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狐遇(1)

明德三十四年春,天礿国的都城颛文出了一件怪事。

城中有几家年轻貌美的小姐夜半失踪,待寻到时已被吸光了精血,形同骷髅鬼魅,死状凄惨。衙门张榜,谁能破了此案,重重有赏。

安澜眯着眼,看这榜看了半晌,日头正好,她戴着幕篱,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死者均皮肉凹陷,晰可见骨,然并无血迹,实是蹊跷……”她轻声念着,心里基本有了底。

“应是……”

“应是妖族所为。”

安澜转身,看见出声的是一个少年人。少年人生得一副好模样,眉眼风流,一身玄衣,抱着剑看向她,嘴角的笑弧就像这四月的阳光一样明亮张扬。

少年的剑上系着一块玉佩,白中带翠,通体玲珑,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带翼应龙。这块玉佩在江湖上可是鼎鼎有名的物件儿,谁看见都要卖个面子。

“龙吟配?你是道剑山的弟子?”安澜是第一次见到这块据说是采自天山之玉,由道剑山六室长老亲自雕琢,赠与有资格下山历练的弟子们的玉佩。并不是这块玉佩多么了不起,而是能佩戴这块玉佩的人大多太过有名,皆是如今江湖中匡扶正道,惩恶扬善的大侠,所以龙吟配也跟着声名鹊起,几乎成为一种让江湖小辈们向往憧憬的象征。

“是,在下道剑山弟子,名叫君宿,刚下山不久。不知姑娘芳名?”君宿仍抱着剑,立在阳光下,身姿挺拔如松。

四月了,颛文的杏花开成朵朵红云,微风吹过便飘摇成一片香海,少年一双桃花目无端生出几分艳色,眼神也柔软专注起来。

她在这注视下竟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了:“我,我叫安澜,初入江湖的无名小辈而已。”

“幸会,”君宿向她拱了拱手,玉佩与剑鞘轻碰发出冷冷脆响,黑发上耀出小小光晕,显得这少年越发的面色如玉,“方才姑娘在此站立良久,可是想要揭榜接下此案吗?”

安澜看向这榜,白纸黑字清楚明白,有些无奈道:“正是。”

君宿似是不解:“此妖吸取年轻女子精血,甚是凶残,姑娘为何还要冒险一行?”

“说来惭愧……”安澜觉着日头似是更烈了些,颇感煎熬,慢吞吞道,“我,我缺钱……”

“都道江湖险恶,可谁曾想,离家不过一日便被摸了钱袋呢?”安澜就着桂花酒,咽下了最后一口长寿糕,口中抱怨道,“君少侠,亏得你仗义相助,不然今遭怕是有苦头吃了。”她没好意思说,若不是君宿援手,恐怕她离家数日便要落到典当首饰度日的潦倒境地,传出去未免太跌脸面。

那少年执着酒杯静静看着她,大抵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姿态如此豪放,黑黑的瞳仁里流露出些许笑意。

不愧是道剑山的弟子,君宿周身的气度已是不凡,即使手中拿着的是小客栈的粗瓷酒杯,少年执酒的风姿依旧是清贵无匹的好看。

安澜想着,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甜丝丝的桂花酒。

君宿注意到她的异样,悄声道:“怎么了?”

“我娘说,出门在外不可轻信于人,也要小心别人会不会对你有所图谋。”安澜小声地说。

君宿笑道:“姑娘是疑心我会做什么吗?”

“不是!”安澜急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姑娘能想到这个,是好事,”君宿教养极好,一点也不生气,“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姑娘一人独行,要更加小心才是。”

安澜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街中传来的吹打之声打断了。

她从窗户探出头来,见街尽头缓缓走来一支丧葬队伍,丧服惨白,纸钱漫天,哀哭之声凄凄惨惨。一群人中,有一对夫妻哭得尤为悲切,那中年男子扶着妇人的肩膀,时不时抹一下眼角,慢慢地走着,仿佛脚下重有千斤;那妇人整个儿哭成了泪人,近乎昏厥,偶尔稍稍清醒一些,看一眼漆黑的棺木,眼泪便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口中嘶喊道:“我苦命的儿啊……”

周围见此,议论纷纷。

“这不是周家吗?周家死人了?”

“唉,你不知道,是他家女儿!前几天才从乱坟地里给找回来!”

“哎哟,真是作孽啊!十几年前,他家女儿的满月酒我还去吃过,眼见着如花似玉的好年纪,说没就没了!”

“老周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爹娘不得哭死啊!”

“可怜啊,听说是招了妖了,死得惨啊!”

“……”

“乱坟地?”安澜疑惑道。

“城外西郊有一片无主坟地,说的大抵就是那里。”君宿也在听着,对安澜小声道,“看来这位周家女儿也是在这件案子里遇害的。”

安澜回想了一下榜上的内容,“死者均皮肉凹陷,晰可见骨”,一个正值青春的姑娘被活活吸光精血,化作带皮骷髅,死状定是极惨,一般人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是这姑娘的亲族呢?难怪那妇人会哭得那样凄切,撕心裂肺了,已至中年却痛失爱女,着实让人痛心。

安澜对君宿问道:“这支送葬的队伍会去哪里?”

君宿沉吟片刻:“这条街直通广安门,应该是去城东安葬。”

安澜闻言飞奔出客栈,只留一道残影:“君少侠先帮我把钱垫着,我过几日便还你!我去城东看看!”

