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几天河伯所不是刚来看过水位么,说没事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变了?”
“看啥水位啊,测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烧了。”
“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么时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嗯嗯,骗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说自话挥挥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个处于下游的村,几乎都是这样。半下午的时候,苏亚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带来了火虎的判断,“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可能有险,建议往高处迁移,冯家棚子以西的村庄可以不动。”
八个村庄都必须迁移,涉及人口数千人。
“哪个村最大?”
“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