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是先帝驾崩后,当前垂帘的皇太后最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没人违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后。
看守地牢的狱卒,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给太史阑开了门,没办法,他想到那批被发去黑庄子的同行,就心里打抖。
火虎一看见湿淋淋进来的太史阑,脸色就变了变,“还在下雨么?”
他在地牢里,感觉不到外间天时,然而这些日子,狱卒身上浓重的水汽,地牢里越来越湿的用具,都让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案子,还在关心天气,太史阑微微有些感慨,点了点头道:“我想问你,那天堤坝上说的话,是否可信。”
“我其实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经是东堂工部侍郎,专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闻名,家里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经验总汇,有一套专门的方法,可以了解各类堤坝状况,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叹气,“这一场雨,如果在半月之内停止,沂河坝当可无忧,可是快一个月了,雨还没停,我可以断言,沂河坝随时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况写下来。”太史阑递给他纸笔,“我去向府尹请示。”
火虎却惭愧地摇摇头,“我不认字……”
太史阑一怔,火虎却冷笑道,“我便能写下来,你们这个府尹,还是不会理你。去年沂河坝已经加固过,我却听出底下出现无数裂缝,定桩木可能也已经腐朽,加固?加到哪里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坝是他主持,你说,这里面都有什么事?他会允许你‘危言耸听’?”
太史阑默然,火虎叹息,“有些东西我也不能确定,那天在堤坝上时辰太短,如果再给我机会好好查看,最起码我可以看出,哪几条堤坝最容易溃坏,哪些农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太史阑凝视他半晌,转身就走。脚步踩得雨水咵咵作响。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响门口的鼓。
夜半鼓声,惊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窝蜂的跳起来,里头的府尹也匆匆着衣到前堂,结果看见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阑,脸色都变了。
“太史阑!”张秋冷着脸,厉喝,“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上万人命、千亩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灾害。”太史阑道,“大概能让我发疯。”
“什么意思?”
“沂河坝要垮了。”
堂上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负责水利的孙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当晚正好都当值,最先爆发出大笑的也是他们。
“胡扯什么……”孙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坝建成不过十年,去年刚刚修固!你危言耸听,也不能这样!”
“太史阑,你再胡言乱语,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饶你,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失责吗?”金正笑完,脸皮一紧,冷冷瞪着太史阑。
“太史阑,你过分了!”吴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级插手了!”
“太史阑。”张府尹一直没笑,眼神里闪着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乱语,惊扰同僚,越权越级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该给你处罚,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去!”
“上万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阑望定他们,点点头,“越不过你们的尊严、面子,政绩,和私心。”
“放肆!”
“堤坝何等大事,我们去年刚刚加固,陈侍郎去年冬来视察,还夸我北严防水工程稳固踏实,他是水利大家,还抵不过你的见识?”孙同知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扰乱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气!”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担,无知蛮女,滚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张府尹伸出手,摆了摆。
“不必争吵,有辱官缄。”他淡淡道,“本府向来对下属一视同仁,虽然你已经犯错,逾越,但堤坝关乎民生,本府也给你一个机会,你拿出堤坝将垮的证明来。还有,是谁告诉你堤坝将垮的?”
“火虎说的。”太史阑道。
“哈哈……”又一阵狂笑,暴怒的嘴脸化为无尽的嘲讽,连张府尹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的天,还以为什么真知灼见,或者这位真遇见了什么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听一个死囚的胡言乱语,这死囚还是杀人无数,害民无数的大盗,太史阑,你疯了吗!”
“私下交联匪徒,竟然还将言语上递公堂!”吴推官大怒,“太史阑,你当真以为你是二五营学生,我们就不能处罚你吗?”
“真遗憾没把景泰蓝带来。”太史阑侧头对苏亚道,“这些嘴脸很有参考性。”
苏亚嘴角一抿,低头。
这世上最气人的态度,不是咆哮对骂,不是淡定蔑视,而是完全当笑话在看戏……
一堆人的脸都青了,骂没有用,吵也没有用,那个女人就那么站在那里,用一种“你们很好玩”的眼光,笼罩住他们。
明明知道她只能听自己的,明明知道失败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个人心里都窝囊得像塞进一把茅草,像遇见一场惨败。
有一种人,居于下风还能让你感觉到其实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阑,你确实过分了。”半晌,张秋阴恻恻地道,“当将功折罪。这样吧,既然你坚持堤坝要溃,坚持要管你不该管的事,那么你就去堤坝下方的三田村,实地查看沂河坝的情形,随时向本府回报。如果真的堤坝被淹,三田有人伤亡,你一样要承担责任,明白吗?”
太史阑面无表情看着他,躬躬身便走。
身后,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传来,“你还是祈祷你的预言不会成真吧,因为三田地势最低,堤坝无论溃在哪里,三田必定遭灾,你就和你爱护的百姓们,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布你的‘沂河将溃论’,看谁会信你的,哈哈……”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大步走了。
张秋沉默着,看着太史阑的背影,良久,转头,和孙同知眼神对碰。
意味深长。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阑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找来赵十三,道:“找个可靠的人,交给你主子。”
赵十三已经习惯了太史阑那种淡定命令的语气,接过信,嗤道:“看情况,国公不是谁想见就可以见的。”
“谁说要见他。”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坝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阑道,“请他拨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来。至于他,别来。”
“呃……”赵十三心想主子一定会生气的……
“他来了还要人伺候,添乱。”太史阑已经走开,去收拾包袱,“景泰蓝拜托你照顾。”
“干嘛去……麻麻。”景泰蓝不知何时醒了,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问。
“下乡。”
“一起。”
“不行。”
景泰蓝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对太史阑望了一阵,太史阑视若不见,走来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脸,摇摇摆摆回去了,没发表啥意见。
当晚,一骑快马奔出北严,直向东昌城去。
东昌城西南,有庄园名“雅园”,是东昌一位富商的别院,不过最近献了出来,供京中来的贵人暂住,此刻虽已入夜,但园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显见得十分热闹繁华。
园内东苑,轩厦深深,明烛高烧,几案前闲闲半躺着容楚,面前一堆文书信笺。
“干得不错。”他正展开一封文书,细细阅读,随即轻笑。
那封文书上,标记着“龙莽岭突袭事件”,下一封,则标记着“通城事件”。
他的总幕僚,贴身侍从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边,抓着一叠标记特殊的文书,笑道:“主子,这里还有十三写来的密信,就是您说的,关于太史阑一切大小琐事,您怎么不看?”
“她生病没?”
“没有。”
“受伤?”
“没有。”
“被人欺负?”
“没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没有。”
“和景泰蓝两个活蹦乱跳,各种欺负人?”
“这个有。”
“一路争执,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还看什么。”容楚懒洋洋拆开下一封标记“北严”的信笺,“无病无灾,一路祸害,人人倒霉,唯她不败。哦对了,十三肯定还说了扶舟如何对太史阑献殷勤。”
“主子不着急么?”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骄傲。”容楚笑容淡淡,几分傲气几分从容,“他们相遇得越早,开初越美好,后路,越有变数。”
“文四愚钝,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经动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还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给出一个清晰的态度?”容楚懒洋洋地笑,“而太史阑何等骄傲?她不动心便罢,她如果稍稍意动,略有表示,然后遭遇李扶舟的犹豫或退却……你猜,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