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辞所扮演的深情,在八卦周刊的暧昧字眼面前通通化为齑粉。
昏黄灯光下,他脊背僵直成固执的剑,那张偏英式的脸庞被明暗交界线切割得晦涩,眸光坠在一汪深潭里,连荡漾的波纹都不过转瞬即逝。
直至楚悕的冷笑敲碎了沉默,梁亦辞方才吐出一口浊气。
他眉间聚起的小山尚未坍塌,犹豫轻唤了声“悕悕”。
“你别这么跟我说话。”他动动手指,嗓音含着三分责备七分委屈,听在楚悕耳里,比大提琴还低颤。
楚悕无可避免地产生了沮丧的共鸣。
“我说错了吗?”楚悕偏头蹭了几下耳朵,敛着眉眼凝视沾染灰尘的羊毛地毯,反问。
“现阶段你对我了解不深,猜测容易片面。”梁亦辞调整坐姿,好脾气地看着他,“但因为一纸报刊就否定我的感情,还是太草率了。”
“八卦报自然不能全信。”楚悕避开视线,指尖在床单上轻挠,缥缈回应,“但梁教授您的可信度,暂时比娱乐记者还要差一些。”
“没关系,”梁亦辞并没有生气,前倾身体,挺有耐心地回答,“我可以等。”
楚悕忽而发觉梁亦辞讲话时,尾音总是偏轻,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没法严肃起来,字字句句都如同不走心的调情。
“……”楚悕张口,想让他“别演了”。
可一旦对上那双稀有的祖母绿眼眸,萦绕多时的反讥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说,张口就来的浪漫情话,杀伤力还不足以令楚悕恍惚。
那么楚悕此刻的心悸,恐怕就来源于梁亦辞那双会伴随光亮变色的瞳仁。
报刊上为了渲染梁亦辞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将这位花花公子的脸吹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假如不是楚悕亲眼所见,也会认为文字过分夸张,那张令人怦然心动的照片,也不过是摄像师找准角度后的常规操作。
前段时间,楚悕试图挖掘出“Alpha逃犯”的出逃目的,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对梁亦辞外貌描写凝神过久。
但其中一段话他还是记忆犹新。
记者说,梁亦辞的瞳色在太阳下是海蓝,黑暗处是祖母绿。
人们在光线甚好时遇见他,按捺不住迈出脚步,下潜大海。直到胸腔全被泡涨,才能在披上月色的时分,远远窥见剔透珠宝。
在时代进展下,古地球所谓的国界早已模糊不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混血。可正因为交/配的杂乱,各国人口数量的巨大诧异,导致许多血统都被淡化了。
梁亦辞的相貌是典型的北欧混血,楚悕查阅过古地球历史,猜测他大约含有芬兰血统。传闻里的芬兰人向来畏惧社交,倒不知道梁亦辞如何长成了多情的性子。
卧室灯光的目标受众是小孩,明暗度会在小幅度范围内,随声音高低起伏。
梁亦辞嗓音压得低,楚悕也没太多话可说,以至于光线始终位置在昏暗范围内。
楚悕直回身体,收回压麻的胳膊,偷偷斜睨那双祖母绿眼眸,觉得梁亦辞沉寂得像座埋葬四季的矿山。害得楚悕一时滚烫,一时泛凉,一时又掉进樱花盛开的春天。
“依照政府规定的滞留期,”楚悕别开脑袋,硬邦邦地说,“恐怕你并没有太多机会骗取我的信任。”
梁亦辞并没有对“骗取”二字加以反驳,笑道:“所以我把脚环摘了。”
“……”楚悕第一次见有人将离经叛道的事讲得坦坦荡荡,只好不吱声。
梁亦辞似乎挺满意自己一句话噎住了楚悕,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此前所谓的委屈与深情全都没
了踪迹。
他抬起线条流畅的手臂,将捏皱的八卦周刊撂进角落垃圾桶。
“哐当”一声,垃圾桶颤巍巍翻倒,滚出一团纸、一个安瓶与一根注射器。
楚悕眼眸狭长,冷眼旁观时跟只猫儿似的,任由闯入者胡闹。直至安瓶猝不及防滚出,一时间,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撑着下巴的右手缓慢搁落。
没等他开口阻止,就见梁亦辞俯下/身去,白衬衣在腰部弯出一道随性的褶皱,很快又抻直开来。
“这是……”梁亦辞低哑问,还凑过去认真嗅了一下,“你的腺体提取物?”
他说完,还伸出舌尖舔唇瓣,意有所指地瞥向楚悕裸露的脖颈,露出眷恋不已的表情。楚悕没料到对方会不要脸至此,渐渐板出了棺材脸。
“梁教授也不嫌脏手。”楚悕生硬道,“最近是准备去环保局高就?”
梁亦辞并不介意被拐弯抹角骂成“拾荒者”。
他低头笑了笑,扯来一张湿巾擦拭完废弃安瓶,随手将它塞入胸袋,宝贝似的拍了拍:“唔,你说是就是吧。”
楚悕拿他没办法,抿了抿唇没再搭腔,好歹抑制住上前抢垃圾的冲动。
空气里飘浮的信息素诱发了燥意,搭在腿上的薄被暖烘烘,导致小腹处都被汗液弄潮了。
他手指微微合拢,将被子抓出凌乱拱形,再胡乱扯到一边去。
在楚悕凝神屏气,抵御腺体酸软的当口,梁亦辞就已俯身扶起垃圾桶,用干净指节将剩余废物一道撂进去。
他指着羊毛毯边缘的一块污渍问:“家里有扫地机器人吗?”
