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转,袖子里一阵簌簌作响,太史阑忽然道:“你的袖子?”
邰世涛一怔,摸摸袖子,摸出了一根点翠琉璃八宝金步摇。
少年直勾勾瞪着那名贵的饰品,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哪来的?”
太史阑冷笑了一声。
果然!
邰世涛住在前宅,相隔这么远,怎么那么巧就知道有人要对邰世兰不利?
他一路过来,这大半夜的从前宅到后宅,就没有人发现?他到了这里,立刻就有人来?
看来邰世竹那些人,不仅要除去邰世兰,还要顺带斩草除根,将唯一和她交好的弟弟也驱逐吧?
罪名嘛……偷窃?夜闯后宅?
只怕还不止吧?
如果不是她撞入这里,现在就是邰世兰衣衫不整横尸于地,整个房间里都是男女交欢后的淫靡气味,再加上同样衣衫不整的少年,无端出现的金步摇……活脱脱就是一出逆伦理,背纲常,惊心动魄的家族大戏——弟弟偷取女子首饰,讨好勾搭风骚放荡的亲姐,欢好中误将其杀死。
那么,等待邰氏姐弟的会是什么?
死了的偷偷埋葬,活着的驱逐出门。
真是不算高明却绝对毒辣充满女人阴险风格的好计。
外头越来越吵闹,灯也亮了,人也多了,一直没出现的护卫也出现了,一大群人来了,当先是位面如重枣的老者,一张冬瓜脸长得顶天立地,五官却紧凑得恨不得粘在一起,此刻心情不佳,皱着一张脸,更显得鼻子快要戳到了眼睛里。
他身后赫然便有邰世竹等人,都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满面得色的跟着。
邰世竹不能不得意,这样一石二鸟的绝妙好计,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她为此上下打点,也小小破财一笔,不过,比起将邰氏姐弟除去所获得的好处,这点破财不算什么。
她和邰世兰都是安州总管、邰家家主邰柏的嫡女。但邰世兰母亲是出身大家的正室夫人,她的母亲只是扶正的妾,身份上差了不知几许,而邰世涛虽然是庶出,但自小养在大夫人膝下,已经认了嫡子,真要论起身份,她和她的弟弟们,都不如邰世兰姐弟。
很明显,只要邰世兰姐弟在,将来无论身份还是家底,她都无法和这两人比,如今她既除了眼中钉邰世兰,又逐了祸根邰世涛,姐弟俩一去,日后这邰家,就是她的天下。
邰世竹越想越愉悦——前头夫人去世后,留下的巨额陪嫁都落在邰世兰名下,如今她一死,这笔财富便落回爹爹之手,爹爹有了银子,何愁日后不能再上层楼飞黄腾达?远的不说,现在就有晋国公在安州,听说今晚他来赴宴,正在前厅赏安州出名的折子戏,有他为自家说几句好话,爹爹升迁,不过指日之间的事!
随即她又想起邰世兰的死状,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就让那个贱人,死了以后,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被羞辱一次!
她越笑越开心,脚步轻快往前走去。
室内,太史阑站起身来。
“世竹。”邰家家主,安州总管邰柏皱眉盯着厨房门,问女儿,“你说此处有黑影出入,怕有贼人伤了住在附近清修的世兰,甚至刺杀晋国公,命人通知为父前来,如今看这门前一切如常,你莫不是小心太过了吧?”
“女儿怎敢欺瞒爹爹?”邰世竹抿唇一笑,一指地面,“爹爹您看,晚间这处后宅大厨房是少有人来的,但这门口地面如此凌乱,明显不对。”
邰柏仔细一看,严肃地点点头,“还是竹儿聪慧。”一挥手,护卫将厨房团团包围,邰世竹得意一笑,忽然惊道:“啊!姐姐怎么在里面!”
一指虚掩着的门缝,快步上前,“我好像看见姐姐的身影一闪!”
“胡说,世兰在后庵中清修,不得出门一步,怎么会在这里!”邰柏轻轻呵斥,却也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邰世竹快步推门,从亮处走进暗处,视野内黑茫茫一片不辨景物,她闭着眼睛,唇角笑意勾起,站定,尖叫。
“啊!姐姐!你怎么了!啊!涛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你们……”
声音惊恐尖细,针尖般刺入所有人耳膜,人们都瞬间抢了进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还这个样子……你们怎么能这个样子!天啊!”邰世竹犹自闭眼尖叫,叫了一阵,却没听见预料中的惊呼纷乱之声,四面寂静得有些诡异,有人缓缓咳了一声,“竹儿……”
“你们怎么能这般没有廉耻……”邰世竹的台词还没有叫完。
“竹儿!”
