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曼胡德护士出于职业的关系,对洛蒂的反常行为十分反感,但又不忍心斥责她。别的不说,光她穿着的那身衣服、脸上的恐慌相,就够你可怜的。
“亨特太太叫我去为她消遣消遣。”
“千万别中午去。最好晚饭时去,要不,就是在她睡着时去。”
“她今天不想吃东西,所以让我去为她跳舞。”
笑归笑,但曼胡德护士可失去了耐心:“亨特太太又不是神仙,样样都精通。”
管家脱下帽子,好像立正似的站着,把那只布满头屑的圆桶脑袋齐胸托在身体的右侧。她的头发梳得更马虎,原以为不会有人看见,头发高高盘起,塞在一顶款式古老的帽子下;一绺沾满污垢的头发直挺挺地粘在她那漂亮得出奇的小耳朵根上。
“做什么得由我决定。”护士说,仿佛真的相信自己从不会错似的。她朝楼梯下走去。
洛蒂·李普曼拖拖沓沓地跟在她后面。如果舞鞋没有使她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年纪和关节炎却做到了。她心情不佳时,走起路来咚咚作响。今天下午,她那紧身短大衣上的蝴蝶结飘拂于喉咙与胸膛之间,和那汗涔涔、裸露在牡蛎色棉缎衣外的脖子比起来,委实太枯萎了些。
“请在起居室里等一下。”曼胡德护士命令道,尔后,又禁不住稍稍发了点慈悲。“我说,亲爱的,你可是自己要进去的。”她对自己的权威十分满足,一时间竟抑制不住由此而激发出来的笑欲,便听其自然了,她甚至飞快地拥抱了一下洛蒂,同时又装成好像是屈尊赐恩。
“挤死我啦!”
“唔?”由于弄不清这刺耳的声音究竟是哀叹呢,或仅仅是打趣,弗洛拉·曼胡德仍然自顾自地笑着。
洛蒂·李普曼发出尖叫的那两片嘴唇翘得老高,差不多要触到鼻孔了,同时,一条深紫色的曲线沿着下巴的方向逐渐暗淡下去。嘴唇和面颊上还没有完全涨红之处,皮肤看上去比抹了香粉还要白:她很可能撤了点面粉。
护士哧哧地笑了好一阵,最后连自己也惊住了。
洛蒂·李普曼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曼胡德内心的阴郁,使其不安地蠕动起来。这孩子——如果她真的已经怀上的话,本身已经是场灾难。倘若日后生他下来,又拿什么来弥补给他带来的不幸呢?
曼胡德以最严厉的口气对李普曼说道:“你只能怪自己,洛蒂,谁让你由她牵着鼻子走,愚弄你的。”
“她没有愚弄谁,我就是这么个人。”
“光看看这两只脚就够啦!你还怎么跳舞啊?”
洛蒂脚上浮肿的肌肉和扭曲的骨头,使本来很有弹性、很合脚的舞鞋变得满是褶皱,面目全非了。
“不管怎么说,先坐下来。”曼胡德护士的口吻稍稍缓和了一些,“等我教训教训那头老母牛,叫她别再叫你去蹦蹦跳跳、吵吵嚷嚷。”
洛蒂·李普曼遵从了。她被迫坐在化妆桌旁的凳子上,独自一人等着,唯有镜子与她做伴。
护士走进病人的房间时,只听见床下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星期四爸爸不发病了 正好是日落时分 还有一弯新月 我忘了跟爸爸一起去 梅维斯和唐纳德骗人 他们佯装自己在楼上 因为唐纳德的手指被咬破了 不是软木塞子 手指后来发炎腐烂了 我告诉梅维斯该用力挤一下伤口 她就拿眼瞪我 她母亲和唐纳德的神气似乎是我而不是一个病人咬了他那流血的手指……”
要是亨特太太不是一直在兴奋地听着,她看起来一定会形同死尸。曼胡德护士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这老东西是鬼魂附她身了。
“唉!”库什太太长叹一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她衣服没用黑线缝着的地方露出了淡灰色。她是个个头矮小、十分精明的女人。似乎个子较小的女人更甘心受贝蒂·亨特的奴役。
“哼,我不懂。”曼胡德护士这回是真的搞糊涂了。“要你上午来,库什太太,不是吗?谁让你下午来的?”
“她叫我留在这儿的。”
“我的孩子们早上不是在这儿吗?”
