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多看,转回眼来,坐到容楚对面,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笑道:“原以为咱们再见面,定然是国公你来探望我,不想却是我来瞧你。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坏事做多了,走夜路难免遇到鬼嘛。”
容楚笑吟吟地瞧着他,道:“我这不是正遇见着?”
扑哧一声,一旁的文五笑了出来。
康王脸色一沉,只好当没听见。此时正好一个丫鬟进门送药,康王还算懂得药理,便细细嗅那空气中的药味。
因为丫鬟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众人便都让开。康王那两个丫鬟走到一侧,正对着侧墙的书架。
其中一个丫鬟无意中一抬头,眼神落到书架之后,忽然身形一僵。
这边康王皮笑肉不笑地在问容楚伤情,又不顾他在喝药,凑上去指点那药方,屋内众人都厌憎地瞧着,若不是碍着他王爷之尊,早想大棒子打他出去。
康王闻着药味,倒确实是补血散瘀,生肌壮骨的药方,再看看容楚虽然强撑着,也掩不了精神虚弱,气色也苍白,瞧着不像有假。便说自己带来的大夫是京中治疗外伤的名医,如今正好给国公瞧瞧。
容楚也不推辞,让那大夫把了脉,却不肯让大夫查看具体伤情。这点康王也明白,两人毕竟是仇敌,没有让他得寸进尺的道理。
大夫把完脉,给开了药方,回来时对康王悄悄点点头,康王心中一喜,已经在盘算着,明天开始可以让西局再次动手了。随即笑道:“国公这次伤得不轻,本王便不多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容弥急忙也欢天喜地地起身准备送客,眼神在那两个丫鬟身上疑惑地飘过。
康王接触到他的眼神,一拍额头,恍然笑道:“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容老,我瞧着国公这屋里伺候的多是男子,几个女子也是粗壮老妈子,这些人粗手笨脚的,怎么能好生照顾病人?我这里倒有几个精心调教的丫鬟,知情着意,手脚灵便,如今便送了于你?”
他这话不过打个马虎眼,好掩饰带丫鬟进门的奇怪之处,当然不想容弥答应,遂又笑眯眯地道:“本来也用不着本王多事,不过本王知道国公有难处,家有河东狮,一吼惊群雌。想必国公也不敢在身边放女人?只是伤成这样,如何能缺女子照顾?想来本王赏赐,太史总督应该不会怪罪迁怒?”
“王爷说的哪里话!”容弥怫然不悦,“小儿自幼不喜女子侍候,这只是军营作风而已!和那太史阑有什么关系?她又何时成为我容府的人?王爷快别胡乱说话!”
虽然被呵斥了一顿,康王心底却暗暗乐了一下,他早就听闻容府两位老的不喜欢太史阑,十分排斥,太史阑因此干出了些惊世骇俗的事,然后和容府决裂而去,如今稍一试探,看容弥气得连上下尊卑都已经忘记,想必这事不假。
心中的疑问得到确定,他打着哈哈起身,“既然容老不纳本王的美意,那本王就……”
“多谢王爷。”容楚的声音忽然传来。
“就勉为其难带回……”康王的后半截话忽然卡壳,不敢置信地回头盯着容楚。
容楚迎着他微笑,重复一遍,“多谢王爷,那我就笑纳了。”
康王的眼睛差点瞪出来,有点慌乱地要向后扫,又临时止住,脸色变了变,打了个哈哈,心中急切地寻找措辞。
他说留丫鬟,自然是因为容府绝不会要他留下的丫鬟,所以他才敢挤兑讽刺故作大方,谁知道容楚不知道哪里吃错了药,竟然真的留下了。
这一留可就麻烦了,里头还有个太后娘娘呢!
康王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暗骂容楚奸猾,可送出去的人怎么收回?他瞟容弥,容弥忽然也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坐着喝茶。
康王眼珠转了转,正想厚着脸皮说其中一个还是不太妥当,忽然他身后那个丫鬟上前一步,盈盈对容楚施礼,低声道:“见过国公。”
康王又是一怔,随即明白——宗政惠竟然是要顺势留下来?
她疯了?
