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吗,护士?”
“是的,亲爱的,天很冷,”曼胡德护士回答道,“或者说,这儿很冷。”
在公园尘沙更多的一头,人们跺着脚,活动着身子,穿着正常情况下气候很温和的地方人们在天气骤然变冷时临时凑合的那种代用服装。身上的衣服和飞舞的沙土,使那些散步者步履沉重,个个都像四五十岁的人了,但说不定其中的大多数人,到了夏天,脱了那些笨重的衣服,结果却是强健有力的年轻人。
曼胡德护士庆幸自己穿着羊毛外套,衣服颜色粉红,毛茸茸的,她穿起来有些臃肿,但没有办法,她该穿厚实些。
“床冷冰冰的。”亨特太太抱怨说。
“你会感到暖和的。你已经有了个暖水瓶,还穿上了外套和袜子。你的脚是暖的。”护士给刚午睡醒来、像虾干一样的病人翻了个身。
“啊,不是身子!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是不是个好梦?”
“不,不是个好梦。我睡在我的床上,我不知我丈夫在哪儿,也许他已经死了。不,比这还糟糕。孩子们还没有出世,他把我孤零零地抛在‘库杰里’出走了——留下两个孩子,巴兹尔和多萝茜,他们是双胞胎,是吗?”
曼胡德护士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倘若她自己怀着的是双胞胎又该怎么办呢?)
“在梦里,他们是,”亨特太太说,“但真的是不是我可记不得了,他们是吗,护士?”
“知道的应当是您,您生他们的。真是天晓得!”
“在梦里,他们要求成为双胞胎,我听到他们在我肚子里呼喊——他们骂我,因为我阻止他们互相爱恋。”
曼胡德护士用力把椅子推在一边,因为用力过猛,椅子翻倒了,几乎打着这个老家伙了。
“那不足为奇,”亨特太太记起来了,“那些无法相爱的人,常常会责备别人。我就经常这样。我责备过艾尔弗雷德,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离开,并把两个讨厌的孩子留给我的原因。你知道,这两个孩子不是他的。”
“这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噢,我从他那里得到了这两个孩子,但我使他们完全变成我自己的。这就是两个孩子所怨恨的——已经在怨恨了——是他们为什么要在我肚子里抗议的原因。”
“无论怎样,根据您自己的说法,亨特太太,该责备的是您。”
“谁知道?”
亨特太太意识到她的话打动了护士的心,她的手开始抚摸起来,她用护士们常用的口吻问道:“你好吗,护士?你似乎还好。”
“我很好。”怀孩子算不上什么病。
“我的客人来了以后,我们俩都会感到好些的。”
“啊?您相信肯定有人来看您吗?没有人告诉过我。”
“他们没告诉过你?这屋子里有些女人只想着自己的事,从来不考虑在他们头脑以外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曼胡德护士本不该再问了,但还是非常好奇地探问道:“您这位客人我认识吗?”
“是威勃德太太,是她自己提出要来的,我可没有想到她会来。”亨特太太说得十分肯定。
护士恢复了自信。她从来没有见过威勃德太太,很想看看律师喜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还建议说:“最好让我把您打扮一下,让您给客人留个最好的印象。”
“不,”亨特太太说,“威勃德太太是个很正派的女人。”
曼胡德护士更想快些看到这位太太了,所以当门铃响起来时,她就一直跑到扶梯口,倚在栏杆上,好像希望在诚实遮掩一切瑕疵之前,能意外地发现一两处秘密。
李普曼太太正在打开门,来人穿着一件若干年前时装记者也许称为“驴子黄”的衣服。曼胡德护士看出,威勃德太太属于那种讲究穿戴却又不在这上面花费过多的女人。衣服是用来穿的,威勃德太太的服饰似乎说明了这一点,但并不是说她穿着就不讲究。这身衣服正是所谓的“最佳款式”。衣服的质料,虽说不那么吸引人,却也一定花费了她不少私房钱。威勃德太太总的外表表明她是一位上层妇女:这又是一桩秘密。显然,亨特太太所说的那种难以理解的“正派”,绝不是威勃德太太的贵妇人身份所决定的。因为亨特太太自己就是一个贵妇人;亨特太太所谓的正派只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女人的见解而已。曼胡德护士觉得,有一点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为了解开威勃德太太这个谜,她必须更好地观察她。这位跟管家站在客厅里的律师夫人,除了大夫和牙医不可回避的注视和孩子们的凶狠目光外,也许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仔细地注视过。但曼胡德护士却完全没能达到目的:她好像被人叫去赞美一只褐色的、有裂痕的花瓶,因为它是一件有价值的古董。而她所看到的,只是毫不新奇的外形和平平常常毫无生气的褐黄色。看到后来,她感到悲伤起来,这个不可理喻的褐黄色家伙使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说谎的人,一个骗子,一个未婚的母亲,一个色情狂。
楼下李普曼太太对律师夫人说:“威勃德太太,您以前来过这儿,一定知道路吧?”
