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一口带着海腥气的潮湿的风,人心都似被洗亮。
黄万两笑嘻嘻懒洋洋地对太史阑招了招手,道:“丫头,最近瘦得厉害,别舍不得吃,女人嘛,胖些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家伙假做亲热,其实倚老卖老,欠揍。
“元帅说的是。”她笑道,对向她见礼的乌凯和莫林回了礼,也不谦让,自坐了主位,“如元帅这般心宽体胖,看起来确实顺眼得很。”
“我哪有莫将军心宽体胖哟。”黄万两大笑,“我那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忙个不住,整天愁得我掉头发,也就是我还能照应着,不然早翻了天。”
太史阑又瞟他一眼,这家伙,这么快就暗示上了,警告她别插手吗?
“既然事多心烦,晚辈自然可以为元帅分忧。”太史阑一笑,“您那三大营是主力,一旦拨到盟军旗下,您就可以省许多力气了。”
黄万两开始打呵呵,喝酒,不接话。
太史阑也不继续,抬手,“各位尝尝这牙鲆和镜鱼,刚从海里打来的稀罕物儿,不加调料也鲜美无比,最是要趁热吃,请,请。”
众人卯足劲等她开口要军队,算准了宴无好宴,必然吃不下也不敢吃,都吃饱了肚子来的,没料到她竟然真的一开席什么话都不说就劝菜,一幅诚心请客的样子,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拿起筷子,象征性尝尝,赞得倒比吃的多。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俨然一个热情的主人,自己猛吃,不停劝菜。
不过她的劝菜和她的说话方式一样,说得好听叫简洁,说得不好听叫干巴巴的,听得人越听越没胃口。
“这是绿鲍,绿莹莹的颜色,有点像苍蝇来着。”
“这是红加吉,海底最矜贵的鱼,有个渔民送我一条,我晒干了寄到京城,那头又寄回来,也不知道一路上折腾坏了没有?”
“这是金枪,在我们那以前很多,一条条密密麻麻,一窝一窝的。”
黄万两叹气,放下筷子。
东西都是好东西,给这么一介绍谁也吃不下东西。
太史阑正好大快朵颐,最近她改胃口了,以前不喜欢吃鱼,怀孕初期也是闻鱼味就吐,但忽然就觉得鱼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而且带点臭臭的咸鱼更好。
所以当她不怕丑地命人端上一盘连本地乞丐都不肯吃的臭咸鱼时,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哪是请客,这明明是释放毒气,有这么一盘臭烘烘的东西在,所有菜都顿时失了颜色。
纪连城第一个忍不住,冷冷将筷子一掷。
太史阑瞧也没瞧他一眼,她自上海天台,就好像没看见这个人,纪连城憋着气一心想发作,却又不愿意抢先说话失了身份,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太史阑风卷残云,把那条可怕的咸鱼吃掉一半,舒服地吐了口长气,就着苏亚端上的水喝了几口。
平日她虽想吃这些东西,但苏亚等人却坚持咸鱼对身体不好,坚持不给,今日大快朵颐,吃饱饱心情好,有力气折腾了。
她擦了擦嘴,抬眼看对面纪连城。
“少帅嫌菜不好?如何将筷子摔了?”
“下里巴人的东西,我吃不惯。”纪连城冷冷答。
太史阑“哦”一声,并无怒色,转头看身后海景,海天一色,地平线是天地间抿紧的唇。
“此地备有钓具。诸位如果不喜欢我的菜色,也可以自己钓鱼吃新鲜的。这是我为诸位准备的活动。”她指指一旁准备的钓具。
众人都不说话,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太史阑站起身,负手在石上走了几步,“诸位真是太紧张了。兵,我要,却不会勒着诸位脖子要,也不会用菜中下毒这样的伎俩要。”
她回眸一笑,眼眸深黑,目光睥睨,身后霞光重锦般铺展。
众人瞧着她坦荡的眼神,忽觉羞愧。
这一群大男人在这女子面前,当真是紧张太过,失了气度。
“我是大男人,还是个商人,商人爱计较,我没什么好在乎的。”黄万两悠悠道,“太史大人,既然你把话说开,我也说个明白。这兵,不是那么容易借的,我折威三大营主力是我军根本所在,向来陆地作战,难以适应海上战争,你要想我军陆地配合没有问题,看在你当初的救命之恩,我给你调兵权,但是如果你想的是抽调我三大营主力去重组海军的话,抱歉,我不能让我精心调教多年的儿郎,死在这片陌生的大海上。”
“黄元帅的话就是我的话。”纪连城冷哼一声,“太史阑,你如果不是太蠢的话,就该知道,想从我手上调兵,就是与虎谋皮!我天纪儿郎,凭什么被你指使!”