“姑娘等等……”君宿无奈,看着安澜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城东,青屏丘。

丧服惨白,漆黑棺木已准备下葬,周家夫妻站在棺前,放声痛哭。

安澜躲在树后,慢慢靠过去,她身量娇小,躲在树影里绰绰有余。

安澜缓步行进,凝神不让人们发现。突然,她手腕上的银铃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她警觉了。

银铃里封了“亓玉虫”,这小东西生在龙息山的冰脉里,吸取山脉灵气生长,对妖气甚为敏感,故而安澜将它们封在银铃里防身。离了龙息山,亓玉虫便陷入休眠,只有在感知到妖气时才会震动醒来,狂躁不止。现在安澜离那口棺木还有一段距离,亓玉虫便已然醒来,足见棺中的尸体受妖气沾染有多深了。

安澜心道不好,受妖气影响深重的尸身如不好好处理是会化妖的,尤其是这种被妖直接杀死的人,死时怨念极重,如果不化解,怕是要变成厉鬼,来世间索命的。看来还是要等到人群散尽之后,在挖坟开棺,贴上符咒,洒上符水了。最后还要把棺木好好封好,再一次下葬。

这可真是费力不讨好的活了,安澜暗叹一声,悄悄后退,远离了人群。

但奇怪的是,手腕银铃的响声非但没有减弱消失,反而越来越响了。

周围有妖物!

安澜凝神,环顾四周,右手在红衣袖里握紧了鸿渊。

四面林木森森,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如果有什么经过定会发出声响。突然,她身侧蹿过一条暗褐色的影子,直直朝着棺木飞奔过去!

安澜攥着鸿渊紧随其后,那东西速度极快,她用轻功飞身而过,也未能看清那是什么。

人群中却如炸开一道惊雷。

“金子!好多金子!”

“哪来的那么多黄金?”

“不晓得啊,刚才突然就出现了!你看见了吗?”

“琴芷!是你吗琴芷!我的女儿啊!是你来看娘了吗!你这么一走,娘的心肝都碎了啊……”

“琴芷送来的金子啊,真是孝顺的好孩子……可惜了,才十六岁,走得这样早!”

安澜停了下来,看着或哭或笑的一群人。奇怪得很,她原本以为这妖是来杀光女孩亲族的,如今看来,非但没有动手,还为他们送来了金子,这是什么意思?

安澜一路琢磨着走回城,回到客栈时已是落霞漫天,君宿已为她安排好了客房。两人饭后在桌前坐定,君宿听安澜将此事一说,也皱眉沉思起来。

“在姑娘前去城东之后,我去了一趟衙门。”君宿为安澜倒了杯茶,缓缓道。

“衙门?”

“是。一般发生凶案后,尸首都会暂由衙门保管,之后遇害者的家属才会将尸首认领回去。我去的时候,这件案子里发现的遗骸几乎全部被领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君宿垂目,手指微微轻颤,似是不忍回忆,“死状,当真是……极惨。我问了衙门的府尹,他说,这是第一具被找到的尸骨,之后,类似的尸首便接二连三地出现。”

安澜问道:“那尸首可有异状?”

君宿摇了摇头道:“没有。但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那尸身血肉全无,全然一副带皮骷髅,咽喉处有一个血洞,没有任何符咒封止的痕迹。这样的尸身,却没有妖气。”

“没有妖气?真的吗?”安澜惊讶道。

“千真万确,我将手放在尸身天庭上细细查验过,确然没有一丝妖气。”

“那会不会是人……”安澜说到一半便停了,血肉全无,一副带皮骷髅,只咽喉处有一个血洞,人是做不到这样的。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异状吗?”安澜问道。

君宿皱着眉想了想,道:“府尹说,这具尸体进了衙门的第三日清晨,尸首旁掉了一堆黄金。”

“又是黄金?”安澜疑惑道,“这妖到底想干什么?”

“现下还不知,”君宿思忖道,“若这是这妖特有的行动,我倒是想起来,这几日我在颛文,听闻有几户人家死了女儿后发了笔横财,会不会也是这妖做的?”

“有几户?”

“三四户。”

“加上今日所见的周琴芷,和最初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不过五六个,”安澜思索着,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地画圈,“这和遇害者的数目对不上啊,这件案子里已有十一个女孩子遭遇不测了。”

“等等,”安澜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来抱头懊恼道,“啊啊啊,我还没有将周家女儿挖出来封符!尸身上妖气那么重!我怎么就给忘了啊!”

君宿奇怪地问道:“周家没有给女儿做法事吗?”

“没有,”安澜闷闷地说,“那么一口妖气沉沉的棺,就直接葬了。”

“这可真是奇了,”君宿皱起眉,“府尹的确对我说,他们建议领回尸首的人家回去都做场法事,不然怕是要作祟于家人。周家已经知道了后果,还不为女儿做法事,当真不怕厉鬼索命吗?”

“也许……”安澜抬起头,声音有一点颤抖,“也许他们已经做过了呢?”

君宿闻言也是面色一凛。如果是这样,那便是最坏的结果,连法事也镇不住的尸首,那棺里封的周家女儿,已经化为了厉鬼。

“可是,可是这位周家女儿是最近才遇害的啊,时间这么短,照理说不可能化妖啊!”

“这才是症结所在。”

二人均是一阵沉默。

“打烊了,打烊了!”店小二看着两人面色沉重,莫名其妙,“咱店大堂打烊了,二位客官楼上请歇吧!”

安澜回过神来道:“好,辛苦你了,店家。”

“今夜是朔夜,”君宿走上楼梯,对安澜轻声道,“不会有事的,它无法破棺而出。”

“嗯,就看明日了。”

午夜,人声俱寂。

安澜躺在床上熟睡,床头的夜明珠静静散发着柔和亮光。

突然,她手腕上的银铃响声大作!

安澜蓦地睁开眼,抽出枕下的鸿渊便向身前挡去,破空之声迅猛而来,竟是直奔她咽喉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