“没法干我的活——里面没完没了地谈着。”库什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曼胡德护士一眼,将露在外面的牙齿啜回原位。
“是我要她留下的,”亨特太太证实说,“让她给我说些什么,散散心。”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库什太太冲着目中无人的护士皱了皱眉。
“我的厨子呢?”亨特太太问,“我正等着她给我跳舞呢。”
病人的怪念头,以及满足她这些怪念头的那些仆人,使曼胡德护士感到厌倦。不过,她还是竭力克制自己。“您午饭怎么啦,亨特太太?我知道您中午不肯吃东西。您还是设法吃一口的好,那样,大家都会高兴的。”
“嗯,我吃过了,难道不是吗?是的,我吃了!他们把饭一把一把地塞进我的喉咙。护士不在时就满屋子地追我。一旦你落入他们的手心,他们将对你报复,那些比你大的孩子最可恶了。当年,莉莲·纽特利要逃避的也正是这个。她飞快地跑啊跑,结果被谋杀在那些枯黄色的悬崖下——就在街的尽头。他们发现她的尸骨与牡蛎贝壳混杂在一起。他们是这么说的。我本人并不以为她是被害死的:是她的记忆害死了她。”
库什太太十分伤感,挥舞着手中的抹布,把梳妆台上的一只银盘扫下地去。银盘落地的铿锵声触动了曼胡德护士的神经,像是一阵大风吹进了金属珠串成的门帘。
“如果您是这么想的,”护士说,“那您最好还是午睡一下。”
“噢,我睡过了。我这辈子难道不是天天在睡觉?所以,我要库什太太讲些真实的事儿。”
“我也可以帮着讲一些。”主动提出帮忙不是曼胡德护士平素的为人。
“以后我会要你讲的,帕多太太,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要李普曼太太为我跳舞。”
于是,曼胡德护士便出去喊那位在起居室里准备登场的老丑角。
洛蒂·李普曼把鼻子凑近一只小橱。
“喂,你想干什么?乱翻别人的东西!”对曼胡德护士来说,这至少是一次恢复她已崩溃的自信心的机会。
洛蒂·李普曼说:“这衣服是她答应死后送给我的。只是,我看得出来,他们不会相信。那时,假如我来拿我的衣服,他们就会说我偷东西。”
“请人把她的话写在纸上,亲爱的。”曼胡德护士感到鼻子里一股苦涩味,“律师就是干这一行的,保证债务得到偿还,每个人在法律上说都清白无辜。”
“亨特太太可绝没欠谁的债。”李普曼太太站在那里,抚摸着那件衣服。这衣服的料子已不很坚牢了,隐隐约约地印着小圆圈。它色如月光,薄如轻纱,拿在手里,沙沙瑟瑟地响。拿这样的衣服送人,与其说是为了延长其使用寿命,倒不如说是为了替主人开脱穿破的罪责。
过去,弗洛拉·曼胡德心头曾隐约地闪过一种超脱感,尽管只有一刹那的工夫——在梦中,她被赶出了那间令人毛骨悚然的纸板房,来到一个凝固的白夜中,她自己的白色粒子立即奇迹般地忽然与之融为一体了。在梦中,她与科尔·帕多在一起,迎着音乐的激流遨游。音乐流中,时常出现一些难以接受的浪潮,差不多把她卷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在那儿,她懂得了爱,懂得了美,懂得了满足,也认识了死亡。如今,由于这疯疯癫癫的犹太女人,她又陷入了苦恼之中:被伊丽莎白·亨特衣橱里一件奇异的衬衣的微光弄得烦恼不堪。像每个真正的澳大利亚人一样,她仍然必须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可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放弃了和帕多在一起的最实实在在的一切:那包裹着他跳动着的心的肋骨;她的腹股沟里,精液流了出来,她装出抹去的样子,却悄悄让它在她手指上风干。还有他俩的孩子:无论他们踢蹬得多凶,如何为生存而呼号,她一直留心不让他们长成应该长成的模样。
“别再揉弄这件发霉的旧衬衣了!”黏糊糊的手指使曼胡德护士感到疼痛不已。“我们最好还是进去,洛蒂,她在等你——跳舞。”
于是,她们走进亨特太太的房间。
“……我总是一个人暗中发誓,梅维斯不用发夹是断不能做到的。”库什太太正在用一块温布抹着,怎么也擦不去穿衣镜上的一块污点。
“李普曼太太来了,”曼胡德护士用她那最动听的嗓音报告说,“为你跳舞来了,亨特太太。”
“知道了。”伊丽莎白·亨特回答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洛蒂·李普曼戴上她那顶绒毛已掉光了的破帽子,从胳肢窝里伸出一根手杖,一晃一晃的,似乎在为自己招魂。那白垩似的脸朝着床上的人,或者更远,可能非常远的地方望着。为此,她最终将无法阻止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肉身归天,或手脚脱臼。仿佛听到有一根鞭子在舞得呼呼作响,她的四肢骤然抽动起来;脸笑得像裂开的漆皮,而更可怕的还是那咬紧的下巴,和耳朵方向什么地方的一两条深深的裂缝。她开始她的歌舞《一二三》时,又吸了一口聚光灯下满是灰尘的空气。那谁见了谁都会为之伤心的舞鞋在地毯上跳过来,跳过去,沙哑的歌声好像是从小舌后面远远的什么地方发出的。
伴着她那着了魔似的身子,歌声从那一两条裂缝和她嘴巴的紫红色的缝隙中流了出来,歌是用德文唱的:
每当妈妈骑着马儿去驯马场,
我的心儿就欢呼雀跃。
喔唷,喔唷,马蹄嘚嘚……
库什太太也应声附和:“喔唷!喔唷!”她以前一定跳过这种歌舞。
直到车棚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见到所有过道里的尘埃。
喔唷!喔唷!马蹄嘚嘚!
一首古老、单调的歌
没有什么得以区别,
这是心灵空虚的花花公子的世界。
还有豢养猴子的马戏团,
既有大小不一的狮子,
也有不露下身的女人;
还有具有哗众取宠手腕的高等学府,
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消磨时光!
可怜的洛蒂!曼胡德护士想起了护理室壁炉上那只奇异的钱盒。
洛蒂·李普曼一面竭力不使自己发出明显的沙哑声——这她一直没有成功,一面继续踮着脚尖,或跛着双腿,用手杖柄敲击本不存在的桌子,紧跟着那专制的弹丸之地。一会儿尖声嘶叫,一会儿噎住没声了,一会儿又忙着用手去抓一根沾在嘴唇上的头发。脸上则永远堆着笑。由于一个劲地喊着“嘎嘎”之声,她脖子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
曼胡德护士至少还可以干干自己的工作,给病人量体温、测脉搏、抖松枕头等。可那个似乎已干完活了的清洁工,被这与其说是供人取乐,倒不如说是让人担惊受怕的哑剧弄得进退两难。当洛蒂·李普曼搂着库什太太的腰。把她拖进去哼哧哼哧地蹦着跳华尔兹时,库什太太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她和李普曼太太撞了一下头而解除了她们的合作,库什太太一定已被吓得半死。
洛蒂·李普曼重新戴好帽子,又开始独舞起来。她还用德文唱道:
自我降生以来,每夜
我的灵魂失去光辉,
它并不诅咒,它只懂得
她的躯体太纤弱,
这是自然的规律。
在已枯萎的地方
又能长出了别的丁香花,
它们从不消失,
永远新生。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的亨特太太,这时用舌头将嘴里的体温表顶了出来。“没必要了,护士。谢谢你。今天早上他们已把我的体温一劳永逸地赶跑了。”
话虽这么说,可从伊丽莎白的微笑以及眼神中,仍可以看出她正发着低烧。她躺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可能由洛蒂·李普曼的歌舞而激起的影像:那是她自己吗?灯光在颀长的大腿中射来射去,男人的眼睛无法离开腿上的袜子。当然,别理它,那不过是一种谁也骗不了的老办法罢了。
伊丽莎白·亨特的头打着与萨克斯管吹奏出的混浊的曲调和定音鼓击出的轻快明亮的节奏不同的拍子:当你跳舞时,你装成自己并不几乎是裸体的,而是人们公认符合道德的样子。但人们认为不够味道。
“不够味。”伊丽莎白·亨特的头懒洋洋地靠在床上。“你身子的一部分从来没让人碰过。那是最关键的部位,即使艾尔弗雷德也没碰过。”她转身问护士,“这就是做修女的所知道的,对吗,护士?”
