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容想想也是,他不擅这些权争心计,只是直觉地觉得夜深回宫不妥,如今想着太后说得有理,考虑得更为深远。和日后的地位比起来,一夜睡迟些也不算什么。
他应声退了出去,和礼部官员商议了具体时辰,礼部捧了单子急急地去了。这边永庆宫上下,还得根据明日迎接大礼和参拜礼的安排,洒水垫道,打扫正殿,布置彩台果品,安排官员跪拜的场所和用具,安排百姓围观的场所,安排宫前和四周警卫……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收拾物品的事情,忙得每个人都快飞了起来。宗政惠还不时地需要找这个找那个,为明日的迎接反复配着衣服首饰,殿内不时响起她的尖声叱喝,“我那支九簪牡丹花金步摇呢……什么……扔了?那双八蝠双绣高底鞋子呢?……什么?也扔了?”
砰一声一个宫女栽出殿外,跌了个灰头土脸,忙着指挥人打扫正殿的李秋容嫌她挡路,一脚又将她踢下了阶梯。难得他百忙中心中还闪过一个念头——太后身子果然大好了,瞧这一脚就能把人踢出来……
永庆宫几乎忙了整整一夜,连宗政惠也被吵得无法入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坐在殿里思量一阵,又亲自到一个箱子里去翻找了一样东西,塞在随身的袖袋里。
东西是前两日从康王那里弄来的,康王来看她,腰囊里隐约露出那东西的一角,她瞧见了,心中一动,当即指示李秋容偷了出来。李秋容武功高超,康王毫无所觉。东西到手,宗政惠研究了一阵,随即为其中的发现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直愁太史阑功勋彪炳步步高升毫无把柄可抓,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一时奈何不得。如今可不是瞌睡遇着了热枕头?
想不到康王也派人潜入了静海,还拿到了这个东西……
她自觉这是个杀手锏,也是个护身符,因此回宫必得带着。
她直到早上才抽空休息了一会,她觉得好像才闭上眼睛,那边李秋容的声音已经传来,“太后!圣驾率百官已经快到了!”
宗政惠艰难地坐起来,“快给我梳洗着衣!”
在梳洗和穿衣过程中,宗政惠几次险些睡着,等她匆匆打扮好,那边皇帝仪仗已经到了宫门口。
宗政惠在正殿宝座上等候,远远看见太监宫女如流水般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明黄龙旗招展,明黄色飞龙宝顶之下,小皇帝面色沉肃地端坐。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臣子。三公在最前面,连容楚,都坐了个轮椅,辘辘驶在章凝身边。
宗政惠远远地看见容楚,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他也会来,自他受伤后,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请了三个月的假,多久没上朝了。
前阵子那件事,她心中一直有疑惑,不知道容楚那么做有什么用意,虽然一时离间了她和康王,让她心中存了疙瘩,短时间内两人达不成协议,可是谁都知道,利益逼得人必须合作,有矛盾也是暂时的事,迟早他们还是会联合起来。那么容楚费尽心思来这一出有什么必要?如果他是为此自伤,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隐约知道点静海的事,但不能确定。她毕竟身处深宫,消息不便。康王虽然猜到了些,却因为最近心思都在争夺丽京兵权上,也没有太往深里分析,还没来得及告诉宗政惠,宗政惠只是出于女子嫉妒多疑,忍不住要多想想。
所以此时宗政惠心中思潮翻涌,一忽儿勃然生怒,觉得那日容楚是在耍弄她,离间她和康王,保不准跑到静海私会太史阑去了;一忽儿又想着他那日的苍白的美,背对她微微起伏的肩,和那声似乎微含同情的唏嘘……
她的手心又热了起来——每次看见容楚,她都会手心发热,守寡后更加热得厉害。她自幼恋慕着容楚,爱他无双容貌,爱他文武双全,爱他从容绝慧,却恨他的若即若离……到如今他给她的感受依旧是这样。见不着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恨,见着了却总因他炫目的容光而微微晕眩,晕眩里生出惆怅和不甘,不甘这世事难两全,不甘这佳果无法摘,不甘地看着他,日甚一日的明珠生辉,风神绝俗,瑰姿艳逸,侧帽风流……可她却再也靠近不得。
宗政惠捏着手指,看皇帝带着众臣上殿来,跪倒在她的脚下。三岁多的皇帝,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儿臣参见母后。并贺母后凤体大安!”