宗政惠微微抬起脸,迎上康王带着怒火的眸子,使了个眼色。
康王微微清醒了些,想着此刻确实难下台,也许宗政惠等下自有脱身的法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先留下来好好照顾国公的伤势。”
他的口风变成了暂留,容家人就当没听懂,客客气气将他礼送出去。康王一肚子懊恼出了厅,对守在门口等待的一群伴当中的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人怔了怔,枯瘦的老脸抽了抽,跟随他走了几步,出了容府人的视线,随即又停了下来。
日光照着那老人脸上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又犀利,赫然是李秋容的眼神。
宗政惠出门,他自然要跟着,此刻眼见宗政惠没出来,便又回容府附近守着。
这边康王上马走不多远,迎面正看见一辆密封的马车驶来,向着容府的方向。
赶车人康王却是认得的,是容楚身边的大护卫头领周八,一年换一个名字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容楚的数字护卫年年换名字是官场一绝,丽京官员们都知道,引为笑谈。很多人记不得他们年年要换名字,偏偏这些护卫还个个对自己的年年叠加的数字名字十分着紧,被喊错了都要一本正经地纠正“大人,去年我是XX,今年我是XX。”纠正多了,大家印象反而都很深刻。
周八帽檐压得低低的驱车而来,身后的马车也遮得严严实实,远远地看见他的车马,周八似乎怔了怔,随即竟然一扬马鞭,换了个方向拐入一条巷子。
康王心中也一怔。容楚的护卫看样子是回府,还是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回府,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回避,明显不愿给他看见。可这马车这么密封,就算当面遇上了他也看不见什么,周八这么小心干嘛?
除非这马车里的东西特别要紧,而且正和他相关,所以周八不想冒一丝可能被他发现的风险。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容弥,容弥神情正常,似乎没有看见周八。
康王心中痒痒的,一心要跟去看个究竟,也顾不上自己要留下的宗政惠了,急匆匆和容弥告别,迅速上车,车过一条街就让王妃自己回去,他自己带了几个高手,跟着也拐进了周八进的那条巷子。
而容楚屋子里,人都出去了,容楚也挥手示意康王送来的两个丫鬟出去。一个丫鬟应声而出,另一个却不动,反而向他榻前走了一步。
丽京风云暗涌,容楚苦心筹谋,静海这边还是一团乱像。
暴风过后,苏亚已经带人在海天石下搜寻了两天,也发现了那条石下天然水道,顺着水道也走过了那个洞,然后发现一地凌乱的脚印,半截割断的缆绳,甚至还有太史阑的一副衣角。
海鲨离开时故意没有收拾痕迹,有心要用这样的场景来打击总督府的人,并警告一些心思不定的旧日僚属。不得不说他的做法确实有效果,苏亚等人发现这一幕时几近震惊绝望。
经过分析,众人确认这里曾经有过小船,太史阑曾经在船上呆过,然后小船不见,前两天的风暴刚刚过去,谁也不敢想象太史阑和小船到了哪里。
不用猜也知道,处心积虑来报复的海鲨,不会好心地给太史阑驾船,给她备桨。这船有没有桨还是问题。
一个没有桨的薄舢板,能在风暴中支持多久?
更何况随即沈梅花她们便从老渔民口中听说,和风暴几乎同时,应该还有一群产卵的黑背鲨群经过这附近海域。
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遍寻无获的众人怏怏回去,一边商量着要继续派人去更远的海域寻找,一边讨论如何封锁消息,控制局势,稳住等待太史阑回来。
属下们还没有因为太史阑失踪而失了方寸,这和太史阑一直以来对他们的培养有关。太史阑很早就对属下们进行军法管理,而且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善于放权,早早让属下接触各类事务并有所决定,所以苏亚等人才会在事变发生时没有立即乱了阵脚。
同时也是因为属下们对太史阑有信心……他们不相信太史阑这样的人,经历过人间飓风骇浪,会简单地死在静海的风暴中!
这一晚,苏亚等人再次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海天石下走出来,迎面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
铁甲无光,刀光却寒了这四月的夜。
虽然没有旗帜番号,但众人还是一眼认出这种轻甲属于哪个军队。
天纪军。
纪连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众人对望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走!”
花寻欢带人拔刀迎上,而沈梅花等人则护着苏亚,逃!
不交战,立即逃!
天纪军也没想到,号称悍勇的太史阑护卫,竟然不战而逃。一怔之下,已经给她们闯开缺口,冲阵而去。
天纪军不敢太过惊动他人,出动的人不多,他们身负纪连城命令,一定要把那约书拿回来,当即派人去追。
却有人冷冷地站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前。
月光下海天生啸,两队人相隔一丈而望,一边是军甲齐整的军队,一边是一群腰背笔直的女子。
二五营的女学生,除了苏亚沈梅花,其余都在这里。最前面是花寻欢,二五营唯一的女教官,太史阑左膀右臂之一。
她面色平静,然眸光满是凶厉。
虽然面对的是一群女子,但天纪军无人敢轻视,他们不会忘记,这些女人一样上过战场,战过五越,她们的首将,是这天下最为凶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