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由宣德出产的青花釉里红瓷制成,每年上供到京里不足百来个,除却送进宫的,也只有像顾明渊这等公爵权贵才会沾手。
婢女将碗带出来,没舍得扔,这样一只碗进典当行也能换不少银子,扔了也会被别人捡去,倒不如她偷偷留下来,过段时间她找空卖了补贴家用。
——
沈清烟的脚腕看过大夫后,将养了几日慢慢好转,那些下人也没再敢少她什么,这事儿上,她觉着顾明渊真是个好人,倒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不近人情。
顾明渊来学堂只教了一天课,之后两天是英国公顾淮山亲授,顾淮山其人陶醉文章,倒不常跟学生洽谈,沈清烟混过了那两日,只是她也没自在多久,这学堂内周塾师赶着日子来给他们讲课,周塾师是个老学究,做学问极认真,这族塾惯来由他授课,盯着手底下的学生一个也不放过。
那日沈清烟还想像糊弄顾明渊那般糊弄周塾师,胡乱上交了功课,谁知却招来周塾师劈头盖脸一顿骂。
“东拉西扯,狗屁不通!”
“你若是没有上进的心思,就趁早家去,敷衍了事像什么话?我记得你明年要下考场,你父亲也盼着你能过了童试,凭你现在的态度,也不用费神了,你是考不上秀才的!”
沈清烟在家里虽怕父亲,可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受的了一通训斥,四周还坐着她的同窗,她委屈极了,“学生没有敷衍,学生也是用了功的。”
她为着完成功课,也熬了半刻钟,诚然她是对付着过去的,可也没想敷衍啊。
周塾师原本看她眼泪汪汪,又是个不懂事的小公子,还有些心软,此刻一听她狡辩,气的让她伸手领戒尺,又罚她抄书十遍,这才散了堂。
沈清烟看着自己肿起来的手,难过的差点哭出来,愣是瘪着泪,坐在案几前收书准备下学。
“沈六,你还没过院试?”赵泽秀问她。
沈清烟只嗯了一声,并没在意他的话,她的那几个堂哥也都没过院试,就是沈浔也才明年入考场,她还小,又是姑娘,原本便不可能去参加院试。
荀琮似笑非笑,“那你父亲倒是有几分能耐,走了谁的门路,才把你给塞进来。”
沈清烟不懂他话里深意,但记着他的身份,父亲和姨娘叮嘱要跟这些人交好,以伯爵府的门第攀交定是低了。
她转念想到了顾明渊,她总归叫顾明渊一声表兄,她有些微怯意和心虚,小小的露出笑容,腮边浅浅梨涡浮现,语气里有着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
“小公爷是我的表兄。”
荀琮从那梨涡移开目光,眼含着鄙夷,“我怎么不知道英国公府有你这门亲戚?”
沈清烟还不上话。
赵泽秀似是好心提点她,“我们明年考秋闱,你可得抓紧了,别到时候院试都过不了,赶不上秋闱又得等上三年。”
这话沈清烟听明白了,他和荀琮都已过院试,比她这种没过院试的要有本事的多。
沈清烟是笨,可不是什么都不懂,便闷着头不作声,只想收好书回学舍。
“你是小公爷的表弟,顾二爷是小公爷的庶弟,他明年也考院试,你不如多请教他,没准他能指点你过院试,”赵泽秀道。
顾二爷顾明祯也在学堂里念书,他比顾明渊小一岁,却比不得长兄天资卓越。
沈清烟看了眼顾明祯,对方冲她笑,眼睛里像藏了钩子,笑容粘腻,让她看着发怵,匆忙起身走出学堂。
——
沈清烟在学舍内哭了半宿,还得抄书。
雪生在旁边研墨,劝着她,“周塾师又不知您是姑娘,您别把他的话放心上。”
“周塾师往后都会盯着我的,”光想着之后一直会被打骂,沈清烟就不想呆在这里,“要是姨娘能来接我就好了。”
雪生抓了抓头发,“老爷也不可能让柳姨娘出府。”
柳姨娘从前是外室,沈宿纳她进门后,就勒令她不许出现在人前,唯怕叫人翻出来这桩丑事。
雪生看她伤心,想着法子道,“这功课的事儿还得找小公爷,有他帮衬着,周塾师看到您进步了,肯定不会再说您。”
沈清烟发愁,“可表兄不常来学堂,我怎么找他?”
