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将军,是无可替代的指挥者,是暗夜里的杀神,是岿然于天地中的永恒山河。
南齐得她,是幸还是不幸?
众人不知道,但却明白,她若以大燕为敌,那绝对是大燕的不幸。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不能再将太史阑放回去,该想尽办法将她留在此处。
但所有人也知道,便是想尽了办法,也不能留她在此处。
山崖上,太史阑轻轻一弹,落了下来。
她向下落,大燕士兵们却开始拼命向上爬。
不知为何,看见这女子一动,所有人就忍不住心底恐惧,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深深涌起。
首领已死,无人指挥,大燕方开始撤退。
太史阑也没阻止,她不知道上头山石还有没有,再缠战下去,毕竟己方地形不利,难免要有死伤。
她不喜欢自己的人死,她一直希望自己拥有一个“零伤亡”的队伍。
直到确定大燕方真的全部撤走,她才带着所有人慢慢攀上山崖,另寻他路。
上到山顶时,正逢日出,金光滟滟千万里,瞬间在天地间炸开,而她在日光正中。
所有人站在她身后,仰望她笔直的背影,想着这一夜惊魂,被这女子素手轻松翻转,只觉得心胸浩荡,似要狂歌大笑。而这一霎天地松海,江河万物,都似呼啸而来,撞入怀中。
三日后,崇庆宫收到了来自边境的快报。
皇太孙将那快报仔细看了三遍,随即慢慢在火盆中燃尽,火光在皇太孙的脸上跃动,皇太孙面沉如水。
幕僚们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举动,不敢多问,心里都明白,行动,失败了。
万无一失,多方推算,看似简单其实耗费了无数人无数心力精力的一个计划,一个众人觉得皇帝都能杀掉的完美计划,竟然还是失败了!
霎时所有人心底涌起同样的念头。
她是人……还是神?
纳兰君让缓缓起身,想着密件里描述的战况实情……太史阑的指挥、她不仅要逃生还要立即反攻、以及她最后,以诡奇手段,在山崖之上,杀大燕方的首领。大胜。
这世间太多奇女子……
良久,他深深叹息一声。
“天意如此,罢了。”
“殿下……”幕僚们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却被纳兰君让挥手止住。
年轻俊逸的皇太孙回身,面容平静,眼底却有为国事操劳的深深血丝。
“该来的逃不了,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不出十年,她必将为南齐的中流砥柱。但望将来,大燕不必再次以她为敌。”
景泰元年十月初。
丽京西北,永庆宫。
此时已将半夜,平常这时间皇帝早已就寝,宫殿除了少数必经道路燃着照明灯火外,其余地方都沉没于黑暗中。
今晚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皇帝的寝殿里,一点灯火幽幽地亮着,朦胧地映着月白底飞龙探海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是龙床,一个小太监在屏风外席地打着瞌睡。
屏风后的纱帐里,那个本该睡着的小小人影,此刻却是坐着的。
景泰蓝不仅没躺下,甚至穿着全套朝服,周周正正的地坐在龙床上,眼珠子大而黑亮,盯着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孙三躬身陪在他身边,默不作声低著头,好似睡着了,只眼神偶尔向景泰蓝一溜。
他眼神里有点困惑,觉得皇帝太镇定了,不像个三岁娃娃。
今早老孙三收到了三公传来的一封信,当即压在托盘下给景泰蓝送了上来,景泰蓝在后殿读了,顺手就给烧了,之后他读书,看那些已经批复过转呈他的奏章,写字,还画了几幅他看不懂的古里古怪的画儿,又抽出几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写什么“地理作业”,也是到晚间酉末上床,和平时做的所有事情一样。神情姿态也没什么异样。
老孙三瞧着,还以为三公传递来的不过是普通的问安折子,有点好笑陛下连这折子怎么也烧了。谁知道上了床,景泰蓝没有换寝衣,直接让他拿来了全套朝服,连以前戴着嫌重的宝冠,都端端正正戴上了。
老孙三顿时觉得不对劲……瞧这架势,今晚有事?
他立即命令自己亲信的徒弟守在殿外,把平日里不太把握住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其余灯火都如常,自己陪着皇帝静静地等。
孙三现在已经是景泰蓝的忠心宫人,这也是当初三公选择永庆宫让景泰蓝暂住的原因,一方面好让景泰蓝不引人注目地顺利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永庆宫的宫人接触皇宫黑暗倾轧少,相对简单些,主事大太监孙三是个老实厚道的,不然也不会当初被从宫中被排挤出来,在这冷清枯寂的偏宫一呆多年,想当初孙三,可是比李秋容品秩还高。
三公在景泰蓝回来前,亲自到永庆宫来看过,发现这么多年,永庆宫还是整齐干净,管理有度,不见衰败之气,对孙三很是满意。正巧景泰蓝一回来,就救了孙三和他的徒弟们一命,老太监的感激自然无以言表。再加上景泰蓝在太史阑身边混了半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练了一身油嘴滑舌铜皮铁骨,又生得玉雪粉嫩,硬是把个上个年纪膝下空虚的老太监哄得贴心贴肺,恨不得随时为他丢了老命去。
老孙三眯着老眼,瞧着端坐床上正装肃服的皇帝,眼神里满是欣慰得意……有样儿!谁见过三岁孩子穿龙袍这么有样儿!瞧这小眼神,瞧这满身气度,真真是我无可超越的南齐大帝,谁也越不过去!