“我不可能知道。”曼胡德护士正忙于给体温表消毒。
“噢,对了,你是生孩子的人。德桑蒂护士会知道的。玛丽现在在哪儿?自从做姑娘时分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她。”
“她昨晚上就在这儿,”曼胡德护士更正说,“今晚还会来的。”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她。
“噢,对了。”亨特太太接受了。
这样,她们都在跳舞:护士们排成一行 就是皮包骨头的巴杰莉也不例外 那土豆袋是米莉·库什 大家都从用三角背心的五颜六色的绸带系在脖子上的小托盘里 捡出一朵朵大红的玫瑰花蕾 朝自己的保护人扔去。
玫瑰花从不消失,
爱情又使她复苏……
歌手退到一边,显然是想要披露大伙儿所以要这么胡闹的原因。跳舞的队列时聚时散,她陈腐、喉音过重的话语吞吞吐吐的。队伍的尽头,站着伊丽莎白·亨特。
她胸前藏着许多玫瑰花(她的是白色的)。她犹豫了一阵,好让她的保护人能从迷乱中稍稍清醒一些,然后对准目标。幸亏她身材高大结实,扔得比其他人远。她撸下一大把白色的花瓣,如此慷慨,好像它们是用纸或是肉制成的。有时候,她的一只眼睛旁会粘上一些雄蕊或花梗,使她的手老要挥来舞去地去擦。她把花瓣统统扔在那些只会献殷勤的男人头上,扔在他们那些头发烫得漂漂亮亮、满脸嫉妒的妻子的脑门上,落在深蓝色的金字塔般的波涛中。暴风雨般的掌声中,那些被人群遮掩的包厢重又出现,可已变得歪斜不正、面目全非了。
“噢,对了。”她朝身边簇拥着的卫星笑了笑。“我只得学着重新进去,我会被人接受的。尽管他们嘴尖唇红、鼻孔朝天,但并不残忍。”
她一定知道,她想说服别人是徒劳的,甚至还可能被人认为是自负。不仅满腹狐疑的听众,她的艺术家同行们也会这样看的。因为她说话时眼睛瞪得那么大,连泛起乳光的白内障也暴露无遗,使这帮人吓了一跳。
她的即席表演触发了一系列的后果:一个声音冲天而起,令人难忍的尖叫声突然震荡着空气。亨特太太意识到,那是她管家的声音。
“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害怕,一直都很害怕。这可怕的臭气,我再也忍受不住啦。”
亨特太太听见一种声音,像是绸帽子的纸板边,滚过地毯,突然被什么家具挡住了。她感到李普曼太太的棉手套抓住了她。呵,请别!可颤悠悠的嘴唇已经紧紧地贴在她的手背上了。
“怜悯啊!我多怕失去它!请再逗留一会儿吧!”
亨特太太感到一阵恶心,不然的话,就别说有多难堪了。她回答说:“我所碰到的正直的德国人,每每碰到什么危难,都喜欢引用歌德的诗句——如果引用的不是原话,便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我真无法理解这种寄托——除非关于伟人的这种极端讨厌的东西能使一个人变得更有人性。”
可惜,这席话并没有使李普曼太太放开被她弄得尽是口水的手。“我不是德国人,而是个来自汉堡和比萨拉比亚之间什么地方的黑犹太人——靠我生就不灭的造化,我躲过了毒气室——从那以后,正像你告诉我的,我成了一个幸运儿——也是到这时,我的造化就慢慢消失啦。”她又开始淌口水了,或者说,为了她自己绝望的目的,她此刻正不顾一切地想吞下这块在其他场合是不会被允许得到的圣骨。
库什太太悄悄地溜走了。其实,她自己也是个淌口水、磨牙齿、阴魂附体的行家。
起风了。亨特太太房里的薄纱窗帘被吹得翻上翻下,起伏不定。曼胡德护士刚才拉开它们,想驱散劳累的汗臭、湿透的化妆粉和发霉的衣服上的怪味,或许,还有在她短暂的护士生涯中所处理过的死尸发出的臭味。
弗洛拉·曼胡德一会儿跑去拉窗帘,一会儿又跑去把管家从她的病人身边拖开,忙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李普曼太太——请走开!要是你再不能控制自己,我可要不客气啦!”
