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城伤口溃烂,蔓延半边胸膛,发出恶臭,他自己又脾气恶劣,伤病之下对亲兵非打即骂,以至于亲兵也不敢上前伺候,只有邰世涛不动声色,不避恶臭,随便纪连城怎么发作都态度恭谨,一心一意照顾,几次三番下来,纪连城也难免感动。
这一日他终于喝药时,终于握住邰世涛的手,诚挚地道:“世涛,此次海上一行,虽说我倒霉,吃了些苦头,但能瞧着你真心,也算值得。等到咱们回去,一定给你好好叙功。”
“少帅身子好了,就是世涛的福气。世涛只想跟在少帅身边一辈子。”邰世涛给纪连城掖掖被子,捧了药碗出去,犹自能感受到身后纪连城充满感激的目光。
他回去将这话学说给容榕听,容榕笑得叽叽咕咕,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捶他胸膛,“你坏死了!”
邰世涛霍然抓住她的手。
容榕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忘形,脸唰地红了,赶紧低下头。
邰世涛只看见她垂下的小小的脸,耳根呈现透明的红,一点小小的雪白的鼻尖,在眼皮底下娇俏地亮着。她的头发微有些乱了,发丝细细地拂在他脖颈边,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传来,他的脸也红了。
两人手抓着手,怔怔地对望了半晌,容榕手都被抓痛了,抿唇试探地向后拽了拽,邰世涛这才惊觉自己也失礼了,急忙放手跳起,掌心一边不自在地擦着袍子,一边给她道歉,“蓉蓉姑娘,对不住……”
“叫我榕榕。”容榕声音很低,“邰……世涛,我……我有话和你说……”
邰世涛呆了一呆,心中轰然一声,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一时慌乱,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意识又退一步。
容榕只以为他害羞,她也害羞,但想着这少年如此面羞皮薄,等他开口要等到猴年马月,想着素日里哥哥和护卫们的教诲,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
她上前一步,邰世涛便退后一步,眼看着要被她逼到墙角,邰世涛又去瞧舱门。容榕一怔,娇小姐多少都有点脾气,脾性上来,干脆一错身,堵住了舱门,娇声道:“你今日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别想跑。”
邰世涛只得苦笑站下,在她面前受审的犯人似的,低着头。
容榕正要再次开口,蓦然船身一震,随即慢慢停下,远远地听见似乎有人呼喝,再等了一会,就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她愕然转头,就看见两个水手从她门边飞快过去,道:“有船靠近!天纪军的快船!”
邰世涛立即抬起头来。
那两个水手边走边说,“在打旗语……什么……总督回归静海!”
邰世涛忽然浑身一震,一步跨过来,一把拨开容榕,大步奔了出去。
他奔得太急,心情太激动,也没注意到自己出手太重,容榕猝不及防,被他甩得砰一下撞在门板上,“啊”地一声低叫,急忙捂住肩膀,转头看邰世涛,然而邰世涛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容榕怔怔地立在门边,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似落潮后惨白的沙滩。
邰世涛奔上甲板,那边快船的人已经上船来,一看见他一怔,随即欢喜地大声道:“邰参将,速速通报少帅,静海总督已经回归静海,现在正在静海城大肆杀戮,卑下等担心她下一步要对天纪军下手,请少帅速速回航!”
邰世涛身子一震,定住了。
随即他猛力地扭过脸,害怕被人瞧见那一瞬眼角闪现的泪光。
他忽然又是一怔。
甲板角落,阴影里,他脸偏向的方向,容榕正站在那里,一脸苍白地盯着他。
“还有一日,便可到达静海城。”海姑奶奶坐在楼船三层宽大的厅内,对太史阑微笑,“怎么样,紧张否?”
太史阑撑着手肘,坐在她对面,伸手拈起她一缕乱了的发,替她别在脑后,才道:“有你在,我自然是不紧张的。”
说完她灌了一口茶——赶紧压下沸腾的恶心感。
这些动作都是和容楚学的,真不知道容楚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恶心出胃病?
海姑奶奶格格笑起来,斜睨她一眼,伸指点在她额头,“你呀,越来越会说话,我真担心我这魂儿,要给你勾飞了去。”
她笑得身躯微颤,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荡一抹柔软的弧,从眉梢到眼角,都满满喜悦和风情。
太史阑很想把那支染着蔻丹,戴着硕大海蓝宝石的手指,狠狠地拍下去。
她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我倒觉得我勾不了姑奶奶的魂儿。”她转着茶杯,口气淡淡,“倒是鱼姑奶奶的魂儿,似乎落在我这里了。”
“她又怎么了?”海姑奶奶皱皱眉,脸色冷了下来。
“也没怎么,只是昨晚派人给我送信,说船头一叙。”太史阑语气轻描淡写,“我没去。直接将信退还了。”她挑挑眉,说笑话一般,“想不到鱼姑奶奶还会写信,不过那信可不是写的,居然是画的,画了只船,船头两个人,想来是这个意思吧?”