威勃德太太歪着头,那副模样表现出惊奇、好笑,可能还带点冷嘲。“我当然知道怎么走,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我知道怎么走。”她知道管家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其实,威勃德太太倒喜欢能在这幢她早就熟悉的屋子里自由活动。管家退下以后,在楼顶观望的护士看到律师太太迟疑了一下,不知先开哪扇门,上哪个房间,因为她时间很紧迫。显然,亨特太太提到的那种难以理解的正派在威勃德太太身上占了上风,她开始用她那双不那么时新,但质地优良,可能是定做的鞋子,试探着走上楼梯。
护士感到有利的时机来到了,尽管有利的成分只是那么一点儿。于是,她站了出来。“啊,威勃德太太,”她一边大声说道,一边走下几步,“要是您忘了路,我来给您带路!”她朝站在下面的那张有些惊奇的脸笑了笑。“我是曼胡德护士,您以前不曾听到过我的名字吧?”弗洛拉知道自己并不诚恳;这不正是你惯常的伎俩吗?“可您不算是生人——您是威勃德先生的太太嘛。”说着,护士举起一只手,想掩住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笑声。
“我不认识你,但从我丈夫那里听说过你。”威勃德太太用一种也许是因登扶梯而产生的喉音说道。
曼胡德护士心中纳闷,她到底听说过多少呢?夫妻之间的生活可能会平淡无奇,但那并不妨碍他们绘声绘色地谈论别人。所以当律师的妻子继续登上楼梯时,护士的眼光盯得更紧,脸上依然挂着平时最甜蜜的笑容。
虽说,律师夫人的脸在上楼梯的大部分时间里被一顶天鹅绒帽子的帽檐挡着(帽子的一边夹着一只倒置的、用灰硬的绸布做成的蘑菇状帽结),可当她小心翼翼地到达楼梯顶时,曼胡德还是看到了她那擦过粉的皮肤。整个说来,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如果说她的嘴是整治过的,那一定既不是以今天这种不合情理的自然方式,也不是以过去对待亨特伤痕那样的方式进行的。威勃德太太的嘴是所谓的自然之物。为此,倘若不是因为心急或神经过敏而瞎擦乱抹香粉的话,那你也许就不会怪罪她脸上抹了粉。当来客走到楼梯顶时,曼胡德护士注意到她脸上有块填满了粉的麻点;靠近鼻子的地方长着雀斑,那上面也沾着粉。弗洛拉·曼胡德被威勃德太太的麻点吸引住了,这可是无法掩盖的;至于那雀斑,这个苦恼的人竭力去遮掩它们的时候,暴露出了她诚实正派的一些小瑕疵。这使曼胡德护士对她变得热情了起来:她希望威勃德太太,尽管脸上长着伪装得不妙的雀斑,可以与贝蒂·亨特相匹敌。贝蒂已决计不做任何修饰打扮。
“真难!”为了打破沉默,这个消瘦而整洁的女人喃喃地说。
有一会儿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容光焕发的美貌护士,好像在注视着她自己年轻时值得怀恋的早晨。随后由于她们两人谁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或有什么事可做了,威勃德太太便默默地跟着曼胡德护士朝过道走去。
亨特太太清了一下自己的喉咙——这个动作不仅仅暗示喉里有痰,也提高了几乎沉在枕头里的嗓音。“想得真妙,”她说,“拉尔——到这里来看我。”尽管嘴上这么说,这老东西却朝相反的方向望着。
“不只是这个意思,亨特太太。”威勃德太太晃了一下脑袋,从那翅形的绸帽结中发出一种像饰针羽毛晃动的声音说,“我想来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的。”她的脸唰地红了,也许是因为她此刻没有佩戴那礼物的缘故,“信难以充分表达我的谢意,而且常常会在邮寄时遗失。”她垂头望着,声音更亲切些,“您说呢?”
亨特太太睁开眼睛。“呃,我有时能看得很清楚,比如今天。但看不太远。你在那里就好像沉在水下,到这儿来,坐在这小椅子上,靠近我身边坐吧。”
客人顺从地走过去,护士忙把椅子拉到床边。虽然自己被排斥在一旁,护士却一点也不生气:对一个旁观者来说,眼前的一切太使人感兴趣了。
亨特太太发出一种像鸭绒一样柔和的声音;她抚摸着威勃德太太一只手的手背。手上戴的手套此时已经脱去。“雀斑,拉尔——你仍然有雀斑!没什么问题吧?常听人们说,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雀斑会变得危险起来的。”
“这我倒从来没有想过。”威勃德太太承认。
曼胡德护士看见客人的脸皮又红了,脸色越红,堆积在那颗麻点上的白粉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为什么呢,拉尔?”亨特太太问,“我看你一定得找医生看看,让他检查一下你的雀斑。这样做才对,对吗?”
“对——不错,但我不喜欢人家对我说我不想听的话,也不愿成为别人痛苦的根源。”
“哼!这对其他那些不承认现实的人有什么好处——让你身患不断扩散的癌症活在他们中间?”
亨特太太激动得一阵咳嗽,曼胡德护士忙给她水喝。
“什么——我想跟朋友谈点知心话,你怎么还在这里,护士?叫管家泡茶,茶就够了。我想我们不想吃什么东西。威勃德太太对吃食从来就不感兴趣。”
威勃德太太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望着前面微笑着,看上去的确很诚实。
“我相信李普曼太太是不会忘记泡茶的。不过,现在是否太早了点,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盯着护士,后者离开房间走了。
“我还有一位护士每天都给我带玫瑰花来,她今天一定忘了,我闻不到玫瑰的香味。”
“现在还不到玫瑰花开的季节。”
“是呀,所以一点玫瑰香都没有。”
“我记得您很爱玫瑰。假如现在是开花的季节,我一定会给您带一些来的。”
“对,就是她。长得很漂亮,总是那样。她以为我闻不到花香,但是我能。”
威勃德太太压根儿不喜欢玫瑰。她朝一面镜子望了一眼。此刻,她单独跟这个令人不快的老太婆待在一起,却好像感到还有其他人在场。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阿诺德’?”亨特太太继续追问下去。
“谁?”
“律师。”
威勃德太太用十分沙哑的嗓音答道:“是的。”
“你还记得那山羊胡子吗?”
“什么?”
“红升麻属植物。”
“我猜不透您的意思,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笑起来了。“你过去是懂得很多植物名称的。”
“我的记忆力不如过去了。”
“我的双湾的沟酸浆属植物啊!”亨特太太模仿着某个人的声音说。
威勃德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她那双骨节突出的手。“孩子们好吗?”她问她的保护人,“我希望他们能有时间来我家坐坐。”
“他们忙着自己的事呢。噢,对啦!”亨特太太叹了口气说,“你家的花园真不错,拉尔!”
威勃德太太非常高兴有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做伴,尽管那是个丑陋的影像,她的(癌症的)雀斑掩盖了她那么多安慰她所爱的人的笨拙的企图。
“我丈夫爱你吗?”亨特太太追问道。
“我简直没想过他会爱我。”威勃德太太回答道,“事实上,你知道他不爱我。”
“是的,我就是这么个疑神疑鬼的人。”亨特太太激动地说。
护士端着茶走了进来,威勃德太太松了一口气。
“这是您最喜欢的茉莉花茶,”曼胡德护士说,“您闻到它的香味了吗?”
一切照旧都是为了取悦伊丽莎白·亨特,但过去最喜欢香气的她转过头去,几乎没闻一下。
威勃德太太咽下了她所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她对伊丽莎白·亨特的真实感情。
当曼胡德护士倒好茶,把茶杯递过来时,她想弯一下指头,但这个指头像她的身体一样,似乎变得不那么灵活了。“让我扶您起来,亨特太太,我帮您用茶好吗?”
