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者性多疑,没有永远的朋友或亲人,太史阑没见过宗政惠,但依旧觉得,这女人既然能走到今天,必然也是这样的。
宦海老手一点就透,章凝果然迅速进入状态,开始思索着如何措辞上书,如何串联同僚,如何给太后隐晦地施加压力,以实现龙莽岭案件顺利开审。
他一边思索,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景泰蓝,越瞧越惊奇,越瞧越满意,想着几个月前小纨绔,对比现在端正流利的娃娃,真是恍若梦中。
是太史阑改变了他吗?
那么多师傅两岁给陛下启蒙,毫无长进,怎么一个太史阑,看起来作风强硬不温柔,偏偏就打磨了南齐最要紧的那个孩子?
章凝叹息,觉得人生真是充满异数,或许,危机中的南齐命不该绝,等来了一个契机。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却在想着这风云深深,前路未已,怀中的孩子看似拥有天下之大,但还没能走进一个丽京。
太史阑把章凝拉入自己阵营,准备开审龙莽岭案的时候,皇宫内宗政太后也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太史阑胆子越来越大。”她啪一声将一封密报合起,冷声道,“杀我西局一百一十八密探,居然还敢砍烂他们尸体,伪装成盗匪,扔去了乱葬岗!”
李秋容偷偷瞄宗政惠一眼,他以为太后要勃然大怒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冷静。
“我生气做什么?”宗政惠猜到他心思,冷笑道,“她要自己找死,哀家何必拦着?一百一十八西局人命,她如何能不还?康王已经上书,要在昭阳城另设西局西凌总局,辖制西凌整个行省,哀家已经准了。哀家倒要看看,杀了西局一百多人,仇深似海的太史阑,如何在昭阳城两家西局夹缝之间,活得更久一些!”
“奴才以为,”李秋容慢吞吞道,“夜长梦多,何必和这蝼蚁斗,看久了也怪腻的,不如早些解决了,如果太后允许,老奴愿意亲自出手。”
宗政惠长而尖的护甲,慢慢蹭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眼中有思索的神情,“我这里还离不开你,再说杀鸡焉用牛刀,太史阑的敌人可不仅仅一个西局,还有纪连城,我已经下文给天纪军,从现在开始,天纪军每年拨一个营的人马,入驻昭阳城,纪连城会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太后圣明。”
“你说的对,”宗政惠丢开文书,“我不该为这些蝼蚁费太多心思,但你也不必太高看她,她有本事真的躲过那些敌人,走到我面前,只会让我更快更方便地将她捺死。”
“太后再没有错的。”李秋容垂着眼皮,“不过也许晋国公不乐意。”
宗政惠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那贱人能走到今天,不就是靠着容楚?”她尖声道,“如此情意深浓,割舍不得,真让哀家感动,就是不知道离开容楚,她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否?”
李秋容唇角一扯,算是笑了,“自然不能。”
“来人,传旨。”宗政惠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眼神冷冷俯视,寒气四射地道,“今夏南方大旱,未知储粮情形如何,现封晋国公容楚为南路巡察使,巡查南方七行省的粮食储备情况和当地官员政绩,即日内速速动身前往南尧行省,不得延误。”
“是。”
圣旨以极快速度下来,传旨的太监,被催促着骑快马,立即往晋国公府传旨。
传旨太监到的时候,容楚正在和他娘扯皮。
“你又要到哪里去?”国公夫人拉着儿子袖子,不依不饶,“今年来你回家过几次?每次住过几天?这才回来两天又要走,不是我叫玉桃盯着,你是不是又要不告而别?”
容楚眼神阴恻恻的,盘算着玉桃那姑娘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打发了嫁了?
“儿子只是出门逛逛。中瑞那边有行商过来,听说带来一批奇异的玩意,儿子想淘了来孝敬娘亲。”容楚微笑,哄他家老夫人。
“那我们一起去!”国公夫人眉开眼笑来搀他,“你好久没有陪我一起逛街了!”
“行啊。”容楚微笑,一边给管家来钱使眼色,示意他慢吞吞套车,“儿子先去牵马,娘您坐车跟来。”
“不行,你骑马先跑掉以为我不知道?”国公夫人今儿卯上了。
两人正撕扯,一个丫鬟忽然急喘喘跑来,道:“老夫人,公爷,周护卫让人传话,说在一条街外看见有传旨太监来了。”
“这个时候有什么旨意?”容家老夫人还在诧异,容楚已经眉毛一挑,“周七可认得那太监?”