“没有。”楚悕眉头微皱,望向一片狼藉的白色地毯,思量着待会儿就扔掉重买一张。
他下意识回答道:“旧区没多少高档货,办公室那个还是用公款买的。”
“我家里有一个扫地机器人。”梁亦辞想起什么,眉眼温柔得有了实感,笑了笑,“虽然有点蠢,但你挺喜欢它。”
楚悕不喜欢听他聊自己毫无印象的事,就含混应了两声。
“那先不聊别的。”梁亦辞正扯了张湿巾纸缓慢擦拭指节,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指着胸袋追问,“这究竟是什么?”
“……梁教授管得未免太多了点。”楚悕拒绝回应。
“脾气这么大。”梁亦辞杵在垃圾桶上方,稳稳当当将纸巾扔掉,叹息道。
楚悕不想再说话,闭眼装死。
他不理解,梁亦辞是如何做到将所有剑拔弩张的局势,都判定成恋人之间闹小脾气的。
完全无法正常交流。
滞塞的沉默后,脚步声渐近,没等楚悕回神,床侧微微下陷。他俩肩膀贴着肩膀,温度搁着摩挲的布料传递而来,闹得楚悕更加不自在。
他轻点在地毯上的足尖一僵,不动声色向右挪了位。
“旧区设备简陋,想必没办法在完全无菌的环境下做提取实验。”梁亦辞语气软了不少,“乖,让我检查下。”
没等楚悕回应,梁亦辞就独断地按住他肩膀,脑袋凑近过去。梁亦辞发质软,银色发尾偏长,撩过耳脉时好像一只无害的家养宠物。
楚悕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高挺鼻梁摩挲过颈侧,皮肤下青色血管像被撂入燃起的炉灶,烫得腺体与血液一道突突直跳。
“别动。”梁亦辞抓着他的手,微凉指腹蹭向腺体上细微的针眼,问,“疼不疼?”
楚悕好歹也做好伪装跟政府军正面对峙过,哪会因为一次简简单单的注射就怕疼。但不知道是梁亦辞按得不知轻重,还是语气放得过于心
疼,楚悕的肌肤竟真的泛起酸软骨髓的刺痛。
“不疼。”楚悕压抑呼吸说,“麻烦放开我。”
梁亦辞自然没听话。不光如此,他还张开唇吹凉气,边吹边问楚悕“还疼不疼”。
这让楚悕想起那些哄小孩子“呼呼就不疼了”的儿科医生。
梁亦辞用气音追问:“收集提取物干什么?”
腺体肌肤太过敏锐,很快,楚悕就头皮发麻,心跳失序,脉搏快得怀疑握住他手腕的梁亦辞都察觉到了。
他实在受不了不停捣乱的气流,只好闭上眼,颤着眼睫胡编乱造:“旧区医疗业不发达,没有足够的样本可以研究新型抑制剂。”
“哦,是吗?”梁亦辞似乎没察觉到这是谎言,状似满意地溢出轻笑。
楚悕被松了手,如蒙大赦地准备溜开,结果梁亦辞就用唇贴了下针孔周围的肌肤。
嘴唇潮湿又柔软,让楚悕不免回忆起不久前的吻,动作迟了一瞬。
“还是这么甜,”梁亦辞松开他,不急不慌问,“是抑制剂失效了吗?”
“……是大情圣魅力卓群。”楚悕回过神来,用肘部推了推对方,梁亦辞居然就真的绅士般坐远了,埋首掸了掸衣摆。
楚悕用余光打量身边俊逸出尘的脸,晃悠双腿,脚跟接触到床底智能机冰凉的金属面,思索起联系崔勉他们的时机。
思索完毕后,梁亦辞还未搭话,专心充当一具沉默的雕塑。
楚悕恍惚想着:梁亦辞如果打定心思想用美人计,就不该说这么多话。
毕竟当楚悕和他坐在一块,各自氤氲出的信息素味交织时,总是不免陷入梦境与现实的夹缝,分不清虚拟与真实。
可这个过程不会太长,梁亦辞一旦用不正经语气与他搭话、搞暧昧,他就会骤然惊醒。
楚悕蜷曲指节,抓了抓虚空。方才被梁亦辞紧握过的手腕已然冷却,一丝光从门缝透入,整个白天就要耗完了。
他忆起被塞进垃圾桶的报纸,猜测自己是梁亦辞所有绯闻对象里,最籍籍无名的一位。
旧区再消息闭塞,区长的职务也在新区媒体界叫得上号。据说那里的记者什么都敢爆料,却没有任何人将楚悕这个名字,和风流多情的梁教授串在一块。
梁亦辞口口声声的喜欢和珍爱,是比新区的人造星空还浩瀚的谎言。
星星多么珍贵。假使不是利益所迫,楚悕何德何能拥有这场璀璨的骗局。
楚悕估摸着时间,用发麻指头戳了戳床沿突出的传呼按钮,突然说:“自作多情是不是特别没意思?”
“恩?”梁亦辞没料到他会主动开口,诧异转过脑袋。
“当然,你未必有机会尝到这种感觉。”楚悕自说自话道,“像我这种记忆不完整的人,最讨厌面对以往的事。不回应会显得冷漠,太热络又容易被骗,考虑太多就成自作多情。”
梁亦辞眉头渐蹙:“你……”
“想留在旧区,躲着点国家政府派来搜查的人,不出现在我面前就行。犯不着同我搞暧昧。”楚悕揉了揉脸,打断说,“我对现阶段的朋友和生活都挺满意,不愿意一直被以前的事缠着。”
“……你认为我全是骗你的?”梁亦辞微愠。
“我建议你看看自己的眼睛。”楚悕拉正衣领,扯下不小心卷起的裤腿,低低道,“里面笑起来的时候,比面无表情还要冰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