“我又平静了,弗洛拉。”
她的确显得平静了,快得简直令人吃惊。她嘴唇向外翘起,那沟沟坎坎的面颊上,一双眼睛游离不定,方才的一阵折腾使它们变得更加灰暗了。
“我不明白我干吗要怕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她用外衣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毫无表情地望着袖口上留下的污迹。
护士陪管家沿着走廊走到那扇隔开用人住房与楼梯的门边。
“你不会丢下亨特太太没人照顾吧?”李普曼太太说,“她刚刚经受了这一切。”尽管她的生活完全取决于那老太太的情绪,可她毕竟太疲乏了,话中并没有多少关切的成分。
“她马上会睡着的。现在是她午休的时间,哪个打扰她午睡会被她恨死的。尤其今天,午睡也许能帮助她忘掉他们即将对她下的毒手。”曼胡德护士一边听自己唠叨,一边引这位朋友回房。事实说明,这位朋友简直比她自己更难捉摸。
她站在那扇粗呢门旁,希望管家能邀请她进入她睡的那个空荡而充满情感的房间。弗洛拉·曼胡德将很乐意让洛蒂把她塞在她那张狭窄的床上,然后给她量体温。她将紧闭双眼,静听判决:你的体温要比平常高几度。弗洛拉因为你指望自己成为这么一个人,想象自己和那个粗俗的老是放屁的著名演员睡觉并且怀孕了。而当你一觉醒来后发现,除了对自己以外,你对谁都概不负责,更不用说是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寿终正寝的老朽了。
由于她不可能这么容易治愈,这种情况在曼胡德护士心里不断掀起阵阵波涛,如同她必须马上回去的那间屋里的窗帘一样翻腾着。直到前门的铃声响起,她脑海中任自翻卷着的薄纱才被撕得粉碎,飘飘洒洒,散落在那业已变成叮当作响的碎片堆的铁板上。
李普曼太太又变成了那只生铁铸成的奇形怪状的黑面木偶钱盒,钱盒表面的油漆已被顽童弄得残缺不全了。“这些杀人犯是不是准备动手了?”其实,可能发生的情况远非她所能应付。“弗洛拉,你替我去开一下门吧。你知道,我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啦。”铰链已不听使唤的粗呢门压下一声呜咽。
曼胡德一人留在楼梯平台上,仿佛觉得自己想象中的孩子已成了现实:他过早地在她肚里跳动了。她走下楼梯。科尔·帕多会带着那包药站在楼下大厅里。巴杰莉忘了提起那包药,而科尔自己却执意要带来。他一定会立即盯着那扇刚刚调整适合她子宫的小窗,使他更容易凭特征判断胎儿究竟是谁的。如果当时她能抢下吉德利大夫在慌乱中为病人开的那些致命的药(大夫一点也不知道,需要他帮助的正是这拉护士),弗洛拉·曼胡德觉得自己的羞耻和绝望一定会使自己毅然决然地撕开药瓶的包装纸,掏出里面的棉花塞子,然后将药吞下去。不仅如此,她还会不顾科尔那铁一般的手指,她记得修剪到指甲肉的指甲,不顾袖子卷得老高的男人的毒打,先咀嚼一下那苦涩的药丸。当然,那只是必要的一瞬间,因为她会感到毒液在她全身乱窜乱戳。啊,上帝!她只痉挛了一下,身子还没有冷,便扑倒在科尔·帕多脚边的花格地砖上了。
她绝望地猛拉开门,心中的痛苦沿着身体的一侧传了下去。她发现老威勃德不是站在门厅里,而是在门厅外的阳光下。他双手合掌,举在腮边,像在祈祷。
“怎么啦,威勃德先生?”她简直是在吼叫:其实他的神色只是稍有些奇怪。她感到宽心的是,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不过,到底也是个男人。“出什么事了吗?”她笑了。笑声悬在空中,久久不散。这厚颜无耻的笑声,同她说话时的腔调毫无二致。
“没什么,”他回答说,把手从脸上移开,“我正在闻这儿呢。”
“噢……嗯?”她最后鼻子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笑声也许会从她的嘴里倒回去,就像她做姑娘时在科夫港的科恩咖啡馆吃的树莓醋一样,酸溜溜的。
“这是迷迭香,”威勃德先生解释说,“我妻子是这方面的行家。不管你让她看什么花,她都能一一辨认出来。我可比不上她——不过,见到迷迭香还是认识的。”
律师这时也笑了起来。他一笑起来便露出了一副蠢相:两排老朽的牙齿,即使是最干净的几颗也显得黏糊糊的,紫红色的齿龈裸露在外。
“说下去,是迷迭香吗?”尽管他并不真想让她看,她还是朝他打开的双手仔细望去。她望着那些衰老的手指和皱皮巴巴的手掌合成的篮子,里面盛着捏碎的银白色花穗,散发出家具油漆的气味。
“是迷迭香,当然是。我现在分得清了。这不是……不是一种令人思乡的香味吗?”访问毛利人村庄的一位女游客用一只皱牛皮纸袋带了些这种花出来。不过不是粉红色的丁香石竹,而是她说的石竹。(其实是酒黄色的。)花是用一条皱巴巴的棕色纸扎起来的。炎热的天气使它们散发出思乡的气息。
律师还在说:“你可以在鱼肚里填些迷迭香,然后缝上。”说罢,他们两人,他自己和这位曼胡德护士,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可从来没有试过。我和我妻子都喜欢清淡、干净的食物。”
虽然曼胡德护士可能认为说得有些好笑,但她这个人太容易与人合拍了。老这么咯咯地笑,也许最终是要患甲状腺肿大的。虽然这毫无医学根据,但痉挛的喉头不停地这样拉紧放松是完全可能引起的。
律师从他那顶阿库伯拉帽子的帽檐下看着她。在她看来,他这顶帽子也是该丢弃之物。
“你不想进去,威勃德先生?”她想起了该做的事情,开始怂恿他。
她哄他走过门口时,他转身问道:“亨特太太怎样?”仿佛他还可能看见她有什么不同于许久以来的那种状况。
“你知道他们今早来过这儿?”她压低嗓门,十二万分小心地拉开了门闩。
“不知道,护士。谁来过?请你说得清楚些。”他想把这事搁起来。
“老太太的孩子。”
如果说,曼胡德没有将公爵夫人和巴兹尔爵士看作两个她已贴上标签的老恶人,那么,阿诺德·威勃德脑海中闪过的这两人的影子却带着他喜欢他们具有的特征:身上沾满青草,膝上结痂,仍不失为两个可能成为好人的形象。
由于眼前的护士也准备同其他人一样责骂他,律师恼怒了起来,喃喃道:“想来看看母亲不是很合情理的吗?”
