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亮。
镇安候穿戴好朝服,坐上自己的八抬大轿,前往了皇宫。
今日,他的心情很不错,昨日想必皇上已经在商贾那里碰了钉子。
等会上朝后,应会准许自己的建议,从晋商处购粮运来京城。
京中缺粮越来越严重,皇上就算不愿,也拖不得了。
这一局,总算是自己占了上风。
此次事成,对自己的好处太多了……
轿中,镇安候闭目养神,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迷瞪一会,上朝时精神会好上许多。
抬轿子的下人也都知道侯爷的习惯,下意识的放轻脚步,让轿子尽量的平稳。
往常,这假寐最少能有两刻钟。
侯府距离皇宫不算近。
可今日,镇安候刚刚眯上眼没一会,就感觉到轿子被放到了地上。
停了下来。
外边,还有下人隐隐约约的喧哗,吵人清净。
“怎么回事?”他有些不悦的朝外边问道。
“老爷,前边的路,被堵住了。”老管家快步走到轿前,不可思议的说道:“全被拉货的车队堵住了,太多了!”
只见往日空无一人的朱雀大道上,竟排满了板车,一眼望去见不到头。
每辆车上,都堆满了大包,也不知道拉的什么货物。
车夫们在一些管事的招呼下,井然有序的向前移动。
忙而不乱。
目标地点,正是朱雀大道尽头的皇宫。
“嗯?你说什么胡话呢,朱雀大道是官道……”镇安候不悦的掀起轿帘,话尚未说完,便怔住了。
甚至忍不住揉了揉眼,再睁开后,才确定不是眼花。
看着货车上鼓鼓囊囊的大包,他心里涌现出一丝很不好的预感。
“去,问问清楚,看是什么人,拉的什么货物,又为什么送入宫。”
镇安候吩咐道。
管家应下,立刻小跑着上前,去寻了个商队管事,指了指侯爷的仪仗后,没费什么事口从管事儿阿谀的话中了解了始末。
没片刻,回到侯爷的轿前,颇为惊讶的回禀道:
“侯爷,老奴都问清楚了,街上的货物不是一家的,而是京都四大商贾中的叶、杜、刘三家的。”
“拉的全都是粮食。”
“据说,总数远不止街上这些,码头上几家商贾的粮仓大开,要全部运到宫内,估摸要有数十万石。”
咔
嚓!
镇安候盘在手中已久的核桃被生生捏碎,看着数不清的货物,整个人阴沉着脸不说话。
他此刻,就想知道一个问题。
皇上,怎么让几个商贾拿出来的粮食。
往日,就连自己,也不能逼迫这几家太甚,秦苏是怎么做到的!
这对他来说,是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皇上不缺粮了,自己该怎么逼迫他?
“绕路,从小路去皇宫。”
镇安候深深地看了一眼后,放下轿帘,凝重吩咐道。
轿夫们扭头,避让开货物,穿过小巷来到了皇宫门前。
此时,有资格上朝的百官已经都到了。
时辰尚早,宫门还没开,百官都站在宫外等候。
看到镇安候的轿子,权臣派系的官员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开口。
“侯爷,这可怎么办?”
“那几个大商贾疯了吗?竟然舍得将粮食都卖给皇上了?”
“不可思议,京都粮食一天一个价,他们怎么舍得卖?”
“这对我等可不是好消息啊。”
权臣派系,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他们都知道侯爷打算借着粮食扳回一局,事成后,自己等人也大有好处。
可没想到,皇上竟然筹措到了粮食。
这肯定不会再受侯爷的要挟了。
镇安候走下轿子,脸色迅速一变,严肃呵斥道:“一个个都说什么浑话!”
“眼下朝廷正需粮草,我等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也就罢了,陛下手段高绝,筹措到了粮草,我等臣子该欣喜若狂才对,怎能说些糊话?”
说着,镇安候瞥了眼不远处,被派来接收粮草的陈洪,眼中出现警告之意。
一群蠢货,还当京城是自己一手遮天的时候?
如今说话还不知道收敛,被皇上抓住把柄,死了也白死。
都是些没脑子的蠢东西,没见同样落空了计谋的徐介就什么都没说吗?
关键时候,还是读书人沉得住气。
权臣派系官员明白过来,纷纷闭上了嘴。
镇安候带着众多权臣勋贵走到徐介旁,客套两句后,看着宫前已经堆成一座山的粮食,貌似漫不经意道:
“首辅大人,皇上不缺粮了,本候无需再去找晋商买粮,你也用不着去东南筹措,倒是省了我俩的苦差事,天恩浩荡啊。”
眼神,若有深意。
表达的意思,自然不是真
心感谢皇上。
而是说,皇上自己筹到粮食,对你我都不利,需要想办法破坏掉。
过于强势的皇上,是二人都不能接受的。
徐介秒懂。
缓缓点了点头,神色肃穆道:“侯爷所言极是,只是皇上刚刚登临大宝,加上年幼,处事难免有疏忽的地方,再加上任用锦衣卫,别冒出了朝廷与民争利,甚至无罪搜刮商贾的笑话。”
“我等臣子,有为陛下查遗补漏的职责啊。”
短短两句话,二人达成了暂时的同盟。
得破坏掉皇上从京城几个商贾买粮的事,需要让皇上按照他们的意思,从晋商和东南买才行。
朝廷中,钱粮与兵权是两件大事,谁握着这两件,就有莫大的话语权。
皇上杀些贪官污吏,都是小事,他们可以容忍,可皇上想自己掌控买粮的渠道,
万万不行。
二人的目标一致,就连怎么破坏,徐介都隐晦的出了主意。
皇上凭什么让几个大商贾卖粮?肯定是用锦衣卫逼迫的。
只要他们能为几个大商贾做主,加上他们背后的人,皇上也不能逼迫过甚。
明律,在需要的时候,高于一切。
话无需言明,百官都懂两位大人的意思。
全都兴奋起来。
一大群官员浩浩荡荡的走向粮山,几大家的管事和陈洪都在那里交接。
几十个小吏忙前忙后的记录数量,
“呵呵,陈大人。”
徐介率先冲陈洪拱拱手,和煦笑道。
“参见首辅。”陈洪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恭敬行礼,首辅是百官之首,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徐介点点头,走到一包打开的粮袋前,捏了一把查看,都是上好的水稻,又换个麻袋看看,是颗粒饱满的小麦。
无一粒陈粮,都是去年上等的新粮。
看到这,他和旁边的镇安候交换了个眼神,心想稳了。
绝对是锦衣卫逼迫的几大家,不然凭那些逐利的商贾,舍得拿出来这等粮食?