“当然不用,”接着,又加了一句,“放在那里好了——谢谢。”
曼胡德护士马上离开了。威勃德太太坐在那里喝茶,但喝得太快,嘴给烫伤了,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想,她的(癌症的)雀斑此刻一定像锈斑一样。她不敢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了。
亨特太太不肯碰一下茶,这就是她们将面临的一场危机。“我的丈夫在哪里?”她问。
“我想,”威勃德太太喘着气说,“已经埋掉了。”
“知道的事你就不必再提醒我了。”亨特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阿诺德——他待你好吗?”
“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我已经跟他结婚了。”
“啊,拉尔!他爱你吗?”
威勃德太太竭力想说出个“是的”。为什么要让这家伙开始用她的利爪,现在又用她的报复心来探测你袒露的襟怀呢?“他爱我。”她肯定地说道,觉得好像跳进黑暗的深渊一样。
亨特太太老是那么紧紧地盯住她,使威勃德太太感到自己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阿诺德没有毛。”折磨威勃德太太的人似乎又想起来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甚至到现在也还没有秃顶。”威勃德太太被她自己的笑声震惊了。
“他的胡子呢?”
“我说不上来,但每天早晨他都刮胡子,用那把几年前姑娘们劝他用的电动剃须刀。”
“没有红升麻属植物。”亨特太太咕哝了一声,因为她此刻已经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威勃德太太感到自己的眼珠转动不大灵活,非常干涩,但是她还是阻止不了眼泪落到她的茶渣里去。她的上颚已被烫烂了。
亨特太太说:“现在我记起来啦,拉尔,为什么我会被说服送你那根项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是‘被说服’而实际上是‘被迫’——是用这个词吧?如果我们承认的话,那么生活大半就是强制或者巧合。所以我拿出了那根项链,那是我在布龙比岛的暴风雨中佩戴过的。它保存了下来,我想由你来保存这根项链。”
这算是慷慨呢还是欺骗?拉尔·威勃德吃不准;若不是平素得到阿诺德的训练,她可能会哭起来了。
这时,亨特太太决定说:“我得请你走了。我累了。不过还不像格拉迪斯·雷德福那样疲倦。他们不得不给她输氧了。你还记得格拉迪斯吗?”
“不记得了,”威勃德太太说;她的杯子差点从茶托上跳起来,“你的记性真好。”
“谢谢。”亨特太太说,“我没有别的事要说了。”
威勃德太太开始戴手套。亨特太太一定听到了,但她看起来并不显得轻松。
“你愿意吻我一下吗,拉尔?”她问。
威勃德太太笑起来了:“咳,当然愿意!您以为我不会吻你,是吗?”她明白自己这时因说谎而脸红了,甚至黑暗中,她也宁愿吻阿诺德。
亨特太太那瞎了眼的脑袋从挂着项链的脖子末端抬了起来,样子显得又老又讨厌。拉尔·威勃德感觉自己好像处在蒸汽的包裹之中,或者说处在一种怜悯的感情之中;在这种状况之下她心里又恐惧起来,倒不是因为她所具有的那种腐败了的人性,而是透过这层面罩,依然存在的关于伊丽莎白·亨特的美貌的传说。
绝望之中,她想起了若干年前她和女儿们一起在欧洲旅行时发生的一件事。她们一行带着新教徒那种相当怀疑和不信任的神情,慢悠悠地穿过卢尔德镇,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排在一列长长的队伍后面。等排在他们最前面的马乔里发现他们原来被圈在一群在洞穴中向幻景顶礼膜拜的人们中时,已经太晚了。他们无路可走。有人看见,马乔里像罗马人那样弯下腰,真的吻了一下面前的那块岩石。她们被推搡着向前走去之前,希瑟转过身来,脸上带着那种嘲讽的,如果说不是痛苦的潮红色。只见她高高地昂着头,从旁边走了出去,怎么!啊,怎么办?接着,拉尔·威勃德不无虔诚地弯下腰去,在离泥泞的岩石表面好几英寸远的地方,吻了吻空气。她昏昏沉沉地走了出来,庆幸自己既没有显得卑俗,又避免了受到精神上的亵渎和卫生上的污染。
现在,在这儿,亨特太太的嘴唇在她身子下面颤悠悠地毫无结果地寻找着目标。
威勃德太太迅速地弯下腰去:她吻了吻靠近这个比她更老的女人的脸上的空气。
伊丽莎白·亨特一定听见她的吻声了,她的头又重新埋在枕头里,显得很满足。“爱我吧!”她喃喃自语,简直不是在对她的客人说话。
这也许是另一次征服,但不像征服那种抽象的个人:无论如何,它与其他的征服一起被铭记在心中。
威勃德太太走了。她很高兴到处都没有看到管家或护士:不然的话,她们可能会向她提些问题,或者,更糟的是,她们会用某种方式恭维她几句。她眼盯着自己的脚,朝楼下走去,手帕蒙着嘴巴,以填补本应是那一吻的真空。她仍然有她的丈夫,美人没有把他毁掉。如果她能阻止死神的到来,死也奈何她不得。
尽管如此,威勃德太太还是哭了起来。
曼胡德护士被主人打发出来以后,便到花园里乱逛,她的身子犹如一支铅笔。大脑就是笔芯,在那里乱涂乱画。只有当她是小孩时,她才关心过所谓的风景。那时候你有时间去注意一片树叶、一只昆虫(也许还会以杀死昆虫而取乐),或者一堆牛粪(捡起干牛粪,当滚木球玩)。那以后,往往是你自己挡住了自己的视线,除了看见一片朦胧之外,看不见眼前的树木和别的东西。
她在亨特太太的花园里撕下一两片树叶,一片放在嘴里吮吸,另一片扔了。接着她把手藏进她那毛茸茸的羊毛衫袖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子这个样子还能在老练的目光下掩饰多久,也不知道律师夫人是否已经听见什么风声了。
护士望着年迈的威勃德太太走出屋子经过花园向街上走去,威勃德太太思绪纷杂,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尽管如此,弗洛拉·曼胡德还是轻轻地将裹在肚子上的裙子拉平,接着,叉起毛茸茸的粉红色的双臂护住两只下垂的乳房。
大门咔嚓一响,威勃德太太走了。
模糊不清的花园上空,天色是明净的;在跑马场和修道院上空,高悬着一块白云,像撕下的一团棉花,夹着一丝雨意。弗洛拉·曼胡德摸了摸自己的脸,白净、红嫩的脸也肿了。如果可能的话,她早就让那个陌生人(并非一定要真正的陌生人)吻去她的独立了。
这时,那小铃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这神圣的铃声召唤你去工作。对于这项工作,玛丽·德桑蒂显示了她的献身精神。
曼胡德护士坚定地攀上这条曲折,甚至有些危险的小路(亨特太太总喜欢告诉别人有两个人如何在这条小路上跌断了他们的腿),朝她不想为之献身的工作走去。她的双臂在羊毛衫里漠然地垂挂着,而从前她可根本不是这样的。倘若她当时就能冷淡漠然一些的话,那么,绝不会发生和科尔·帕多的事,那该死的巴兹尔·亨特爵士也不会闯进她的生活中来。
暮色之中的花园显然使弗洛拉·曼胡德的激动心情无法平静下来:鸟蛋上的斑点是否吮吸一下斯诺你能把那吸出来吗?你干吗要唾弃它 双眼上有斑点的狗 老妇人眼睑上的雀斑 男人胳膊肘上的黑痣 龇牙咧嘴的弗洛 你在想些什么 你不仅不识字 不懂音乐 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爱什么和想要吃什么 呵 科尔呀。
洛蒂·李普曼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客厅里,看上去活像只从小溪岸边跑出来的小老鼠。
“怎么啦,弗洛拉朵拉?你病了吗?”