“可以是,但不是——我们都心里有数。”曼胡德护士坚持说,他们相互陪伴着走向楼梯。
阿诺德·威勃德恼羞成怒,大声嚷嚷了起来:“我真不懂你的意思,我们谁也说不上多萝茜和巴兹尔的真正意图。而且不管怎样,他们还可能改变主意的。”
想到自己竟钻进了曼胡德护士的圈套,差不多等于不打自招了,想到自己竟当着她的面,对亨特家的人直呼其名,威勃德十分恼恨自己。一个不小心,脚尖在楼梯上绊了一下,险些儿跌倒,幸亏护士像照顾老迈病人似的伸手拉住了他。
“不要紧吧?”她用一种毫无必要的关心口吻问道。
“我今天下午来这儿,”他气喘吁吁地说,“只是因为巴杰莉护士为亨特太太想拟定的一个文件打电话给我。”
噢,那他一定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巴杰莉这个人从来就不晓得保密。还有什么能比亨特太太的子女来访更重要的呢?
“公爵夫人和巴兹尔爵士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尽量压低声音询问道。
“我想不会太早。这种人是从不起早的。”
他的嗓门突然亮爽起来:“一点不错!巴杰莉护士给我打电话时,我刚到办公室。她一点也不知道两个小亨特计划来访。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一时兴起,想来就来了。”他希望自己已经向她讲清楚,威吓自己是毫无道理的。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威吓人。她此刻正忙着猜测那份所谓的“文件”究竟是什么货色。是份新写的遗嘱吗?也许。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份遗嘱。既然她自己会背着老太太和她儿子睡觉,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怀上他的孩子,那么巴杰莉和威勃德当然也有可能会想出办法,抢在小亨特们之前下手,向那老女人索取钱财的。再说,这律师也可能会说假话。弗洛拉·曼胡德知道,自己只好骗人骗到底,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勾引过巴兹尔爵士,无论如何要顶到确保能产生积极的成果。
她和威勃德有点像一对通奸的情人,此后一直缄口不语,默默地走上楼梯——这不难理解。
到了亨特太太的门外,曼胡德护士轻声地说:“你对她要特别温和些,威勃德先生。她今天早上可是受罪不小。”从他的脸上很难一下子看出究竟是相信了呢,还是在怀疑这真心诚意的焦虑。
他们进屋时,只见里面到处都是飘拂的窗帘。律师一关上门,那薄纱便被吸了回去,接着又翻动了几下,终于颤颤悠悠地平静下来,好似一张透明的皮,紧紧地贴在枕头上的那张脸上。
护士忙跑上前去,把这个被她丢下无人照顾的病人从大网膜下解放出来。“好啦,亲爱的,不要紧啦,我们在这儿。”想到自己将来要单独一人接受上帝的审判,她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弗洛拉·曼胡德安慰了一下老婴儿。
亨特太太龇牙咧嘴地从薄纱下露出头来。“你们知道我不舒服。”她喘着粗气,“你们来了也不会使我好起来的。无济于事了。尽管谁也不能伤害我,但也没有谁能救护我。”
律师感到,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老太太的身子又萎缩了不少;但另一方面,她的精神却如巨浪似的在他们身边翻卷。
于是,他试图用一种快活的声音来为自己低落的精神打气。“我来了,亨特太太,你还记得我,是吗?我是阿诺德·威勃德,”接着,又压低声音说,“是来讨论你所惦记的那份文件的。”
曼胡德护士开始把一些不太要紧的东西重新放好,以防老家伙摊牌。尽管他不可能这么做,而且这关系也不大。贝蒂·亨特说得对:她是不可能被伤害的,就像你不能轻而易举地杀害自己的婴儿一样,如果你已经怀孕的话,你可以打胎,但胎儿的灵魂将缠你一辈子。
“噢,对,”亨特太太小心地说道,“是你,”她说,“我让人去找你——因为——我得好好想一想。”
如果不是为了了解那神圣的“文件”的内容,曼胡德护士一定早溜出了房间,自由自在地去修她的指甲,研究星相,或者就端坐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度过午后这段单调无聊的时光。
“不会是关于这个税那个税吧?”亨特太太问道。
“你从来就不必操那份心,亨特太太。”
“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她说,“我真烦透了。这次也许是个人的私事吧。噢,对了,护士,把纸拿来,给阿诺德。找些正规的白纸来,阿诺德可是个最纯净,最有礼的人。”
可怜的老阿诺德,到这里来遭什么罪!曼胡德护士差点儿笑出声来。如果此刻律师的面部表情稍加怂恿,那她是必笑无疑的了。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根本就没理会自己。他的目光也不在贝蒂·亨特身上,他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律师的脸变得绯红,唯独下巴骨那块地方显得很白皙。她觉得要是阿诺德·威勃德脱光衣服周身不会有什么毛。
当曼胡德护士带着便笺从护士房回来时,亨特太太正在让律师背诵条款:“……马乔里四个,希瑟三个。”
“真的还有别的吗?这些年来,谈的都是孩子。不过,孩子中有的肯定已经死了,对吗?”
“不错,有的死了,有的因小产而夭折了,他们不能算数,这我应该想到。”
曼胡德护士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份“文件”将是一份遗嘱,而阿诺德·威勃德将对它施加影响。
一时间,亨特太太的注意力被比生死更重大的事情吸引了过去:她的手指飞快地掠过护士取来的白便笺,她要实实在在地摸摸。
“这是什么?”她的手指差不多把白纸挖去一块。“不行,这不够格,护士,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便笺,到楼下书房——艾尔弗雷德的写字台——桑德斯产的压花信笺。”
老势利鬼。
“我想正规些。”亨特太太坚持说。
当曼胡德护士带着一叠高级纸拖沓着走回来时,老贝蒂正在解释:“……人们都认为,假如不写下来,那就算是偷。”
亨特太太听觉好得很,说到这就不说了,而律师当然也是十二分的谨慎,万万不会表露出自己早已知道老太太所谈的。
弗洛拉·曼胡德真想大哭一场,不仅是因为自己被迫跑了那么多的冤枉路,也是因为明白——这两个残忍的家伙是在把她当仆人看待。
“我正在解释呢,”亨特太太重新接上这个话头,“说你要和一个你并不很欣赏的男人结婚了。”
“结婚?什么男人?我倒想知道!”曼胡德护士勃然大怒。
亨特太太发出一阵先前可能会被认为是笑声的声音:“开始吧,阿诺德。你给他带来笔了吗,护士?墨水呢?”