正说着,学舍外忽听见急促脚步声,雪生反应快,赶紧一口气吹掉蜡烛,开了点窗闸,隔着缝见荀琮带头的几个学生抹黑出了院子。
雪生小声道,“小的跟过去瞧瞧。”
沈清烟拉着她道,“我也去。”
雪生便和她悄悄跟出门,一路跟着那些人到了角门,角门守着一个小厮,像是经常有的事,见着他们连忙开门,放他们出去。
沈清烟一时惊愕,她想起父亲说过,进了这学堂不能往外跑,也就月末有一天假,放他们回家看望父母,像这样偷跑出去,照着学堂里的规矩,抓到了必要受罚。
雪生咽了咽口水,“少爷,咱们回去吧。”
“……不。”
沈清烟提着胆子走到角门前,摆出气势来,“本少爷和他们是一道儿的。”
小厮连忙点头哈腰的开了角门,送她们出去。
两人站在栀子花巷内,沈清烟窃喜道,“雪生,我们回去找姨娘!”
她欢欢喜喜的往巷子外跑,正巧一辆马车驶进来,车头挂着灯笼,上面印着顾字,顾明渊的小厮庆俞坐在车板上,甫一跟她碰面便喊出声,“沈六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沈清烟当即定住,身子发抖,想往回跑,可她已被庆俞看见了脸,那车里是顾明渊,她明个儿就可能挨一顿打。
“我们少爷想、想找小公爷,”雪生替她回答。
庆俞转头朝向车门,恭敬道,“小公爷,您要不要见沈六公子?”
里头沉寂了许久,透出顾明渊极淡的一声,“让他上来。”
沈清烟被请上了马车,她小步小步垂着脑袋进到车内,拘谨的叫了声表兄。
顾明渊让她坐,她坐到他左手边的矮凳上,两手揪着衣袖很是紧张。
她跑了这一路,出了一身汗,同在这封闭的狭窄空间内,她身上挟裹着一股浸在水汽里的潮湿香气,汗沿着她的脸庞滑到那小巧下巴,她有一副极好的皮囊,雪白艳丽,骨肉糜香。
顾明渊转过眸,用竹签挑了挑桌几上的烛心。
沈清烟心内忐忑,偷偷看他,没在他脸上看出愠怒,她没话找话道,“表兄,您是刚下值吗?”
火舌吞噬尽竹签,顾明渊拿起一块白帕擦拭手指,缓慢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清烟不禁想起被周塾师训斥的情形,满肚子委屈,眼泪啪嗒啪嗒落,“表兄,我被周塾师打了。”
她抬起打肿的手给他看,那只手原先他也见过,手指如葱,纤细若柳,这会子打狠了,手心犹如充血,红的可怜。
“周塾师还罚我抄书,”她哽咽道。
顾明渊眼望到她脸上的泪,有片刻停顿,须臾拧起眉未置声。
沈清烟哭起来头脑发昏,一味的跟他吐诉,说的颠三倒四,“父亲送我来读书是盼着我好,我没有不珍惜,可我以前在府里,西席教的没学堂里难懂,那么多文章要学,我姨娘都说了识字是为的明理,呜呜呜,我想我姨娘……”
顾明渊侧睨着她,难得想起来她家里,永康伯就这一个庶子,大抵都能猜的出是宠到大的,京里多的是这种被溺爱长大的王孙公子,一身的纨绔习性,但甚少有像她这样比姑娘家还娇气的性子,时人讲究风骨,男儿有泪不轻弹,她这哭的没完没了,嘴里还记挂着自己的姨娘。
顾明渊的脾性不论人是非,若换个嘴上不知轻重的,定会耻笑她窝囊没用。
顾明渊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停。
沈清烟噙着眼泪忍住哭,小心翼翼的瞅着他手里的帕子,“表兄,这帕子可以借我抹一下脸吗?”
顾明渊将帕子放到桌几上,她连忙伸手拿过,细细揩着脸,举止温软不显粗鄙。
“这帕子回头洗干净了,我再还给表兄,”她敬声道。
一块帕子没什么了不得的,经人手的东西顾明渊断不会再留用,但他没表露,只道,“你若不愿待在学堂,我可以跟你父亲说明。”
沈清烟霎时惊怕,慌道,“不、不是的……我愿意待在学堂。”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顾明渊提起紫檀茶壶,往杯子里斟茶,“你想如何?”
沈清烟心底回忆了一遍先前雪生告诉她的法子,仰起脸注视他,烛火衬着她眼底还未干的泪,明明是谄媚姿态,却又楚楚可怜。
“表兄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我想表兄来教我做周塾师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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