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亚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场水溃的真相,正因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导致近期不利于官府的批评和攻击充斥于大街小巷,才有了这场公开枷号。官府,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
真理和公义,被强权的刀锋封杀。
金正看见太史阑时的模样,像只浑身的毛都瞬间竖起的公鸡,拎着鞭子唰地向后一跳,便待退入身后维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这官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脸,让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张同样沉默而湿淋淋的脸。
无声,而杀气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没有武功,哪怕他身后护卫无数,他依旧不能不畏惧。
“太史姑娘,锯子我给你找来了。”一声呼唤,村长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递上来一把锯子。
太史阑接过,对他点头相谢,抓了锯子便向囚笼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阑的样子,是要锯开囚笼?
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阻止,他终究心虚,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无法交代。
太史阑不管他的犹豫,快步走到苏亚的囚笼前,开始锯起木质的栅栏。
村长眼神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要他借锯子,这东西再锋利,相对于厚厚的栅栏也显得过于单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断,还不如借一柄锤子好使。
锯子锯木的声音嘎吱,听来有几分空洞,场前无数人嘴微微张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苍白地浮起来,腾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苏亚勉力抬起头,盯着太史阑,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微泛了点水汽。
不像觉得委屈,倒像是因为发现她还活着,而由衷欢喜。
太史阑抿唇,不看她,专门慢慢锯木。
“嘎——吱——嘎——吱——”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看她锯木,每个人的心,都似随着这不紧不慢的锯木声,一揪,一紧,再揪,再紧,心弦阵乱,万军逼前,山雨欲来,其风满楼。
忽然便觉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额头大汗滚滚,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众重犯,你竟敢公然毁坏囚笼,你这是在劫狱,劫狱!”
刺耳的叫声里,太史阑继续锯了一锯子,头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呛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对身后一挥手,“拿下她!”
他话音刚落,太史阑抬手便把锯子砸了过来。
金正敏捷地一让,他身后一个高大衙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立即抢上前来,花俏地舞了个刀花,掷刀出手,啪地一声,将锯子半空击断。
锯条弹射,太史阑纵身而起,捞住锯条,再次狠狠砸了过来!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声,也纵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将锯条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绕着他整整一圈,他顺手一拂,将碎片拢成一堆,踏在脚下,抬头,四面圈了个罗圈揖。
混子们稀稀拉拉一阵喝彩。
这人原先是走江湖卖艺出身,手底下有几分花巧功夫,下意识卖弄完,听见喝彩声,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还以为是当年一根绳子半块锣的卖艺岁月,举步就向人群走去,准备要钱。
他一走开,金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空档,金正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冲了过去。
她赤手空拳,纵身猛扑,青黑色衣角在身后扯直,铁板似割裂风声。
金正冷笑抬头,道:“找死!”长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阑腰上,鞭上有回旋之力,将她身子带得一个踉跄,正跌在那堆锯条碎片上,太史阑的手掌和膝盖,顿时鲜血殷然。
“这点伎俩,也敢在老爷面前嚣张!”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阑的背,脚跟一用力,将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马金刀踩着太史阑,学着百姓刚才的兴奋语调,怪腔怪调地道,“这贱人来了,你们叫喊什么?这贱人冲撞衙门,妄图劫狱,你们难道还想帮手不成?”
百姓们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阑,她的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掌下泥土上,血迹在不断扩大。
百姓们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红。
囚笼里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对天不住冷笑,苏亚浑身颤抖,陈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声充满绝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你当咱们真不知道谁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溃坝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见!识相点早点把尾巴夹腚沟里滚回去!别在这恶心咱北严父老!”
“滚回去!滚回去!”一开始还只是稀稀拉拉几声,再随即便人声越来越壮越来越响,一开始还只是挤在第二圈喊,渐渐的有人忘形,挤出人群,对着金正挥舞拳头。
“是这姑娘呀……是这姑娘呀……”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挤进来,指着苏亚嘶声道,“那天是她来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发作,身边没个亲人,懒得动,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当时不信,还踢了她一脚……姑娘呀……”她蹒跚走到囚笼旁,伸手去摸苏亚血迹斑斑的脸颊,“那些丧良心的……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老天,不开眼!”
苍老的手,隔着栅栏,抚上凝结的血痂。
手指和血迹,都是陈旧的铁锈一般的颜色,涩重而压抑。
一直咬牙不语的苏亚,身子僵了僵,终于痛哭失声。
热泪滚滚落在老人乌黑开裂的手指上,她嘶哑的哭声令四周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凶猛的呼喊。
衙门里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要奔出来。
金正离衙门近,自然听得见,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羞辱太史阑,转身向着人群,拎起脚,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脚,放开太史阑,转身的这一刻。
太史阑忽然抬头。
手一伸。
掌心一根锯条光芒雪亮。
太史阑手往上一捅。
锯条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裆!
那一声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晒爆,先不过扑哧一声轻响,随即啪地一下,炸开艳艳猩红!
“啊!”
金正转身和锯条入体几乎同一刻,锯条入体和惨叫也在同一刻,一个呼吸还没完毕的时间,鲜血已经飙射成河。
太史阑的动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经演习无数次,眨眨眼,将人命收割。
惨叫声凌厉,声调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颤抖起伏,也像一根锯条,碎割这一刻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现真空的寂静。
人们维持着举拳的姿势、拥挤的姿势、前奔的姿势,怔怔看着场中,脸上的愤怒未及收起,换做震惊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静里,半跪着的太史阑终于抬头,面无表情,狠狠一脚踹在了露在金正体外半截的锯条上。
金正砰然倒地,鲜血和烟尘同溅,只是瞬间,他的惨叫已经嘶哑不似人声,剧痛之下的人会下意识蜷缩身体,他身子一缩,身体里的锯条便割裂血肉,换来另一阵发了疯般的吼叫。
吼叫声里,太史阑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风穿过,一缕黑发扬起挡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过很多年前,天桥下三岁的女孩,穿过她的掌心的灯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后心。
很多年后,她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杀了她人生中第二个一定要杀的人。
没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双可以复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岁可以,十九岁,一样可以。
“既然强权说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过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个囚笼,“有良心的,出来帮我砸了!”
几乎瞬间,便跳出一群人,搬石头拿家伙,扑在囚笼上一声声铿然砸锁。
那群花钱请来围观起哄的五毛党,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动卖力,几乎瞬间,三个囚笼土崩瓦解,众人刚乱糟糟地将三个囚犯扶出来,忽然衙门口有人一声厉喝,“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