做梦!
“陈大人,本官想与几位商贾管事聊几句,不知可否?”徐介笑眯眯问道。
“这自无不可,”陈洪招呼过来刘、杜、叶三家管事,凶神恶煞道:“首辅大人要问你们些事,都给杂家回答仔细了,谁敢含糊,杂家拨了你的皮。”
“是是是。”
“小人不敢。”
“首辅大人
请问,小人知无不答。”
三个管事被整个京城的大官们围着,紧张的都有些颤抖,战战兢兢说道。
周围数十上百个大官,最低也是正四品,更别提还有首辅和镇安候,对普通小民来说,都是神仙。
“无需紧张。”徐介拍拍手,笑道:“可否告知本官,陛下买你们几家的粮食,定的是什么价格?”
周围的官员,全都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只要说出来的价格低于市场价,等会上朝就要进谏皇上,不可与民争利,更不能残暴逼迫商贾。
“钱?皇上没给钱。”
有管事疑惑说道。
“哦?皇上买你们粮食,一文钱都没给?”徐介继续问道。
管事点头:“不敢欺瞒大人,家主说了,粮食全都是捐献给陛下的。”
“我家也是。”
“刘家同样如此,不只是这些粮食,接下来几天,三家一共会筹措二十万石粮,全都捐献给陛下。”
另外两个管事也如此说道。
轰!
百官沸腾了,虽没人开口说话,可都激动的难以自持。
就连徐介和镇安候,都彻底放下了心。
皇上,好贪的心,竟然连样子都懒得做,直接逼迫商贾献出这么多粮食。
不是胡闹吗!
朝廷强抢商贾钱粮的事儿传出去后,天天怎么看待朝廷,岂不是人人自危?
届时国将不国啊!
不行,一定要制止陛下,将几家捐献来的粮食归还几家,再好生安抚一番。
徐介脸上的笑不见了,严肃道:“岂有此理,放心,你们大胆的说,本官为尔等做主。”
“除了粮食,你们几家可还有其他东西被陛下索取?”
说话间,他还悄悄换了个位置,将陈洪挡在身后。
生怕他怒急伤人,可陈洪眯缝着眼,全然都不在意。
表情更是似笑非笑。
他已经知道这些大臣们打的什么主意了。
一群老倌,还想对付皇上,做梦吧!
陛下早将几个商贾安排的明明白白,能给你们留下把柄?
几个在上百个官员的鼓励眼神中,有些懵了。
总感觉这些大人……有些兴奋?
当然,朝廷的事和他们没关系,他们更不敢多想,老老实实回答:
“除了捐献粮食外,刘家还捐献了三百五十万两白银。”
“杜家同样如此。”
“叶家多一
倍,捐献了七百万两白银。”
一千四百万两白银?
所有官员,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就连镇安候与徐阶,都震惊了。
我的乖乖,皇上疯了吗?
如此多银子,堪比大明朝数年的岁收。
这已经不是勒索些粮食,而是要了几个商贾的命!
而且,在场之人都知晓,京城几个大商贾的背后,都有王公支持,他们如何能同意?
这要是处理不好,要出大乱子。
“陛下太过了!”
“尔等放心,大明朝以律法治天下,天子亦不能胡作非为。”
“你们几家被陛下强夺家财之事,本官来管,相信诸位同僚,也决不会坐视不理。”
徐阶稳定下心神后,大义凌然说道。
“不错,本候也一定进谏陛下,决不能如此逼迫我大明子民。”镇安候紧接着发声。
他二人开了口,百官们纷纷响应。
“一会上朝老臣就请皇上收回成命,若是陛下一意孤行,老臣就撞死在御前龙柱上!”
“哈哈,本官与你一起上奏,大理寺审理天下刑法,岂能坐视陛下犯下大错?”
“同去,同去,决不能让陛下做如此寒人心之事,否则与昏君有何区别?”
“哎,陛下过于暴虐啊。”
百官,兴奋地像是过节一般。
很多人甚至恨不得皇上恼羞成怒,打自己一顿板子。
没准直接青史留名了。
几个管家,看不太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只感觉这些大臣,貌似误会皇上了。
等百官冷静下来后,嗫嗫说道:
“首辅大人,陛下并没有逼迫我等啊,家主说了,他是自愿捐献钱粮的,一心一意为陛下分忧,谁拦着他为陛下排忧解难,就与谁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错,我家家主也说了,每每想起陛下缺钱少粮,他晚上都睡不着觉,一大早家主就兴高采烈的去码头那边,亲自搬粮了,就为早一些捐献给陛下,”
“咳,叶家和他们不一样,我家夫人心仪陛下许久,昨日终于如愿进宫侍奉陛下,得以册封才人,叶家都是陛下的了……”
……
皇宫前,寂静一片。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百官,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目瞪口呆。
镇安候和徐阶,也是满眼呆滞。
几家商贾,是疯了?
还是皇帝会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