声音严厉,邰世竹一惊,张开眼,目光一掠,顿时如遭雷击。
室内哪有横陈的尸体,凌乱的衣物,仓皇的弟弟?床虽然还塌着,散了一地的床板,地上却干干净净,窗户开着,有一点奇异的气味散发,却也并不是先前那种男女之事后的淫靡气息,对面的弟弟,衣衫整齐,脸色平静,正和其余进室来的人们,一同奇怪地看着她。
这些已经很可怕,但还不够重要,更重要,更可怕的是……
邰世竹忽然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
对面,一个人,正用着陌生又熟悉的姿态,向她走了过来,明明走得歪歪扭扭,偏偏气势就似女王光降,一边走,一边问,“这个样子?你说,这个什么样子?”
“……”
“啊!”
片刻之后,一声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
邰世竹以她千金小姐绝不会有的失礼姿态,一蹦三尺,再砰一下落地,落地时一声痛呼,显见脚也扭了,她却仓皇得不顾伤处,霍然转身,向外便逃。
任何人看见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忽然又活生生出现,那种惊悚都难以言表,也因为震惊太过,邰世竹根本没注意到面前人发型和容貌的改变,她现在满心惊恐,只想逃离。
她刚跑出一步,面前忽然横过一只脚,邰世竹避让不及,被绊得直直飞了出去,砰一声栽了个嘴啃泥。
那脚淡定地横着,一点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一个声音在她上方响起。
“你还没回答我,这个什么样子?”
邰世竹双手撑地,拼命爬起,看也不敢看太史阑一眼,袖子把脸一捂,向外便冲。
腰带一紧,被一只手抓住,淡淡冷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什么样子?”
邰世竹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一把挥开太史阑的手,冲向门槛。
呼的一声一张凳子飞过来,砰一下砸在邰世竹腿上,再次将她狠狠砸倒在地。
可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样子?”
邰世竹啊啊地低声嚎叫着,拖着伤腿踉跄着向外爬,爬了几步爬不动,一回头,一只脚踩在她的裙角上。
踩住她的太史阑,手肘撑在膝盖上,探下脸,语气好奇却面无表情。
“什么样子?”
邰世竹觉得自己要疯了!
阴魂不散,无比执拗,步步紧追,不死不休,这是人还是鬼!
太史阑踩着她的裙角,一把拎起她的头发,赫然正是先前邰世兰被邰世竹拎起时的姿态,邰世竹脑袋被后掰成一个巨大的弧,头皮剧痛,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
太史阑毫不动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问:“什?么?样?子?”
此时她背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袖子一动,人间刺已经落入掌中,淡蓝色的棱尖,对准了邰世竹的脖颈。
人间刺,一刺,吐真!
邰世竹尖叫的这一刻。
邰府前院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正在悠然欣赏歌舞小戏的人,忽然抬起头来。
邰府前院大厅,今日摆设了最好的屏风,使用了最精致的餐具,安排了最美丽的侍女,衣冠粉黛,明珠翠幄,烛光斜射,宝色氤氲。
眉目宛宛的歌女抱琵琶,挥五弦,秋水般的眸子,一眼眼掠过座上贵客,一眼眼都是风情。
那人倚绣褥,闲品酒,唇边一抹笑,似风流。
远处似有隐隐喧嚣传来,却被满厅丝竹之声压下,似乎没有人听见,低头喝酒的人却忽然抬头。
他抬头那一刻,满厅艳姬、一室锦绣,都似瞬间失了颜色。
“很好听啊。”容楚悠悠笑着,意味深长。
正在拨弦轻唱的歌女以为赞的是她,满面飞红,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去。
容楚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闲闲擎着酒杯,对在主位相陪的邰家二老爷邰林道:“听闻贵府三绝,歌舞、小戏、静夜月色后花园。前两绝已经见识,果然名不虚传,最后一绝,今夜正好月明,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邰林一怔——自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三绝”了?这黑漆漆的夜里,后花园有什么好看的?
但人家位高权重的晋国公,就这么睁眼说瞎话了,他作为主人,还能怎么说?连忙起身揖客,“国公瞧得上,是敝府之幸,后花园虽简陋,倒也有一两处花草可以一看,国公请。”
容楚含笑放下酒杯,悠然行了出去,邰林恭谨地在前头引路,眼瞅着尊贵的国公,到了后花园,不看花也不看草,尽闲闲说些随意的话,但那些话看似简单,仔细想来却句句深意,句句都不能随意答,邰林为此绞尽脑汁,斟字酌句地对答,出了一身冷汗,等到他好容易应付完毕,一抬头,不禁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