宗政惠低头瞧着那小儿,眼前一闪而过那夜,风一般冲进来的孩子,脑海里那句可怕的话嗡嗡响起,她身子一颤,眼底掠过一丝恨色,脸上却展开笑容。
她笑容慈和地望着景泰蓝,满眼都是爱怜,当真情深如许,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景泰蓝就不得起身。景泰蓝抿抿嘴,回头看了看。
众臣齐齐拜倒在地,“参见皇太后,太后凤体安康!”
宗政惠看着面前伏下的人群,犹如风过了稻田齐刷刷地偃伏。眼底掠过一丝志得意满——她总算又等到了这一天!
随即她的眼光越过人群,眉头一皱。
不良于行的容楚还坐着,虽然做出个要起身的样子,但其实坐得很稳。
皇帝已经回过头,吩咐道:“国公有伤,免跪了罢。”
容楚趁势谢恩,那点挣扎的样子都不必做了,稳稳坐了回去。
宗政惠原本想不计较的,然而看他那自在模样,心底的怒气忽然就翻腾上来——不能来就别来,硬要来,来了又这般模样,他是来迎她还是气她的?
她才不信他真的伤得动不了,就算骨伤难愈,以他之能,想做什么还是能做,静海不就去过了?
再瞧他虽然姿态端正,但眼神飘飘渺渺,明显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淡淡含了一抹笑。这笑意虽动人,却令她更愤怒,此刻她就在殿上,他这么淫荡的回忆的笑,自然想的不是她!
宗政惠沉下脸色,不开口。
她这么一静,殿上气氛立即显得怪异,众臣等不到她回答,都有些诧异。臣子们悄悄抬头,看她手紧紧捏着凤座把手,并没有看底下跪着的幼子,眼神却落在容楚身上,那眼神……
一些不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皇帝还跪着呢。就算心里有些委屈,似乎也不当这时候落了皇帝脸面吧?这和传闻里宽厚仁德的太后形象似乎有点不符……
一些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也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气着陛下还是看晋国公不顺眼?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李秋容轻咳一声。
宗政惠霍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正要开口。
容楚忽然惊惶地支起身子,道:“臣有罪,臣怎可面见太后而不跪?谢陛下免臣的礼,不过臣不敢行事妄诞,有违陛下尽孝之道。”说完便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来。
他挣扎得甚是艰难的模样,一众臣子连忙去扶,皇帝跪着半回身,扁着嘴,眼眶有些泛红,瞧着甚委屈。
众臣也觉得他甚委屈。
往日里一些中立臣子,都觉得太后委屈。垂帘期间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莫名其妙就被打发到偏宫。一个女人失去腹中孩儿,再被长子放逐,说起来实在凄凉。所以很有一批自以为刚正不阿,公平正义的大臣,认为陛下孝道有亏,不惜生死,要为太后说些公道话。
由来事端争执,输者未必屈服于谁的势力,常常是屈服于舆论的压力。总有那么一群人被片面舆论裹挟着,自以为获得了正义,由此裹挟了更多不明真相群众,形成庞大的言论暴力,进行道德绑架。
这样的力量有时候还很庞大,毕竟民意汹涌,一旦硬性相抗,失却人心,那又是一层损失。
当事者在这样的压力面前,要么屈服,要么有样学样,反绑架。
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众人便感觉到,太后也未必全然无辜,皇帝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今日陛下给她做足了场面,她却连一个礼节都计较如此,全然不给陛下和重臣的面子,这心性委实也算不上宽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颤起来,看见容楚那般装模作样,她便更加愤怒。别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伤了腿,还已经养伤了一个月,就算他真的断了腿,以他闭穴之能,真心要跪,还是能麻利跪下来!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众臣的脸色已经透着古怪,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和容楚计较的时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账的时候,只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急急道:“国公不必如此!当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个座位,今日又何须跪?快快请起。陛下和诸位卿家也请起罢!”
这话虽然听着客气,但依旧带了三分赌气,脸上虽然带了笑容,但铁青脸色仍在。混惯官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都垂头起身站好,脸色不变,心里自有了计较。
因为殿上的这一出,之后气氛便不太热烈。宗政惠勉强和皇帝对答几句,皇帝便吩咐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门,在宫门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头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瞻仰皇帝和太后的圣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