弗洛拉·曼胡德说:“我稍稍有点肚子痛。”
虽然洛蒂是块纯金,而且一直就在旁边,可她太纯了,不能把秘密告诉她。
“她在打铃叫你呢。”李普曼太太说。
“不用你说了,我早听见了!你不可以先答应一声吗——洛蒂?”
“我自己也在做准备。她要我晚些时候去。”李普曼太太说。
暮色与思绪纷繁之中,护士初看管家像只小心谨慎的小畜生,但现在发现她今天特别镇静,甚至显得有些容光焕发。虽然她仍然穿着一件沾满厨房油污的旧羊毛衫,脚上拖着一双舒适的便鞋,但她的头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梳得光滑。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她头上那笔直而发白的分缝仍依稀可辨;在灰暗的客厅里,那双满怀希望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
“过一会儿我会到她那儿去的。”李普曼太太两片生就暗黑的嘴唇动着重复说道,因为那个虽然护士能猜出,但她无权泄露的秘密而垂下她那描过油彩的眼睑。
对弗洛拉·曼胡德来说,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走上楼去。当她经过浴室时,她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进去想吐出来。她站在那里以一种忏悔的心情朝便盆望去,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除非过了这阵恶心,否则什么都不好办。这会儿洛蒂一定带了她所喜欢的茶食,准备上病人的房间了。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终于冲出其所禁锢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到护士耳中。“我要你给我化一下妆,曼胡德护士。”
护士听到自己的名字,感到有点讨厌。她突然回了一句:“该做的时候您却又不愿做。”
“威勃德太太可能会因此而不了解我的。”
如果她这话把弗洛拉·曼胡德也算进那些了解她的人中去的话,那真枉费了心机,因为她正为自己的处境而忧心忡忡。事实上,她此刻脾气很不好,根本没有心思猜三想四。
她猛地拉了一下床头灯的开关绳,当灯光射出以后,亨特太太没有像往常那样做一番关于谁来付账的训诫。今天晚上,这老东西只是温顺地等待着,头昂得高高地等她化妆。
由于心境不佳,曼胡德护士噼噼啪啪地翻腾了一阵,才把化妆盒取来,用力掷在床边的柜子上。亨特太太没有吭声,虽然她的喉咙口上的软骨抽搐了几下,但她的脸还是为那即将降临的美容笑了笑。
今晚,当弗洛拉·曼胡德给病人的面颊上涂油膏时,她竟没有问一下为什么要化妆。亨特太太也没有暗示,她只是任其摆布。恍惚中她没有想到有人会背叛她。
毫无疑问,这位圣像的护理人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虔诚的意念。如果这回她真的给她胡乱涂一下,那么又怎么样呢?于是,她抹去灰尘,然后涂上一层吓人的闪闪发光的绿色。她还在偶像的鲜红的嘴旁厚厚地描了一圈黑色。这样,这偶像残忍的嘴就不可能溢出唾液来了。如果说钢一般颜色的眼睑磨砺了剑锋,那么,那些剑眼就会在最具备报复性的时刻闪闪发光,而那些受害者则将接二连三地在笑声中倒下。
弗洛拉·曼胡德为她自己的杰作哈哈大笑了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亨特太太问,“她立即要来为我跳舞了。”
“如果您能看得见的话,您一定会开心死的!”曼胡德护士露出牙齿一笑,“你们俩今晚可以同台演出了。”
当她用原来是罩衣的一块玫瑰花缎子裹好亨特太太的身子,扶她坐在椅子上时,曼胡德护士发抖了。好像电梯升起来了,在消毒走廊的尽头,那些戴口罩的人等待的不仅仅只是眼前这位病人。
她有些心烦意乱,想到假发,便去取来,可无意中拿了那顶绿色的。这顶假发亨特太太只戴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要来戴过。(虽然我不能看到它 护士 但我却感到戴起来不像个样——有那么个想法。但今天晚上它完全合适。)
当她梳理好那些毫无生气的头发时,曼胡德护士尽可能漫不经心地拍着假发说:“飘动得多么自由自在啊!”
今天,亨特太太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笑着说:“我想象的正是这样。”接着她想起说:“还有我的珠宝,护士!你忘了吗?”焦急的心情使她差不多打了一个嗝。
无论她有没有打嗝,姑娘还是把珠宝盒子拿了过来。当亨特太太身上戴满珠宝以后,她似乎很欣赏它们互相碰撞发出的响声。“人们多么喜欢自讨苦吃啊!”她咯咯地笑了几声。
曼胡德护士把两颗很大的绿宝石扣在亨特太太的耳垂上。绿宝石撞着她的脸颊,半天才停止摆动,若不是有椅背挡着她,一只绿宝石胸针就足以把她拖倒在地上了,说不定,那锋利的针尖还会刺进她的心窝。
事实上,曼胡德护士在别胸针时已经刺到了她的皮肤。但是,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老东西虚荣心太强,再说年纪也不小了,所以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
护士轻轻地抹去表皮刮破处凝结的一点血,即使她用酒精棉花擦拭伤口,伊丽莎白·亨特现在不会发怒,也不会有丝毫的疼痛感。
然而,她喘过气来问道:“你把星形戒指给我戴上了吗?蓝宝石戒指呢?”