海姑奶奶原本眼神狐疑,也在怀疑辛小鱼大字不识,怎么会写信?听到后一句才释然,笑道:“这是她没错了,她确实有以画代信的毛病,她画还画得不错。”
太史阑之前见过辛小鱼记账,就是以画代字,这话一出口,便知道海姑奶奶是信了。
果然海姑奶奶的脸色随即便淡了下来,喝了口茶思量半晌,唤过人来,道:“去和鱼姑奶奶说,后头船上的壮丁多,没个人镇不住不行,让她过去管管。”
“是。”
太史阑垂下眼,喝茶。
这几日航行,辛小鱼一直用尽办法往海姑奶奶面前凑,太史阑也在用尽办法让她凑不到海姑奶奶面前。在她那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的“美男计”和“争风吃醋离间计”下,辛小鱼数次靠近海姑奶奶的机会都被打灭,反而令海姑奶奶越发忌讳。就算这样,太史阑也不放心,这么一个人在船上,终究如炸弹般随时会爆,每日防着也累得慌。今日再加一把火,终于把辛小鱼驱出了主船。
她心中满意,抬头对海姑奶奶一笑,眼神里着意用了点力,海姑奶奶的神情眼瞧着便恍惚了。
在她的爪子摸过来之前,太史阑已经起身,装做看海景走了出去。
过了今夜,明日就是一场翻覆。
她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巨变紧张,只想着留在海岸上的同伴,想着她们不知是否安好,静海是否生乱,想着远在丽京的容楚是否如意,是否因为她失踪,自己又无法亲身寻觅而郁郁在心。
到明日,一切便知道了。
晚风从海边到窗边,容楚也在总督府她的卧室内,隔窗遥望海的那一端。
此刻太史阑是否安好?是否也在海上航行,还是在某个小岛漂泊?还是在和谁周旋?她若知他已经赶到静海,是否会拼命赶回?
她失踪已有二十多天,说他一点不担心是假的,这天数,在南齐律法上,已经可以正式宣告一个人失踪,而家人,已经可以开始操办丧事。
而他,在静海苦苦等候,依旧没有等到结果。
风过窗棂,他抬起手,似要捕捉风里属于她的气息。修长手指在风中一挽,一个珍重等待,黯然挽留的姿势。
他转回脸,对身后等候命令的周八。
“收拾行装,明日回京。”
相思无处付,一夜听海声。
天亮了。
今日微雨,天色暗沉,不太好的天气有点影响海姑奶奶的心情,不过随即太史阑的话便令她眉目舒展。太史阑说,纷雨如血雨,纷雨洗征尘。这正预示着海姑奶奶今日之战,必将血洗静海,旗开得胜。
“还是你会说话。”海姑奶奶亲昵地拍着她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每抹笑都带了个小钩子,一钩钩要勾到她魂里去。
她眼睛很亮,满满期待,期待的不仅是今日大战,还有面前这个知情着意的“美男子”。
这段日子相处,她亲眼看见面前这个人的淡定从容,见识不凡,有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风神气质。她渐渐收了当初戏耍之心,不再想着将这人当作禁脔,开始认真考虑起当初那个提议来。
她不能自抑地被她吸引,她知道今日错过这个人,也许这一生都再遇不见第二个。
有生之年,未见如此人淡定又凌厉,霸道又散淡,雍容又利落,严谨又潇洒者。
她为此待他日渐尊重,不求眼前亲昵,只图讨他欢心,只图将来。
将来。
想到这两个字,想到今日之后雪耻复仇,一呼百应,夫妻恩爱,全新生活,她的血也似腾腾热起。
太史阑对她的夸赞向来宠辱不惊,反正这些语调词儿都是和容楚学的。
前方海岸线已经在望,隐约可以看见静海的轮廓。太史阑走上甲板,看见五艘大船上的人都在忙碌。
第二艘船上似有目光将她穿透,她回身,就看见司空昱立在船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自从那日水姑姑喊出那句安胎药之后,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几分落寞几分叹息,时常眼睛扫过她的肚子注意着她,却又在她目光转过来时,急急逃开眼神。辛小鱼被发配后船,他自然便解脱般跟了去,和海五合作,哄住并看守住辛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