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刚落,便是一大片的砸东西声,主船上的人骇然回头,就看见后船上那批水市岛的青壮年,在船帮和甲板上,忽然都狠狠砸断了自己的随身船桨棍棒等物,从中取出了……火枪!
八十多支黑黝黝的枪口,如八十双恶魔之眼,忽然出现在后船,狠狠盯住了前船和本船的人。
所有人背心的汗毛,忽然都竖了起来。
“放!”司空昱的声音毫不犹豫。
“啪!”一个紧张的渔民,动作在理智之前,第一个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团灿烂的星火,这一枪却因为不熟练和紧张打偏了,击在桅杆上,咔嚓一声,降半帆。
但这一声,也似一声警告的钟,敲响了所有人的理智……这是真枪!真枪已经到了水市渔民手中!大势已去……
枪声尚未散去,所有人已经开始奔逃,后船之上,人体撞着人体,脚踏着脚,肩膀搡着肩膀,在闻名丧胆的火器面前,没有人敢有对阵的勇气,没人敢拿肉体之躯对对上那黑红色的烟火,他们慌不择路,上下逃窜,不断有人跳海逃生,噗通之声不绝,海面上绽开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
“啪啪啪啪啪啪!”开了这个头,枪声终于密集地响了起来,这些渔民不擅使用火枪,有人发抖没准头,有人走火伤自己,更多的人闭着眼睛乱打,但只要乱打就够了,在船上,那么点大地方,密集的纵横的火力造成的杀伤力难以估量,无论是枪,还是因枪恐慌造成的拥挤,都足以令全船崩溃。
辛小鱼尖叫着,裹在人群中四处乱转,昏头昏脑冲到船边,想要跳船逃生,一个渔民发现了她,二话不说抬手一枪。
“砰”那团火炸开在她肩头,她浑身一震,慢慢转身,一张脸被火药熏得乌黑,嘴唇白得像雪,一群渔民看见她,连打枪都忘记了,倒提枪杆冲上去,将她围在中间,枪杆子当船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惨叫声渐渐湮灭,司空昱沉默转开眼。
不必同情,自有因果。
这是后船,离主船靠得很近,一些打红了眼,终于忘记害怕的渔民,开始对主船开枪,主船上的人看见后船那一幕,早惊得魂飞天外,丢掉手中的烧火棍子,开始四处逃窜。恐惧的情绪一旦蔓延就不可收拾,转眼五艘船上的人都开始寻机逃生,海面上似下了饺子,翻滚着无数挣扎的人体,再被驾驶小船赶上来的总督府军队和当地武装团俘虏。
“太……史……阑……”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终于绝望的海姑奶奶,忽然一声嘶吼,挣脱护住她的人,一抬手,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小巧的南洋手枪,狠狠按动扳机……
太史阑眼睛一睁,手霍然抬起。
“啪。”
一声脆响。
青烟袅袅,黑光一闪,船上船下,忽然一静。
一簇血花,横射三尺,喷在甲板上,瞬间被泥泞和污水,洇染成一片混沌的胭脂色。
海姑奶奶捂住胸口,那里一团黑红色,难以辨明是血肉还是火药的余痕,她咽喉格格作响,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
她身后,司空昱从天而降,青衫如舞,手中一柄长杆火枪烟气未散,深沉明丽的眸子里聚满星光,依旧的冷,远,璀璨又森凉。
他看也没看海姑奶奶一眼,眸子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触及他的眸光,心中一跳,随即她忽然发现,立在桅杆中截的司空昱位置比她高,手中火枪并没有因为杀了海姑奶奶而放下,黑黝黝的枪口,竟然是……对着她的。
虽然认为司空昱不会对她下手,但她脑海中忽然便掠过那夜密室里的火光……一阵警兆闪过,她毫不犹豫再次抬起枪口,对准了司空昱。
海风若啸,衣衫齐飞,你来我往,持枪相对。
司空昱眼底忽然掠过一抹痛色。
随即他开枪!
一霎间太史阑似乎觉得他枪口微偏,但此刻她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一刻她能选择的也只有……开枪!
“啪!啪啪!”
炸裂声有三声,并没有淹没在四周的乱像里,一团热量擦着太史阑的身边过去,太史阑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就看见身后,大越数丈远处,码头旁一株遮荫的高树上,树叶一阵哗啦啦响动,有一个人一路折枝断叶,倒栽下去。
刺客!
专为暗杀她而来的刺客!