“戴了这些戒指,你的手指会动不了的。蓝宝石戒指不戴了,就戴我替你戴好的这些吧。”弗洛拉·曼胡德这位艺术家不高兴了。
“一定要戴上。”亨特太太坚持说。
她们俩于是在天鹅绒托盘里翻寻起来。摸起珠宝来,亨特太太的手指就比护士的手指灵敏多了。
“它不在这儿!”曼胡德喊得那么响,超过她病人耳聋所需要的程度。
“我的星形戒指!会不会掉到地板上去了?我曾给过你一只,对吗?是粉红色的——一只是粉红色的,曼胡德。”
曼胡德护士趴在地板上,在椅子周围寻找着。“是的,是粉红的——是粉红色的。您总不会以为我拿了您的蓝宝石戒指吧?我可两样都不想要。”
亨特太太笑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曼胡德护士满身尘灰,上气不接下气地站起身来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噎着说:“肯定有谁偷走了。”
“是的,”亨特太太笑道,“或许我把它当礼物送人了。凯蒂有那么多玩具,老是送人,而事后又往往记不起来。这没有关系——最终——是这样吗?”她没有把玫瑰缎子包裹得很紧,而是让它随随便便地披在肩头,线条十分优美。“现在,你去叫她来好吗?”由于竭力控制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嘴唇抖了起来。“告诉她我已准备好了。”
弗洛拉·曼胡德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下,担心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像样子。老贝蒂·亨特的绿色和银色的假面具在房间深处闪烁着。没有人会谴责你,说你刻毒,因为你只不过是突出了它的本来面目而已。至于亨特太太,她是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恶鬼模样的,并且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另一方面,你永远也无法弄清自己身上的邪恶中,有多少是你本人所具有的,又有多少是别人强加于你的,是科尔·帕多、亨特太太以及你所要反对的一切人所强加的——或者说,是上帝强加给你的,倘使世上真有上帝的话。问题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上帝,没有任何科学能证实他的存在。不像这个孩子,使你心慌,像要把你的头炸开,并且使你恶心呕吐。这个孩子是真正的实在之物:不管你是好心或歹意,反正是你自己精心制造的产物。没有人会为这事而受到指责,巴兹尔·亨特爵士更不会。
弗洛拉·曼胡德用力一甩将身后的门关上,但不是去叫唤管家,而是向浴室冲去,险些与李普曼太太撞了个满怀,慌忙中,她一时竟认不出撞到谁了。
李普曼穿着她声称亨特太太答应送给她的那套古怪礼服。这身礼服,按理说,任何大脑健全的人都会把它看成一种可怕的玩笑。但实际上,它倒还可以穿。当年,伊丽莎白·亨特那两条放肆的腿在灰蒙蒙的灯光下跳狐步舞时,她身上的薄绸就会在那给人以液体金属感的闪闪发光的表面之下,或者说在永不停息的水流之下,像波浪一样蜷缩起来。这样,这礼服就几乎盖不住她的膝盖。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粗短的犹太女人还能穿上它。当然,这绝非为了炫耀,而是出于对这已经改成朴素的束腰外衣的礼服的崇敬心理。
这犹太女人经过护士身旁时,严肃地低着头,头发盘在脑袋上,眼睛盯住她所向往的高处。洛蒂·李普曼一定忘了她脚上的疼痛。如果说她注意到了那个坐在那里的人打扮得花花绿绿,那她是故意不去计较;她太忠心耿耿,或者说太出神了。亨特太太笑了,她颤颤悠悠地伸出那只满是珠宝的手,算是准备打拍子。洛蒂·李普曼接受了这只手的指挥,同时也接受了其他的协定。
弗洛拉·曼胡德从未介入过任何秘密勾当:若不是她拒绝,和科尔·帕多在一起时就差点介入了;当老太婆愿意与她一起分享其生活经历时,如果她也有同样的心境(不那么呆板、无知和惧怕),她也差点介入。现在,护士立在门边,捧着肚子,注视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嘴唇不停地乱动,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当洛蒂·李普曼走到房子中央时,咔嗒咔嗒地用力碰了两下鞋跟,接着又单脚跪下行了一个姑娘的屈膝礼。弗洛拉·曼胡德非常明白,她所能看到的仅仅是跳舞者的背部:过去是亨特太太裸露在外的那些像念珠一样的脊背的地方,现在是洛蒂·李普曼颈背上那束紧紧束着的发髻。
弗洛拉被充满房间的虔诚气氛镇定下来(应该悄悄过去,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开始从远处数起脊骨来。虽然她不是天主教徒,而洛蒂则是个犹太人。
呵 你感到难受 走出去 把肚里的东西吐出来 或者把这整包东西除掉。(有人会在便盆中发现它 并为此而谴责你吗?)