有样儿的南齐大帝,正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贼兮兮地摸着自己的小靴子,小腰带,甚至头上的冠,手上的扳指,腰间的腰带……盘算着什么时候用上里面的好东西?
更鼓敲响夜色,天色黑浓得似要滴下墨汁,远处隐隐传来车马的响。
孙三做了一个手势,外头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太监,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冲孙三点点头。
景泰蓝冲着西北院子一努嘴,问:“最近安分些了么?”
他问的自然是被贬去给宫人们看澡堂子的西局太监们。
孙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轻道:“今早乔大人说身子不舒服,让传太医来。”
“哦?”景泰蓝眨眨眼睛,“你怎么不回报朕?”
“乔大人的人拦着,不让老奴走,老奴便让请王太医来,乔大人却说她是老毛病,吃惯了宫中刘太医的方子,不愿随便吃别人的方子引发药性抵触,让去请刘太医来。”
“然后呢?”景泰蓝眼睛弯弯的。
“老奴让人去请刘太医,西局的大人们说他们去,在门口却给武卫拦了。乔大人无奈只得让老奴的人去,之后……”老太监笑了笑,眯着眼睛道,“咱们带回来一张方子,是刘太医开的,顺便还拿了很多药。”
“乔大人吃了?”
“乔大人让人熬药,自然是咱们的人去熬,药罐子却翻了,乔大人大怒,把那个熬药的小太监狠狠打了一顿,鞭子重了点,人当时就没了气息。”
景泰蓝皱皱眉,嘴角一撇,眼神里一抹厌恶。
“这种身死宫人按例是要拖出去寻乱葬岗埋了的。”孙三垂下眼睛,忽然说得很模糊,“不过老奴另外处理了。”
景泰蓝睁大眼睛看着孙三,老太监嘴角微微垂着,纹路刚刻,微带无奈。
再忠厚老实的宫人,在宫中年月呆久了,处理起这种叛徒来,也一样是心狠手辣的。
景泰蓝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小太监不会被拖出宫,但也不会有可能再活过来给乔雨润送信了。
他觉得有点冷,却没有发抖,麻麻说过,宫廷最肮脏最黑暗,每个角落里都染满了层层叠叠的鲜血,想要不死在这里,就得先让别人死,想要以后少死一些人,就得先死上一大批该死的人。
小小孩子耷拉下眼皮,轻轻道:“乔大人最近也是操劳过度,该好好歇息的。”
“是的。”孙三笑眯眯地答,觉得陛下的反应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佩服。
这才是个三岁的孩子啊,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看西北方向,眼神很冷。乔雨润在这段时间内,用尽方法想要递出信息去,但内有和她有仇的永庆宫人,大多收买不成;外有受三公节制的武卫,她无法伸手;正殿里还坐了个和她更不对付的皇帝,动不动就指派一大堆杂事给她做,什么帮他在厚厚的字典里翻找一个冷僻字啊,什么让西局太监给他找一只跳到草丛里的蛐蛐啊,整天折腾得人仰马翻,想做什么都没功夫。
乔雨润一直不想用装病的方式来试图送信,她知道装病也不能出宫更不能请来想请的太医,更怕一装病反而让对方更有借口将她困住,直到今天她才使用了这个办法,但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请来太医,而是知道之后让早已收买好的熬药小太监装死出去送信。
不过这最后一招,还是被关键时刻足够心狠的孙三给堵住了。
此刻车马声响,直入内殿广场,一条人影跳下来,匆匆进入寝殿,正是大司空章凝,他半夜亲身前来。
他一路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转过屏风,在御榻前一停。
景泰蓝端坐不动,抬眼对他看去,他粉嫩的小脸仰着,眼睛亮得似乎储了水,满眼的信赖,却又隐藏着一点不安,那些畏怯很符合这个年纪孩子遭逢大事时应有的状态,却又因为那努力隐藏的表情而显得让人心疼。
章凝迎着那样的目光,心中一软又一热,抢上一步要行礼,景泰蓝早已跳下来将他扶住,亲手搀起他来,在他耳边奶声奶气地道:“大司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