现在轮到律师高兴解释了:他有支派克金笔,是他同事在他七十寿辰时送的礼物。
“那家伙会是谁?那个我不想与之结婚的人是谁?”曼胡德护士这时已经怒气冲天了。
“写哇,阿诺德——用你那一手漂亮的字写呀,我希望你没把它丢掉——写上类似这样的话:‘我特此声明,我将把我的粉红色宝石戒指送给弗洛里……’是弗洛里吧?‘……曼胡德——祝贺她订婚之喜……’你是不是觉得‘婚约’这个词听来不那么土气?她的——她的……?不过,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婚事,她与……”亨特太太开始咳嗽起来。于是护士赶紧给她送上一杯大麦茶,总算有事干了。
一阵咳嗽过后,弗洛拉·曼胡德宣布说:“我可不想受人欺骗和什么男人结婚——不管他是什么大人物。不管怎么说,你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幕。您疯啦,”她说,“竟想出这样的主意。我才不呢!戒指您就自己留着吧!”她明天就把戒指从维德勒家拿回来还给她,最好巴兹尔也能在场:她要让他们母子俩知道,一枚戒指对她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可我们总得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亨特太太。”律师停下笔来,那支别人送的钢笔上方是一副恰如其分的严肃样子。
“我怎么知道?”亨特太太抱怨道,“我可是再也想不起什么名字啦,但我喜欢他的声音。有一次,他带来了药方——药!”她笑了笑,把话中那津津乐道的滋味压了下去,“我喜欢抚摸他的皮肤。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把他带到我房间来的。也许是我让人叫他来的,我总喜欢有男人在身边。”
曼胡德护士猛地放下杯子,撞得水晶壶叮当作响。她飞快地退出屋子,速度之快,那两个冷酷的老东西甚至都没注意到。尽管你是这场赌博的起因,但这赌博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给人带来灾难。
也罢,她可以带着她的孩子上别处去——到处流浪——或者去阿德莱德——把戒指从公共汽车窗户里扔出去,用自己那早已为之倾心的爱来扶养她可怜的私生子,但愿他最终不会因为她强加于他的不幸而用斧子劈了她。
亨特太太说:“那会使她平息下来的。把文件给我,阿诺德。”他照办了。她尽自己所能想起的在遗嘱上签了字。接着,律师不慌不忙地也签名作证。
“噢,”她说,“还有一件事。把首饰盒给我拿来。嗯,”她说,“在老地方——在那边那个什么上面。因为那是埃米莉送的礼物,我只好将就用着。”
首饰盒取来了。她打开锁,手指伸进珠宝堆去挑选。“噢,那个!太难看了!噢,这个……这是我……我一直想……送给拉尔·威勃德,”她立即镇定下来,“你妻子,阿诺德。”
她抽出那条嵌满绿宝石的项链。
“很简单,你也清楚。我们过去是穷庄稼人(我父亲就是因欠债而死的)。这项链本是我母亲的,风暴袭来时,我正好戴着它。否则,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它早不知哪儿去了。”声音渐渐地陷入一种沉思之中,轻得律师都几乎听不见。幸好声音后来又突然提升起来,仿佛在和谁吵架,说明伊丽莎白·亨特又操起了她的攻城槌。“你认为拉尔会看上如此无足轻重的区区之物吗?一旦人们确信你是个坐在金银堆上的人,就一定会期望你拿出了不得的东西来,所以,她可能会因为——这毫无价值的——小小项链而伤心。谁也不会——故意地——去惹这些神经过敏的人发火。如果她不喜欢这项链,至少可以在家庭的喜庆场面上戴戴。”那张发出刺耳的声音的嘴闭了起来。
“不错,”他感到困乏了,“她会喜欢的。”他的眼皮这时成了全身最沉重的部分。
他一点也不懂得装腔作势:他不可能注意到,他们的女施主正显出一副屈尊的神情,等着接受他对她送给他妻子的礼品表示感激。所以他只是把项链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她身子往后一仰,双眼浮肿,一脸沉思,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你拿了那张字据了吗?给那个护士的?”
“噢,我拿了,我拿了。”他胡扯道。
她躺在枕头上对着他笑,一只扁平的乳房挣扎着钻出了睡衣。当他把首饰盒放回原处时,他的困窘又添了一层惊恐。他蹒跚地走出房间。
“曼胡德护士在吗?”他敲着那隔在他们之间的门。
她过了好久才来开门,他已开始怀疑她是否不想来开门了。但她还是来开了,他告诉她说:“这是亨特太太的声明,这是你所需要的。”
他补上后一句,是为了让她也担负一些责任。
“我不要!我不想要她那该死的戒指!”
她接过那份声明。要是那老头——作为亨特太太的律师,他实在太年迈了些——一直陷在沉思之中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一直站在门口不进来的。
“威勃德先生,”她突然用一种既怨自己,又恨天下所有人的口吻愤愤地说,“你应该劝劝他们。你是律师,又是他们父亲的朋友。”
“一切得由亨特太太决定。”威勃德先生还抱着希望。
他走了。
面对着这午后余下的时刻,曼胡德护士忙于做一系列她精心想出的事情:她将关着的窗子打开,又将开着的窗子关上。她找来一把扫帚,清扫了库什太太顺手留下给护士打扫的那些壁架和角落。接着,她又把本来已经十分整洁的地方又全部整理了一遍。干这些活时,亨特太太的正式声明就被置之度外了。她已暂时将那声明塞在梳妆台的针垫子下了。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当时真恨不得撕了它。
她不知道病人呼唤的铃声到底是凶还是吉。
当她走进屋时,亨特太太哼哼哈哈地说:“我想上厕所,护士。”
“您肯定您的身子吃得消吗?亲爱的?是不是让我去拿个便盆来?”
