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涛凛然受教,心中却五味杂陈,想着姐姐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强撑着长篇大论的教育,她的心思,还是这么明显。
她想撮合他和容榕……邰世涛头垂得更低。
太史阑喘了口气,又笑了笑,“我十六岁的时候,研究所有个混账总想粘着我,我嫌烦,曾经差点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当然我没推成,我出手了,又赶紧拉住了他。但那一霎,我是真想杀人的。”她撇撇嘴,“大姨妈来了,烦躁。”
邰世涛忍不住一笑,握了握她的手,算是将这事揭过去了。太史阑瞧着他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心中也暗叹世涛历练久了,城府越发的深。
算了。她想,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感情的事,过多干涉才叫愚蠢。让他们随缘吧。
盲人少年一直坐在前方车夫身边,并没有进入车厢,但他听力极好,将车厢内姐弟的对话听得清楚,忍不住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到哪里了?”邰世涛问。
“正要问大爷……”车夫抖抖索索地道,“你们要到黑水峪去,有三条道,您看走哪条……”
三条道,一条是官道,人来人往,走的人最多。一条是小路,要穿过好几个村庄,这条路最近。还有一条是山路,最险,但是很安静,走的人少,车夫很巧是黑水峪附近村子的人,所以三条道都知道。
邰世涛回身看太史阑,他始终最信任太史阑的决定。
太史阑微微闭目。按说应该走官道,东堂的人毕竟不是官府,不能设卡查找,在官道这样人流较大的地方,他们下手有顾忌。最不该走的是山道,僻静无人,地形狭窄,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穿过村庄那条路也不是好的选择,人越多,别人越方便隐藏对她下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能这样考虑,那位亲王一定也能想得到。那么就应该于不可能中选可能,出其不意,但是话再说回来,这种于不可能中博可能的思路,对方还是能想得到……各种思路碰撞,本就是上位者智慧博弈中的一种。
最后她道:“掷个骰子。”
邰世涛,“……”
也就真的掷骰子了,掷出来结果是走村庄那条路,太史阑毫不犹豫,“就那。”
也没人违背她的命令,车夫一路往村庄去。
太史阑唇角淡淡笑意——以为我会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想?我才不。走哪条道其实都有危险,那就随便,交给老天来决定。你就自个慢慢琢磨我心思去吧,想死你。
锦衣人立在风中,望着那三条道的来路,喃喃道:“按说她应该选择官道,路宽人多我不好下手,最安全。山道最不可能,就她那情形,走山道我立刻就能杀了她,村庄也不合适,人多,我可以提前埋伏……”
“那殿下,咱们走官道?”属下说。
“咱们看得见的事情她看不见?”锦衣人冷嗤,“她是傻子?”
“那咱们从不可能中寻可能……她走了最不可能的山道?”属下说。
“你想得到她想不到?”锦衣人不屑,“她是傻子?”
“那……那咱们还是走官道?”属下眼睛里在画圈圈。
“难说。”锦衣人沉吟,“官道最应该走,其实也最不应该走,山道最不应该走,其实最应该走,但你说她最应该,照这人的逻辑却从来不按应该不应该来,或者该走村庄,两个最应该最不应该都不取,但这选择太中庸,也不符合她的性格……哎呀头有点痛……真舒服……”
属下……晕了。
走过一截什么都不长的荒草地,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那个村庄,邰世涛问太史阑要不要穿村而过,趁夜赶路,太史阑道:“不必,休息。”
邰世涛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她道:“顺便把那阴魂不散的家伙给解决了。”
邰世涛怔怔望着太史阑,伸手去摸她额头,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太史阑眼光立即射过来,“干嘛?”
邰世涛脸一红,连忙缩手,心中却有些难受。
他知道姐姐如今对他已经有了不同,不是不好,而是有了男女之防。
她……知道了吧?