“是景阳殿的黄公公。”
容楚眼神一冷,拔脚便走,“速速备马,立即出府!”
“容楚!”老国公夫人瞪大眼睛,“圣旨要来了,你竟然要走?”
“不走就走不掉了。”容楚拍拍手,对空中道,“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拖住黄公公,延迟他到府中传旨的时辰。”
“你疯了!这要被查出来是大罪!旨意岂是可以怠慢的?”
容楚衣袖一挥,他娘就落到了三步开外,容楚脚不沾地地向外走,一边道,“那便怠慢吧。”
“来人,拦住你家公爷!”老国公夫人急了。
“拦吧。”容楚停也不停,“那您这辈子也没媳妇了。”
“嗯?”正要指挥护卫拦下容楚的老国公夫人,手一停,快步便奔了过来,“等等,你说清楚,什么媳妇?哎,阿楚,阿楚——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救你媳妇去——”容楚的声音已经远远地隔了一个院子,随即有快马奔驰的声音传来,一阵风地远去了。
厅堂里有种诡异的气氛,老国公夫人呆了半天,问身边的丫鬟,“我刚才没听错吧?你家公爷说的是媳妇两字?”
“再没错的。”丫鬟抿唇笑,“公爷还说要去救未来小国公夫人呢,难怪这么心急。”
“难怪这么心急,心急得好,心急得对。”老国公夫人瞬间笑得慈祥可亲,拍拍手,道,“都听见了?你家国公有要事要办,来人,块给我去一条街外,想办法拦黄公公,嗯,不行就把圣旨给偷了,半个时辰之后再塞还给他……”
刚还捋着袖子准备帮容楚拦住老夫人的管家来钱,砰地栽了个踉跄……
甩掉圣旨的容楚快马奔西凌,可怜那被偷圣旨的黄公公,一阻再阻,终究没能赶上容楚的脚步,只得携着圣旨再回宫请罪,随后宗政惠命人带着圣旨出京去追,并命沿路府县一路拦截,至于追到追不到,拦不拦得下,能在什么地方追到拦下,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而此时,三公已经光速驾临昭阳城——章凝以最快速度飞鸽传书,三公收到后无比震惊,当即商量后,也赞同了章凝的意见,随后大司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连夜进宫,也不知道两位大佬和太后说了什么,总之最终他们拿到了太后关于彻查龙莽岭案的旨意,连夜快马奔赴西凌昭阳,而景阳宫灯火一夜未熄,有人听见东西被大力摔碎的声音。还有人听见太后尖声道:“……一个个都背叛我!他竟然去玩妓女……让他滚——”
至于这个“他”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猜。
刑部尚书还在路上,大司马大司徒已经动用了最好的千里军马,奔到了昭阳城,两日后一大早,太史阑一开门,就看见两个满脸黑灰,胡子打结的老头,从马上滚下来,把她挤到一边,张着双手,连声招呼都没打,狂奔进她的府里,连声道:“章凝呢?人呢?快!快!我们要见人!”
一群晨起扫地的衙役护卫兵丁,抱着扫帚傻傻地看——哪来的老疯子?
两位大佬正急得跳脚,忽然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大司马,大司空,两位大人,早。”
两位大佬一转头,这才看见太史阑。
太史阑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不急不忙走过来,“两位大人太心急了,真是令人惊讶。”
两位大佬瞬间醒悟——章凝传来的消息太震惊,两人急于见到人,查证真相,倒显得过于心急,落在有心人眼里,会引起疑问的。
“你是太史阑吧?”大司马宋山昊点点头,“很好,很审慎。”
大司徒席哲十分沉默,也没有露出赞赏之色,眼神冷漠而又有点警惕地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才不管这些大佬怎么看她,把他们带进章凝的书房,睡眼惺忪的景泰蓝也被抱了进去。
她站在外面,听着很快里头砰嗵砰嗵,大抵老场景又重演了,如此这般来上几回,景泰蓝便可成为爷叔杀手了。
过不了多久,门打开,三位大佬居中而坐,已经恢复了平静和庄肃。
景泰蓝坐在一边吃糖,这几天他缠着章凝给他买零食,整天眉开眼笑,太史阑觉得,隔代亲这种事果然是存在的,眼看着她好容易纠正了小子的吃零食坏习惯,就要给这群老头子给毁了。
“太史阑,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陛下。”三公谢她,眼神里闪动着感激——照顾还是小事,陛下脱胎换骨才是南齐之福,看看现在的陛下,对比当初宫里的小纨绔,三公幸福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