隐藏在码头旁的高树上,一直沉住气冷眼看码头边风云变幻,直到海姑奶奶身死,大局底定,太史阑最松懈的那一刻,冷枪出手!
而刚才司空昱的枪口,对着的就是他!
如果不是司空昱……
太史阑惊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险些被刺,而是因为,她看见司空昱忽然一个后仰,从半截桅杆上倒栽下去。
太史阑风一样地冲过去,扒住船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忽然拉住了她,她大抵就要跳了下去。
刚才那一枪……
刚才那一枪,她那位置居于下风,出手也只是本能,不如之前决断,照她的想象,击中司空昱的可能性很小。但刚才同时,那刺客也对司空昱放了一枪……
她扑到船边,水已经变成红色,浮沉无数黑色的人头,一时哪里辨认得出司空昱!
“大人!”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是苏亚等人冲了上来,抓住了她。
太史阑霍然回头,没容苏亚说什么,一把抓住她肩膀,“给我找人!下去找人!找司空昱!”
苏亚一怔,眼看太史阑难得如此焦灼,到嘴的话咽在咽喉,默默带人下去了。
“隐秘些!”太史阑又吩咐。她猜那刺客既然先前没出手,想必和海鲨并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当地驻军暗中指派,那就和东堂有关系。或许此刻的码头上还混着东堂的探子,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方寸,大肆表现出对司空昱的关切,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抽……麻烦,要人活着才能带来,如果他……
她闭上眼,拒绝去想。
司空昱救了她,再被她因误会一枪击杀……这叫她情何以堪。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海鲨身死,海姑奶奶身死、辛小鱼身死、几个负隅顽抗的大把头被射杀……剩下的人,跳海逃生的跳海,其余人弃械投降。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战事,还没真正展开战场,便已经结束了。
五艘大船近六千精壮,死七百一十二,死亡的人,多半是混乱踩踏至死,少量被射杀,更多的人,湿淋淋地自海中,被当地士绅组织的民壮,和总督府的兵丁俘虏,一排排地跪在码头广场上。
邰世涛已经护着纪连城,跳海逃生。他在水中护着纪连城很挣扎了一阵,将他又折腾了一阵,最后在苏亚等人的暗助下,悄然夺了一条救生船,驶出了那片血海。
当时纪连城身边亲兵只剩两个,几人完全是因他才逃出生天,重病的纪连城气息奄奄躺在船上,看着湿淋淋满身伤,耗尽力气的邰世涛,眼神里满是感激。
逃掉的只有这几个人。其余都是俘虏或尸体,太史阑下令,所有尸体都要捞上来,一一辨认之后统一入葬。
一个上午的激战,日正当中的时候,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
五艘满是创伤的大船停在码头边,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默然等候。
有人放下梯板,垂头恭候。
太史阑慢慢下船来。
众人微微仰头,看着逆光行来的女子,高挑挺秀,姿态从容,行走间衣袂翻飞,露出穿着白绸裤的修长笔直双腿,其色洁白,不染纤尘。让人想起远山之上,落了雪的青松。
众人看不清她的脸容,却能想到必然是冷峻沉静的,是雕刻了千年万年的玉版。
却也没人敢于看清她的脸容,甚至无人敢于和她的目光对视。
长空下,海波上,满是创痕的楼船上,硝烟未散的码头前,那人漫步而来,一袖一风云,一步一天下。
人们仰望着她,仰望这世上最勇猛的将军,最智慧的女子,最果敢的英雄,最寂寥的王者,在她淡而远的目光里,轰然下拜。
“见过总督,恭迎总督回归!”
回归回归回归……无数人的声浪回荡海上,震碎平静海波,扬于茫茫海域。
天下女帅,此刻诞生。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以计一举灭雄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杀灭其首领七人,俘虏其余孽五千二百余。并成功整合当地豪强士绅势力,令其以所豢养武装团组建民军。同时捐资成功组建“援海”大营。
捷报驰丽京,上大悦,依例升太史阑为三等伯,援海大营改名援海军,赐虎符于太史阑,为援海军第一任元帅。
码头上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才基本结束。静海的大小势力一改以往观望态度,分外殷勤地帮忙清点和善后工作。
太史阑一直没离开码头,等着具体的清点结果,众人更加不敢马虎。
沈梅花带着一批人悄悄回来,站到她身后,太史阑凝视着黑暗中斑驳的楼船,头也不回,“送走了?”
“送走了。”沈梅花有点不理解的模样,咕哝道,“这时候一刀杀了多省力?何必还专程把他护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