水师提督苦笑不语,别人是借调部分,他却是全军拔起交权于别人,性质又不同。
“末将只是不知如何向众从属交代。”他半晌道,“请大人赐下良策。”
只有最不相干的上府将军莫林,呼哧呼哧扇着风道:“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太史阑静静听完,唇角一扯。
“诸位果然都是聪明人,我还没开口,就知道我要怎么调兵。”她一指海面,“确实,我要重组静海水师,我已经从丽京带了专门的海上军事行家,待扩建海军之后进行密集强化训练,当然,想要训练,先得有人。”
众人沉默,唇角紧抿,一副“我已猜着,你说奈何”模样。
“诸位虽然都猜着了,但话却都说错了。”太史阑冷笑,“折威天纪,口口声声,你家儿郎,怎么却忘记,外三家军虽然一直由三家把持,但却并非三家所有。外三家军,从来属于朝廷,属于陛下!”
黄万两和纪连城都一震。
太史阑这句话当真狠辣,直击软肋。
外三家军由郎、黄、纪三家掌握,多年来几乎成了世袭之军。时日久了,这三家培植势力,扎根发展,也就把军队当成了自己的军队,已经忘记了朝廷的真正主权。这种情况在各国很少见,那是因为先帝宽厚,从不轻易疑人,而且当时第一军事世家容家还在,对朝廷忠心耿耿,并对三家军有节制之权,先帝有所仗恃。才允许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如今皇帝已经换了,之前宗政太后掌权,派康王渗透军中,三家军已经感觉到了威胁,如今宗政太后移宫,小皇帝一改之前懵懂,开始在三公辅佐下逐步掌权,那么,新任统治者到底如何看待外三家军?这一次的扩建海军,是不是一次试探?
谁都知道太史阑是新帝亲信,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令新帝信任的,但她受到的重视和宠爱瞎子都瞧得见,她所表示的态度,是不是就是朝廷的态度?
一旦朝廷真的要收归三家军权,改世袭为选任,三家的荣华便散了。
“朝廷信任外三家军,外三家军是否一定要辜负这样的信任?”太史阑淡淡地道,“今日诸位言语,自有专人记录,一旦传到众臣耳中,本就对外三家军世袭制表示反对的大臣们会如何想?到时候外三家军,会不会变成‘外散架军’?”
“太史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纪连城冷笑,“外三家军立军百年,对皇朝忠心耿耿,是南齐永世不替的江山屏障,陛下对我等的倚重和信任,不会因为我等一句失言而减,也不会因为你一句谗言而失。散架?只怕我未散你已经只剩骨架!危言耸听,恐吓大将,言语设套,暗示诬陷忠心大臣,你等着我先参你!”
“你去参!”太史阑头也不回,“看谁的本子先到京城!”
“你参便有何用?”纪连城狞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天纪军原本驻地远离静海,自拔军来此后多数人水土不服,难以应对水上作战,儿郎受损事小,耽误战局事大!太史阑,你也就只有和朝廷嚎哭的本事,去哭吧,哭破了天给本少帅我听听!”
“少帅想听我哭,我却不想听少帅哭。”太史阑回首,唇角笑意比他还冷还恶毒,看得纪连城心中一个咯噔。
随即他听见太史阑不急不忙地道:“少帅,命根子治好了吗?加吉鱼治外伤性阳痿,要不要来一块?”
黄万两的脸赤了。
乌凯和莫林的脸白了。
纪连城的脸……
纪连城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
无法抑制的愤怒里还有悔恨——他就不该和太史阑斗嘴!他就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这女人做不出来的事,没有她不敢说出来的话。
花寻欢在一边咧嘴乐着,竖起一根中指,又软软地耷拉下来,这个比太史阑的话还要猥琐的动作,让在场的男人们都默默垂下头去。
海天之上,波平浪静,只有纪连城愤怒到极点无法抑制的呼哧呼哧呼吸,越来越响。
在他再次发作之前,太史阑发作了。
“纪连城!”她指着纪连城鼻子,厉声道,“你少给我冠冕堂皇扯东扯西!你就是把天纪当成了你纪家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以为便不给,朝廷能奈你何?你算着朝廷此时内忧外患,不敢逼反你是不是?”
“你有种反啊!”她一拍桌,手中一只还没啃完的烤鱼骨刺乱飞,“回去翻翻外三家军、内五卫和各地上府军的分布图!你瞧瞧你能不能越余林关,下沂河,过中原三省,直取丽京!”
黄万两睁大了眼睛。
乌凯默默地揩掉了脸上的鱼骨头……
莫林垂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人脸上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淡定——反正太史阑嘴里什么话都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