以前她不在意,满心姐弟之情,坦然接近,他便可以因此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小小窃喜。如今心思被捅破,他微微有些尴尬,忽然也没了勇气和她接近。
这还是小事,他更怕姐姐误会他的心思,于他,虽然对她爱慕崇敬,却从未想过占有。如果姐姐因此排斥他……他低下头,将双手拢在膝中,忽觉心中寂寥。
却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道:“去给我做事。”
他膝盖一颤,再抬头眼神欣喜明朗,太史阑眼神坦荡,“去找一户人家借宿,找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明白。”
邰世涛领命去了,太史阑又道:“让那孩子去。”
她指的是那盲人少年,那少年性格温柔,一看就是纯善之人,很容易得人信任。
邰世涛带着那少年走向村中,村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闭门,小窗里透出淡黄的灯光。
邰世涛把所有房子都看了下,选了一座不太轩敞却很干净,今年刚刚苫过屋顶的房子去敲门。
房屋最好的都是富户,这种人警惕性高,多半也精明,不会收留不明身份外来人,还容易通风报信。房屋太小不够人住。房屋太旧的多半懒,懒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依靠。只有中等家庭、房屋齐全、又时常修葺的家庭合适。经济中等的家庭一般最平和,房屋齐全说明人数不少,家中多半有老人在,老人心底慈和,容易收留外客,房屋新近修葺,干净整洁,说明这家人勤劳。一个完整、朴实、小康、勤劳的家庭,相对安全且好接近。
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没有后院,后窗直对着村口,只要有人想进村,都能从他家窗口看见。
那盲人少年去敲门,果然是一个老者应门,听盲人少年说家中姐姐病重,路过此地借宿,看看面前一个人身有残疾却彬彬有礼,一个人面貌清秀眼神清澈,车子帘子里传出浓浓的药味,顿觉同情,便道:“出门在外谁没难处,进来吧。”
这果然是一大家子,老头夫妇,下面还有大儿子一家,二儿子一家,小儿子还没成亲,单独住一间。这一大家子不仅没分家,看起来还相处得很好,两个媳妇十分朴实,看见太史阑,赶紧上来帮忙搀着。
农家的院子无法停进马车,但马车放在外面又太显眼,邰世涛有些为难,太史阑道:“问问这村有没有专门存放车马的地方。”
邰世涛去问了,村东头有个马厩,不过没有马,只有一辆牛车作为公用,太史阑让他拿点碎银,请老头的大儿子把马车赶了过去,并且特意关照,将马车和牛车的车厢给换了,牛车还赶出去,在路上转了一圈,车轮上沾了些附近的草叶泥土。
老头家里盛情邀请太史阑几人一起吃晚饭,邰世涛让盲人少年和车夫去吃,又说太史阑只能吃流质,当即借了锅,把带来的银耳煮了。结果半天火都没升起来,还是盲人少年动手,只是他不熟悉陌生地方的布置,做得磕磕绊绊,那家的大媳妇看了一阵子,终究忍不住,上前来将两人挤开,笑道:“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大男人做?去歇着吧,我来。”
邰世涛哪里放心,坚执不肯,倚在门口的太史阑却道:“有劳大姐。”
她选择这条路是随机的,她住在这家也是随机的,实在没有必要草木皆兵,不小心传出去还容易引人怀疑。
邰世涛几人便去和这家子一起吃饭,饭桌上满满摆着煎饼,玉米糁,小鱼熬酱,腌咸鱼,葱花蛋饼。虽然没有肉,但已经算是不错的农家饭食。邰世涛夸了几句饭菜香,老头笑得眯起了眼,“托总督大人的福,把海鲨老爷子给赶走了,现在咱们的鱼税每年只交一次,一次还没有以前一季多,家家日子立马便显得宽裕很多,你瞧,我这屋顶漏了三年了,今年终于有点余钱,把屋子给修了。”
一桌子的人顿时附和,连车夫都说了几句今年日子比往年好过,邰世涛听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忍不住回头看太史阑,她正躺在这家唯一的躺椅上喝银耳汤,面无表情,灯光暗影落在她半边脸上,那脸瞬间瘦了许多,颧骨都似微微突出。
邰世涛心中一酸,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背后所付出的一切,有谁知道?
正如百姓不知道她为了剿灭海鲨付出的代价,连她的夫君,都不知道她为了生下孩子拼出了半条命。
邰世涛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匆匆扒了几口,便抱了太史阑去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抱住她的时候,不经意蹭到她脖子肌肤,感觉滑滑的,他愣一愣,这才发觉太史阑在流汗。
这天气已经是深秋,不可能会热,那就是虚汗。邰世涛这才想起,产妇十分虚弱,盗汗难免,只怕姐姐这样流汗已经有两天了。
姐姐有洁癖,这样流汗,还得呆在那狭窄的车子里,她一定很难受……仿佛鬼使神差,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道:“姐姐,我帮你擦身吧。”
说完才发觉不对,啊地一声,心惊肉跳地等待太史阑的白眼,却没等到她的回答,低头一看,太史阑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半昏迷状态,含含糊糊地答:“好……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