“吃得消的。”亨特太太说。
尽管曼胡德护士平时最恨将这老木乃伊安放在那难看的便桶上,可今天,经过刚才那一番清扫和感情的激荡,她把它当作使你安慰的一种形式。那便桶上刻着球形和漩涡状的花纹,扶手柄的末端精心雕刻成天鹅头型。便桶本身,假如你情绪不错,应该说多少有种威严感。看见它,弗洛拉就会想起在学校念书时见过的历史课本上那幅皇帝宝座的相片。
在帮这位落难女王登上宝座时,这个侍女仍坚持了登基程序。“嗳,亲爱的,舒服吗?”
谁都应该清楚,这几年来,亨特太太没一天舒服过。因此,亨特太太闭口不答。她坐在那儿,活像个被迫上游艺场的人,在观看那自己吓自己的节目。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便桶的扶手。这扶手光滑锃亮,倒不是库什太太用法兰绒布块擦的,而是那些被迫时常处于紧张状态的人的手给磨的。
一直在噼里啪啦地忙个不停的弗洛拉·曼胡德这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平静。“我做姑娘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双唇开启了,充满一种温暖和懒洋洋的快乐感觉,“似乎在厕所里度过了半辈子。其中有一半时间只是东张西望,或者做梦。再不,就是看妈妈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块块广告。我不懂——那些报纸不可能在那儿放了很久,但都已泛黄了。院子上边的土厕所外面总有鸟雀在周围锦葵之类的杂草中啄着什么。有时,它们会飞过来啄你的脚趾,如同它们以为你的脚指甲是白玉米粒。”以前,曼胡德护士从来没这么同亨特太太说过话:这使她有些陶醉了。“有些母鸡老爱晚上栖在便桶上。我始终分不清,究竟是母鸡身上有石灰味呢,还是石灰堆上有母鸡的烘臭。”
弗洛拉不说了。她感到不好意思。
亨特太太清了清喉咙,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你在做什么梦——在——那间厕所里?”
“在想变成富人,我承认。离开单调乏味的农场,逃到城里去。呵,还有爱情!”她小心着不把它说成“结婚”。
亨特太太此刻正在考虑一个最重大的问题。“你爱我吗,护士?”
“这还用问!我当然爱您。我们所有的人都爱您。”这句话说得过于动听,说得过了头,太主观武断了,好在这还不至于使一位长者吃惊。
“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是爱我的话,那也许你肯为我做点儿事,”亨特太太坚持说着,“即使这可能会与你所谓较为正确的看法相抵触。”
曼胡德护士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不懂你所说的‘较为正确的看法’指的是什么。一切得看你让我干什么。”
这位老女人双目紧闭,那神情简直比赌博时还要紧张。“医生开给我的小胶囊——让我睡觉用的,你能不能留给我,护士?这样,要吃的时候,我不就可以自己拿了吗?”
曼胡德护士感觉浑身冒汗:上嘴唇一定像长了一把汗胡子。“不可能!”她大声说道,“怎么竟想这个!这不合医德。”她真的发抖了。
“爱是超越医德的,而你爱我。你说过。”
“那不公平,亨特太太。如果出了事,我怎么担当得起呢?”
“如果你爱我的话。”亨特太太的双眼依然闭得很紧。
曼胡德护士双手护着胸,不再是一名护士,而是一位捍卫自己的受到威胁的贞节的烈女。(对了,如果从技术上说没有什么贞节可言,而从医学道德上来说,并非就完全无可指责,依然有一种你喜欢坚持的理论。多多少少总是如此。)
亨特太太说:“我们不谈这个了。还有其他办法呢。”
“但这绝对不道德——想自己结束自己!”废话,废话;事情就是这样,说不定你也不得不这么做。“没那么简单,相信我吧。”仿佛人家都会相信似的。
“够简单了。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的话,我会撤回我的遗嘱的。”
曼胡德护士怒气冲冲地说:“那也许是您的遗嘱无效之时,懂吗?”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弗洛拉在摸手帕;这老东西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别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问道:“完了吗,亲爱的?”尽管别人在研究破除习俗仍然还需要遵循的礼仪。
“我完了没有?还没开始呢!”
弗洛拉记起从前妈妈时常嘘嘘地吹口哨,尽管那是为了另一个人。
接着,她听见砰、砰两声——也许是三声屎粒掉进便桶的声音,仿佛是一只便秘的,可事后又很乖巧的山羊在拉屎。
“我想我拉完了,护士。”
曼胡德护士替她擦好屁股,准备将这包袱似的亨特太太放回床上。她开口问道:“今晚您想让我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装上假发和其他装饰品吗?”
亨特太太笑了笑,回答说:“不。”她现在很舒服,伏在护士的胸前,享受着胸脯的一起一伏。“不啦,”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也是一阵高一阵低的,“我想喝杯茶。你说,我的厨子管家为我准备好了鳀鱼三明治吗?要是做得太厚就不能叫鳀鱼三明治了。”
曼胡德脸上逐渐消失的笑容明显地说明她在叹息。“知道了。”她说。
她必须把那些她们早听过的老掉牙的唱片找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消磨光阴,打发自己。不过,今晚有所不同,她会随着黑夜的降临而身轻意快的。
当最后时刻到来时,她掸去病人脸颊上的药膏粉末,开始盘算向德桑蒂汇报什么。弗洛拉·曼胡德心里很清楚,为了某种目的,她必须竭尽全力推迟她的同事的到来。
其实,想要拖延德桑蒂的到来就同想要阻挡黑夜的来临一样,是完全不可能的。轻手轻脚、一声不吭的德桑蒂已戴着深蓝色帽子站在更衣室里。她比平常更细心周到:恰好在你也许拿人没办法的时候来到。
德桑蒂说:“该你休息了,高兴吧,曼胡德护士。你看上去很沮丧,没出什么事吧?”她脱下深蓝色的帽子,举着帽子的手还在头顶上停留了一会儿,一副超然、洒脱的神气。“我的意思是,你个人没什么吧?”