这一切都没有妨碍直接参加者的行动。伊丽莎白·亨特与一名新手,即洛蒂·李普曼一起举行着一项仪式,后者已经转过身来,开始跳起她们的舞了。
舞蹈者先是迟疑不决地移动了一下,粗短的手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安然伸向天空。这是她以前从未跳过的一种舞:她踏着的每一根枝丫都发出惊人的响声,变成金属的树叶,撕扯着她光滑的头发,所以她急忙缩起脖子。她的“观众”伸手抓住她的背,把她拖到中间,正准备用边上长着淡红色毛的爪子,或者像白棒棒糖似的手指来拧她的奶头,掂量她那不够丰满的乳房和圆锥形的屁股。
因为这些都是跳舞者所经历过的,所以她这时又被引到了自己熟悉的猪猡中去,继续粗野地跳着,虽然这也许不符合她导师的期望。
节拍器变得不稳定起来了。“难道这就是我付钱要你跳的吗?今晚你太放肆了。”绿宝石在瞪着眼睛。
如果她不是经常带着一个基督教徒无法想象的比例奇特的十字架的话,洛蒂·李普曼此时看起来一定会更加愁苦。
“等一下嘛,亨特太太,我总得先摸索一下吧,是吗?”她的声音里含有一丝悲苦。
她用一只畸形的脚支撑住自己,伸出另一条腿,腿上青筋盘根错节,脚上一只补丁加补丁的舞鞋。倘若不是那礼服的帮衬,她可能像一堆肉似的摔在地上,摔在自己肉体的缺陷中间。这衣服表现出一种诗意,这种感情她的内心世界可以帮助她表达出来;它反映了对爱情的忠贞,以及她暂时认定的快乐。
“都是些老掉牙的餐馆里跳的舞,”亨特太太不停地唠叨,因为她的管家喜欢听她唠叨,“一百年前我就不跳这种舞啦。”
这些舞实在太熟悉了 那些男人把你推来搡去 大鼻子碰到了你的耳朵根 萨克斯管 呵 对啦 很熟悉他们的兽欲 难道你不选择就和那个 那个政治家阿索尔乱搞关系 其实你心里挺有底的 淫欲的最后喷射 摆脱男人 无论如何 今晚得摆脱。
如今,在你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你有希望看到你似乎始终向往却想象不出的某种东西。至于你为什么希望通过一个浑身冒着热气,忠心耿耿,却常常令人讨厌的犹太女人来发现这种东西,却是你无法解释的。此刻,那犹太女人正单脚直立,站在水帘的那端(肉眼能看见的就是这些)。因为你们俩都是凡人,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缺点。
为了鼓励她的管家,亨特太太说道:“亲爱的,我想你的舞姿将非常独特,只是动作有些僵硬。”
洛蒂·李普曼咯咯大笑了起来,差一点跌倒。接着她们两人一起满意地高声大笑起来了。
“一对疯婆娘!”曼胡德护士顿着脚穿过房间开门换点新鲜空气,任那两个疯女人在那里闹腾: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笑之处,今天晚上她是个局外人;她钻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
严肃而爱挖苦人的洛蒂·李普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由于她年轻时可能犯下什么亵渎神明的罪过,她的肋骨痛了起来。可至少她得到了解脱。她可以自由地把纯粹的快乐与快乐的源泉掺和在一起(不是弗洛拉朵拉加以残酷地歪曲的那种快乐)。于是,洛蒂跳了几个记忆中早年跳过的舞。那时候,她在街上扭动着她的围裙,两条长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
亨特太太安静了下来:“现在,我看得出,你已经跳得出神入化了。”她感到空气在她周围流动;衣裙在她手旁擦过时,有一瞬间勾在戒指上。
洛蒂·李普曼当然还在跳舞,但闭着眼睛,鼻孔收缩,好像她面前站着一具挺立起来的尸体,还带着焚烧肉时的恶臭。
在这弥漫着牛粪、霜冻、亚麻仁饼和热腾腾的牛奶味的早晨,亨特太太那织锦缎子盖着的膝盖顺着自己的节奏微微地晃动着。如果你跳舞的话,凯特,你会把你血液中的冻疮跳出来。当你旋转时,那件口袋下面烧了一个洞的旧方格女裙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凯特·纽特利什么样了呢?可能还在牛奶房外面等着。因为天冷,凯特把短裤都尿湿了。如果换了我的话,我将一直跳下去,直到短裤干了为止,没有人知道我想成为一个职业舞蹈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说的是实情。那时候,在有霜的早上,天空老是那么混沌一片。过去的事比朦胧的现实要清楚得多,每个细节都很清楚。
洛蒂·李普曼最后爱上了她跳的舞,或者说被她的舞爱上了。她跳着,抚摸着自己的胳膊和双肩,两只手尽力按在她萎缩的黑皮肤上,十指深深地插进肉里。那双可怕的眼睛,张着大嘴,准备接受她的身体也许难以承受的喝彩。
伊丽莎白·亨特也承受不了。当她在钢椅上越陷越深时,她那仿佛是用金属丝串起来的肢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双膝的骨头从锦缎长袍下凸突出来,法兰绒睡衣和羔羊皮的女鞋已不再使她感到舒服了。跳舞者唤醒了她的四肢,她因此而呻吟起来。当她与使自己着迷的舞蹈抗争时,她听见周围全是那个女人喘气的声音。首先,你不会因此而重新变得温柔:这是鞭笞,是砍劈,近似于谋杀。所以伊丽莎白·亨特呻吟了起来,像一头侧躺在地上的受伤的母牛。
它 是呀 它是一头快死的灰褐色的母牛。肋骨白白地穿过牛皮露出来。(它们可能不一定白白地露出来,但是也许真的露出来了。)瞧它那眼睛。你没有任何挽救这头母牛的办法——你自己也难保。你用你的脚趾轻轻碰了一下牛的肋骨(事实上 如果你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你就得踢一下母牛 因为这庞然大物快要死了 跑去找凯特 告诉她这是头皮包骨头的瘫痪的母牛 不要说是庞然大物她会搞不懂的 可凯特这个人找起来总是找不到)。她们在后门叫唤了起来。伊丽莎白吗?你上哪儿去啦?你不知道我们正为你担忧吗?为了表示你神经还正常 你不属于他们的那伙人 你跳起舞来 除非是作为他们所“爱”的孩子 反过来也“爱”他们 每个人都在干他应该干的事情。我发现一条半死的母牛!呸!腐烂了的东西!它站不起来了,原来是条老母牛。他们说这可怜的东西 所以站不起来是因为天太早了 你知道吗,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你心里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你跳舞,因为你比那些爱你的人知道得更多,比屋子墙上的石头知道得更多。(怜悯完全是个人的事,是你自己和你必须躲避的对象之间的一种微妙的东西。)
伊丽莎白·亨特试图把她笨拙的嘴唇伸到跳舞的人在她身旁激起的阵阵旋风之上。她想要抓住什么,但又抓不着。她成了她椅子的囚犯。她所有的努力都像喝醉了酒一样,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实效。她慢慢地躺下了。
既然她的另一个自我已经从情人们用肉体来表达温柔的企望中解脱了出来(可悲的是,因为笨拙而无力,他们并没少摸),他们的行为变得异常多变。他们过去肯定是在有树林的地方跳舞 开始阳光在树干间闪烁 噼啪有声 或许是呼啸 载着你疾驰向不治之疾的火车 衰老 死亡和腐烂 不 你听见的一定是垂老临终的声音 透过一扇扇长满苔藓的门 小鸟的鸣叫 闪闪发光接着海鸥遮得天空黯然失色。(那天海鸥是怎么被戳穿的?)
