,却仍旧干干净净风神超卓,杏黄色的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辉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
他负手,饶有兴趣地从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对待自己的猎物。
邰世涛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底下战船上几乎立刻有了动静,但邰世涛的心底,依旧是凉的。
从船上下来到石山上的距离,和东堂这个可怕亲王冲过来的距离相比,太远了。
头顶一声轻笑,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
邰世涛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会争取到最后一刻。
“能让我接连失手,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头顶上的人在叹息,“不过你们竟然还带了这么个废物,我真不知该夸你们聪明还是蠢。”
邰世涛沉默下行,心底冰凉地发现,他快走了这一截,头顶上的声音还是这么近,东堂这个可怕亲王一直跟着,而且很明显,他不费什么力气。
或许躲已经没有用,不如回身拼死一战,拖延时辰,等到那些人迎上来,救下姐姐。
他提刀的手缓缓抬起。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刀!
邰世涛一惊,骇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是奸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毫不犹豫举掌向少年天灵拍落!
无论欠了他什么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会毫不容情!
他的手掌落了空。
“嚓”一声,绑住少年的布带,被少年抓着他的刀割断,少年顿时从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涛这一掌险些拍在他自己后脑。
邰世涛怔住了。
“走……走……”那少年也没有发觉邰世涛刚才想对他下杀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滚过去,一把抱住了锦衣人的腿,“你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