曼胡德护士高声大笑起来。“没什么!一只熟鸡蛋和一顶帽子是不可能同时放妥帖的。”真见鬼!
德桑蒂护士正在用一枚帽针将她那相当蓬乱的黑头发向上夹,好让它风干。
“她一定感到很烦,不是吗?”她问道,“这么多事情一下子全发生了。”
那只奇特的旧帽针——以前你见得够多了,带一个玛瑙圆头:今天晚上,那中间的条纹显得格外洁白。
“很烦?”曼胡德护士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更不用说去证实了。“自从上次以来,她便秘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德桑蒂护士,我已经把甘汞盛在盘子里了。今晚你可以拿它来增添光彩。”
德桑蒂在脱去外衣,那动作像是在剥一件黑袍。
这时,弗洛拉感到头痛了起来。“这一班不大好值,”她承认说,“我看,巴杰莉总是让上午最糟的事到下午才起作用的。”
德桑蒂已开始了她更复杂、更独特的脱袍步骤。今晚,她简直成了颗该死的洋葱。并非谁非得看她脱衣。如果他们可以自顾自离去,才没人看哩。
“他们给极乐村打了电话,”话音从衣袍里传来,闷声闷气的,“他们准备明天出发。”
“是吗?”
“是的,公爵夫人打的电话。”
她弯腰驼背从衣衫里脱出身来时,弗洛拉·曼胡德瞥了一眼圣玛丽胸前挂下的两团乳房。
“是公爵夫人打的电话,对吗?不是巴兹尔爵士打的?”
曼胡德护士明知故问。
德桑蒂证实,的确是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而不是巴兹尔·亨特爵士打的电话。这可能给人以安慰,而另一方面则可能给人以失望,或凶或吉,机遇参半。
接着,曼胡德护士又转弯抹角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打了电话,德桑蒂?”
“阿斯皮登护士长打电话给我,问艾尔弗雷德·亨特太太是怎么样的女人——是否能适应养老院的生活。护士长和我是同学。她是个好人,很讲求实际。”她们谈得那么坦率,对她们两人来说,也许都是一种安慰。
此刻,德桑蒂正在按正统的方式扎好她的头巾。“所以说,他们明天就要驱车出去——去会见护士长和撒克里先生——做出正式的决定。事情就是如此。”
这时,曼胡德松开了她一直捏着的那份文件的角。因为没有更适合的地方,她把它塞在针垫子下。“我该走了。”她说。
她走了,可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是为了安全起见,来收藏起亨特太太的那份书面诺言的。
奇怪,像德桑蒂护士这样的老手居然也爱拖延时间以便晚些在病人房间露面。晚点,等到深更半夜,也许更容易将那个老妇人变成年纪的抽象概念,或变成一个为自己的存在而辩护的东西,也就更容易从自然或超自然的角度,把她视为一件圣物,一件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圣物。然而目前,作为孩子的母亲,亨特太太仍然是个活生生的人。这实在令人苦不堪言。玛丽·德桑蒂在这间狭小的、排满了壁橱,或者干脆说,突然变得透明的博物馆里转了一两次身,那里还秘密地堆藏着其他的圣物:一只柔软的足踝;一只被针扎得满是伤痕的萎缩的手臂;一只白皙的、染着血污的女人膝头,还有一只被勒死的狗尸。闪现在玛丽·德桑蒂眼中的所有这些景象,哪怕是最不讨厌的,此刻也成了最难以理解的可怕形象,死死地萦绕于她的脑际。对一个一边遐想巴兹尔爵士柔软的足踝,一边还会淫荡得发抖的不负责任的人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优雅可言的。
真是万幸!她想起了甘汞,总算摆脱了一直缠绕于脑际的可怕形象。
当德桑蒂走近病榻时,那老妇人的呼吸变得越发复杂起来:起先,像是揉草纸的声音,继而是撕草纸的声音。大麦茶的水面在微微晃动。
德桑蒂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在干吗,玛丽?”
“他们没把您的首饰盒关上。”
老妇人躺在那里,活动着她那把骨头,一副苦相。
“您过得开心吗?”德桑蒂问,“曼胡德护士帮你化妆了?”
“没有,我一直在分礼品。”
“但愿受礼者都喜欢。”玛丽·德桑蒂因自己的故作庄严而感到无聊,心情更加沉重了。她踮着脚尖在屋里踱来踱去,震得已经黑下来的房间都摇晃起来:伪君子的举止一定要比这巧妙得多。
亨特太太说:“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或者说,从来没给你什么贵重的东西。据我看,你算得上是个完人,玛丽。”
护士嘴里咕哝了一下。
“你说什么?”
哦,上帝!“我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老妇人的心又游离开了。
护士拉过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开头,她双手抱膝,身子前倾坐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后来,她从镜子中发现,自己扭着洁白的脖子,两片黑色的嘴唇极力想封住开在它们之间的那个孔洞。如果她失去自制力而吼叫起来,打破寂静,又如何是好呢?
于是,她向后仰去,等待病人拉出大便。她有自己的工作,那便是她的信仰。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想法,在生命的长河中分散她的注意力、诱惑她的灵魂,甚至从精神上加强她的信念,她坚定不移的信仰始终是明白无误的,就好像便盆就是便盆一样,谁也不能毁掉她。
是的,她有她的信仰,有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她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