洛蒂·李普曼的头发已经蓬乱了,尽管头发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却在过着另一种生活了。头发朝两边披挂着,那条粗硬辫子甩过来打在亨特太太的嘴上。
这一下刺痛了她,刺得她非常难受,这在两人急速奔走时本是预料之中的事。
当舞蹈接近高潮时,洛蒂·李普曼抖掉衣服上装饰的金属小圆块,不过月光照耀下的那件舞衣仍完好如初。
亨特太太逐渐平静下来了:听见早晨这时候的波涛声 海浪在有珍珠贝的浅滩上一起一落 推涌着贝壳 完整的华人指甲 碎片 碎片最终成了沙子。
亨特太太能感觉到沙子的摩擦声。向夜班护士要点光吧。蓝玻璃杯里有一颗冰冷的眼球。或者,还是那个姑娘吗?女士们一发现自己怀孕总是变得不能自制和郁郁不乐。
一个女人还在那儿跳,没有任何明确目的地跳着。
这时,李普曼太太突然脚步沉重地走了过来。“你还希望我干些什么?”她气喘吁吁地冲着亨特太太的膝盖问道。
“没有什么了,去吧!你在伤害人,我好像并不感到很欣赏。”
这位管家十分痛苦:她还没有完全从驱除妖魔的仪式中解脱出来。
但亨特太太无情无义。“把护士叫来。”她命令道,“我想解手。”
她有一颗蛀牙,但她不准备花钱修补,想等到她付清了预订的那件咖啡色的长袍的钱再说。
曼胡德护士站在浴室玻璃窗前,试着用一根她专门藏着剔牙的毛管做的牙签碰了一下她的那颗蛀牙,痛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这牙签或许有用吗?……我一直用的是树皮 但梅维斯 她发誓说她用的是发夹……呸!不是一根针!)
公园里的大鷭绕着湖叫的声音使夜色更浓了。他们发现在湖面上漂流着一具尸体:是个男人。在这老女人的寝室里,得意扬扬跳舞的洛蒂,足以将抹墙的灰泥震荡下来。跳到老巫婆的行列中去,跳个够!哈哈!或者,当你把自己托付给圣母马利亚以后,爬上十字架吊死在街角。再不,就打下一个埋伏,躲在汽车游客旅馆的门厅里自杀。(调查表明,这个25岁的受过良好训练的护士被发现用她自己的围巾勒死在“太平洋堡垒”一间卧室的地板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弗洛拉·曼胡德护士平时一个人住在兰德维奇的一套房子里。她的房东,63岁的弗雷德·维德勒先生闻讯大为吃惊:“真不明白,”维德勒先生说,“为什么要夺去这样一位好姑娘的生命。”57岁的维德勒太太心情过于沉痛,难以发表意见。“她差不多是我的亲生女儿。”她镇静下来以后轻轻地这样说。86岁的富有的社会名流、牧场主的寡妇伊丽莎白·亨特太太告诉警察说:“是的,我想她是一个诚实的人,可谁又能说‘诚实’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经跟我儿子或者是那个药剂师订了婚,我忘记了究竟是跟谁了。我已把我的粉红色宝石戒指给了她,以确定那种关系。我请你注意,不是蓝色的那枚。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把她看成一个白痴,充其量不过是个养儿育女的女人,她的行动很快就证明她确是那样一个人。但我想,你确实可以把她看成是个诚实的人。你能证明自己也是诚实的吗?——你自己怎么样,警官先生?”)
曼胡德护士对自己的尸体解剖感到有点满意。如果她怀孕时间没有这么长,那么,那颗偷来的蓝宝石就一定会在她激动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而现在,这只不过是断断续续的悸动罢了。当然,当起诉开始以后,它迟早会掀起大波浪的。
她起先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她的两条大腿流淌,因为她感到牙痛,看到了大鷭,听见了沉重的舞步,想到了蓝宝石和只注意到下腹部的感觉。
那东西缓缓地滴渗出来,还没有真的一涌而出。
然而,她下身已经湿漉漉的了。
啊 神圣的血 啊 神圣的上帝 喔 神圣的主啊 她并不相信上帝 但只要有时间和可能她就会更加关心的。
弗洛拉·曼胡德把身子清洗干净后,要不是她此时那么愤懑,她本可能掉那么一两滴眼泪的。她懊恼的是她竟自己骗自己说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还是个护士!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来啦。什么事?洛蒂?”
“亨特太太希望你去一下,弗洛拉朵拉。”
“希望我去?”她尖声喊叫起来,“岂不是太滑稽可笑了吗?”其实她也知道并不那么可笑,但弗洛拉·曼胡德很放肆,喜欢拿别人取乐,告诉他们自己闹的笑话。
洛蒂那模样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披头散发的,本来就满是窟窿的衣服这时已差不多成了破布条: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出她是个人。
两人都显得忧心忡忡,曼胡德护士想了想,问道:“那颗星状蓝宝石——她告诉你了吗?那颗蓝色的——有人偷了它!”尽管你可能知道这等于在洛蒂心里开了一刀,弗洛拉·曼胡德却因为自己摆脱了责任而哈哈大笑起来。
管家呻吟了一下,移动着她那双软弱无力的双脚。“他们将谴责的肯定是我,哼!”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朝门口方向走去。
小铃又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多年前,纯属鬼使神差,弗洛拉·曼胡德和斯诺·滕克斯曾用力推开另一扇颜色更深、表面包皮、装有饰钉的大门。当她们站在污水盆旁时,刚好铃声响了起来,表明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能变成大人物,只要你使自己相信这点,只要你有能力看得更深一些,远一些,而不是伸长脖子去留心那些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事,或者所有那些红色爱尔兰人的脖颈,就不会使自己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者哧哧地傻笑。
如今沿着楼道传来的仍是同样的铃声,所不同的只是响得更为愤怒和绝望。
怎么啦,亨特太太?弗洛拉·曼胡德感到自己像只橡皮球似的跳跃着走进屋去:告诉她那压根儿没怀上的胎儿,一起大笑一场,老东西很快就会忘记的。“您有什么吩咐?”护士问道。
“我是个命该登基的人。我要你帮我坐到那皇座上去。”
帮忙,确实不错。曼胡德护士力气大得很,她一只手便把这捆挂满珠宝的法兰绒、沾着婴儿爽身粉的锦缎、邋遢的丧服一下子抱了起来。
她把那捆东西砰的一声放在便桶上。“好了,亲爱的,握紧点。”看见那双爪子还在摸着找那红木扶手,她又问:“坐稳了。您坐稳了吗?”
亨特太太喃喃地说:“稳了。”平稳总是偶尔才有的。
曼胡德护士又感到她那令人快乐的血在细细流淌。“如果你现在感到快乐——舒适的话——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做。我把门打开,这样,你需要我的时候,只要喊一下就行了。噢,这是你的小铃。”她拿过一张凳子放在便桶旁。把铃放在那上面。
她不由得想到,召唤弗洛拉·曼胡德的同一铃声也同样会召来圣灵(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敬的意图,她也许最终会信的。然而,科尔又会怎样想呢?)。
亨特太太没有抱怨什么。她的鼻子深思般一动不动;她的思想那么集中,所以听见护士离开感到高兴。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她了,只有她自己和神的怜悯。
如果说她要尽力定期坐坐马桶,那完全是一种取悦护士和医生的形式。正像她曾经预见的那样,她现在要干的事情不是撤回她的遗嘱,而是使身体具有足够的力量,以便能站立起来,坚定地朝水里走去。眼前的问题是,在她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别的更重大的意外事故上而陷入混乱之前,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她从平纹细布边缘被卷起的样子看出:这是一种威胁,除非大地、海洋和天空肯赐以恩惠;这种状态又被动物的情感,那种带有蓝色触须、闪电般的目光及像水煮蛋似的畸形的章鱼的情感所扰乱。
艾尔弗雷德 我的最最亲爱的 无论我遭到了怎样的挫折我都向你乞求帮助。
我也知道一旦眼睛注视到什么,我就得一个人干些什么。
迈开惊人的步伐 去感受脚趾间又软又温和的沙土 起先这重大的决定使得步履沉重 风又刮了起来 吹动层层白云 像击在肋骨之间的拳头 这解释了肯定是灵魂的呼号 倒不是怕灵魂会被吹走 反正它总是要被吹跑的 而是期待着能接触一下从未接触过的珍贵的水 水从身子的裂缝和洞穴间渗了进来 蓝色的波峰上天鹅在等待 到了一定的时间 每只都发出压抑着的黑色的爆炸 它们深红色的嘴只啄那些异国人 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再被人谈起比冰冷的水仁慈地涌上过于乐观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心灵更为可怕 肉拳头是挚爱和格斗用的 不是延续生命用的除非把它作为仁慈 作为珍宝送给人。
也许那七只天鹅聚集起来是为了毁灭人的意志 这意志曾与天鹅的武器势均力敌 它们的重重的拍击像深红色的痛苦 它们的翅膀像烈性腐蚀剂 啊 不要这样 我的光明的黑鸟 还是让我们——拥抱在一起吧。
一直等到我不再用虚幻的东西来填补我的空虚 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永生。
透过浴室的窗户,曼胡德护士看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很圆,或者说差不多圆了(人们看见的那一瞬间,月亮总是显得不那么圆)。
弗洛拉将胸部靠在窗台上,轻轻地哼着歌,歌声通过她的鼻子,擦过她的牙齿。如果过去有人向她求爱的话,她一定已把它献出来了——但不是肉体的爱:看在上帝的分上,不是男人们!而是对某种目的或思想的支持。但是,不幸的是她所缺少的正是思想,这点科尔曾不时加以暗示,唯有对那个她不愿侍候的人是例外,并且科尔一再表明他将因此而怨恨她。这时,她那双松弛的嘴唇懒洋洋地(不是肉欲地)发出了笑声。她因月经来潮而忏悔,她相信,她只得安于这不稳定的工作了。她迫切地希望玛丽·德桑蒂能立即到来,这样,她就可以用圣玛丽也会确认是改变了的姿态,而不是以粗野的热情,给德桑蒂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马上就要回到她的病人那里去,和病人一起庆祝她的这个变化。她要用从未体验过的温柔替这老东西擦屁股。伊丽莎白·亨特具有察觉别人弱点的天赋,不会像老淫妇那样嫌三嫌四,当着你的面大笑,把你的好意撕得粉碎——尽管她是能够那么做的。
这是铃声吗?不是那种一声高于一声的银铃丁零声,而是一种薄锡纸皱缩时发生的嘎吱声,一种舌头突然伸平静止下来发出的声音。
曼胡德护士急匆匆地离开窗户,震得窗框都抖动起来,窗格玻璃也发出了格格的响声。
当她到达卧室时,固定在木杆上的薄布窗帘像波浪一样翻腾。每次起风你不在屋里时就是这样。鼓鼓胀胀的窗帘占满整个房间,一定是窗帘掀倒了小铃,它现在正躺在地毯上。
亨特太太可能就是为此感到大为不安的。
护士快步走去关窗。“天气变了!”她大声说道,“不会有危险的!”(其实,在多萝茜公爵夫人使大家开始关心起气候之前,弗洛拉·曼胡德从没考虑过什么气候,你生来就处在这样的气候中,因为你无法避免它,也就只好随遇而安了。)“这点风您不会受不了吧,是吗?”
亨特太太已经从她的宝座上滑到一边去了,可两只手仍然死死抓住红木扶手。一边屁股,虽然已经干瘪了,在玫瑰锦缎皱缩成一团的地方却像象牙一般地闪耀着。那双眼睛透过面具呆望着。这副面具是她的侍仆创造力的最佳产物。
“亨特太太?”
护士在把这图腾放回它的传统位置上去时感到从未有过的乏力和笨拙。
尽管她处理过好几具尸体,但这却是死在弗洛拉·曼胡德手里的第一个人。为此,她走过来,走过去,大口喘着气,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办。书本告诉过你,老师的讲授也告诉过你:马上把珠宝拿走,护士,否则,就可能会落到不应该拿的人手中。通常的做法是:堵塞每一个漏洞,以防漏掉任何东西。
虽然,当你的情感被绞得粉碎以后,你的大脑还能变得像消化道那样具有功能。当她将尸体放到床上时,她还是禁不住好几次触摸尸体。倒不期望有活过来的迹象(她这方面很有经验),而是启示?她斗胆希望:她的空虚将能由理解来充实。
说到做什么,护士已卷起袖子,准备去履行她所受训练中最令人不快的一项职责。这时,她的手臂与其说是漂亮的,倒不如说是强壮的。接着,她走过去打电话,报告医生他们的病人已经死了,并要他做最后一次出诊,证实她的职责确实已经完成了。铺着地毯的楼台在她脚底发出吱吱嘎嘎和雷鸣般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