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大厅华丽空旷, 进来之后隐约听到有人是在讲话的,但是讲的什么叶绯挺不懂,她只能勉强听懂几句简单的粤语。
进去客厅,中间有个麻将桌, 叶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头位的冯仪。
她确有贵妇的仪态, 是桌上几乎最漂亮的一个, 头发都挽着, 穿了一条红底锦绣花的长旗袍,身上披着浅米色的披肩, 她五官漂亮,即便是年近五十岁,看着仍然显年轻。
叶绯家出事前家里条件一直不错, 冯仪也是养尊处优了好些年,即便现在这年纪,也很有气质。
以前费明辉家的人说冯仪长得像某位港姐,赞他好运气。
桌上同她一起打麻将的,都是费明辉家的亲戚。
看见叶绯,免不了是一通客气的寒暄,叶绯也撑着笑意被冯仪推着去派送新年礼物。
跟七八个女人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大多都是冯仪在讲话。
叶绯夹坐在那,笑的像个假人。
有人问她,“绯绯读那么好的大学, 以后有什么安排?”
叶绯说, 可能有想继续读书。
紧接着便有人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那么远的地方,女孩子不要读那么些书,以后还是要嫁个好人, 当全职太太多好。嫁得好才好。”
在她们眼中,就应该生一些孩子,照顾丈夫和孩子。
“你看姝姝,她老公对她多好,每个月给她钱,全职太太多好。”
说的是费姝,大概是费明辉的四女儿,跟叶绯的年纪也没有相差多少,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如果有人问叶绯为什么想跑那么远读书——那一定是因为她想离开泥潭一样的生活,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叶绯借口说去阳台看看,结果没曾想费姝带着孩子在这。
费姝人还不错,看到叶绯的时候笑笑,两个孩子,一个在她怀里,另一个在一直哭,费姝解释说,“孩子一直在哭,我在这哄哄她。”
叶绯点点头,跟她客气了几句。
阳台很大,孩子已经不哭了,费姝在一旁打电话,姿态有些低,打了三遍那边才接,费姝低着声音说,来的时候带些东西,姑妈都在,要买什么什么,结果话都没说完,那边挂断了。
费姝举着手机,往叶绯这看了一眼,尴尬笑笑。
费姝说,“正常的,男人都不喜欢这些小事。”
费姝跟叶绯寒暄几句,说起燕京大学的时候,还颇为感慨的讲,“我以前就很想去读中文系的。”
说着,眼里有些黯淡,叶绯听说过,费姝读了个师范,毕业之后直接听从家里安排结婚了,然后开始生育,做全职太太。
好像每一个女孩子都被教导要懂事,懂事就是对她们的赞赏。
那时黎羡南说,懂事是对一个孩子来说最悲哀的事情,大人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孩子为了被夸赞“懂事”而做了些什么呢。
叶绯也是在这样片刻,想起了他说的话。
对有些人来说结婚生子是成功,可去读书,去工作,去有自己的事业,那也是成功。
晚餐的时候要先祭拜,桌上有些陌生脸孔,孩子都被交给了一些大人看着。
冯仪摸着过来,趁着祭祖的时候把叶绯拉到一个没人的房间。
“你机票什么时候回的?”冯仪问她。
“初二早上的。”
“正好,”冯仪说,“明天你去见个朋友,吃吃饭,是我打听好的,他家里做生意,蛮不错的,是我打麻将的朋友家的孩子,正好说想找个学历高的,你去见一面,吃个饭。”
“你什么意思?”叶绯顿住,抬头看她。
“没什么意思,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还不如嫁个好人,他家条件很好的……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举目无亲的。”
“爸爸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叶绯静默了几秒,冯仪化了点妆,红色的旗袍映衬下,果然像一朵富贵花。
冯仪伸手戳她脑袋,“要死啦你,你读这么多书在燕京能闯出什么名堂?你还真当你读个文学就能成什么文学著作大师了?”
“妈,你在这过的真的开心吗?”
“我为什么不开心?”冯仪恨铁不成钢,戳她头没完没了,“你别跟我倔,有些事你做了就是图一时爽快,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那个本事就少逞强。”
“我逞什么强?”
“你在燕京打几份工?还要出叶桐的医药费。”
“你不是吗?嫁给费明辉,你有多少钱?你这全职太太做的,说不定连我的工资都没有……”
“啪——”
冯仪伸手,到底是不舍,打了叶绯的脸一下,她打的力道并不大,叶绯愣住了。
“妈妈是想让你受苦吗?让你去见个人吃个饭,是要你命吗?叶绯,你没资格怨我,当初你爸爸出事情,我们家过了多少苦日子?后来你爸得癌症,我们是不是明明知道那是癌症,还是把房子又卖了给他治病?花光了钱,你爸爸救回来了吗?你扪心自问,我过了多少苦日子?你问我嫁给费明辉开心吗?我为什么不开心,我终于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冯仪一口气说出来,最后偏头吸了口气说,“桐桐自闭症,也有你的责任,你别觉得你委屈。”
“那年我才十二岁,我的责任?”叶绯已经冷静下来,她觉得有些事一定要在今天吵出一个所以然,“那年我才十二岁,桐桐才多大?照顾我们,不是你的责任吗?就因为我懂事,所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你别跟我吵,今天那个男孩子也到家里吃饭,你给我见一面,这件事情你费叔叔是知道的。”
冯仪眼眶略红,偏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冷着声音说,“没错,我现在就是觉得一个女人读多少书都不如早点结婚嫁个有钱人,当全职太太怎么了?”
“像费姝那样,伸手找老公要钱?”
“你还想过什么生活?你还想怎样?费姝就是比你厉害!”
冯仪难得吼了她,她几次做深呼吸平复,祭祖她也要露面,她径直拉开门走了。
叶绯站在空闲的房间,疲惫不堪。
以前爸爸说,我们绯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爸爸总鼓励她。
可到后来爸爸去世,再也没人鼓励她,所有人都劝她要认命,循规蹈矩的过完这一生。
他们问,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好,可不是叶绯想要的生活。
她怀疑是环境的问题,努力的学习拼命地逃离。
她考上燕京大学的时候没人为她庆祝,甚至所有人都觉得是她离经叛道。
也不得不说,逃离这些泥潭后,她才发现了世界并不是全然那样泥泞,这个世界仍然是好的,仍然充满很多种勇气和可能。
叶绯至今仍然感谢自己那年那样努力,考上了燕京大学,在这儿,也第一次被人爱着。
只是一个孩子在童年时期形成的敏感、讨好、懂事,成年后也并不能突然地转变。
叶绯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看了看。
是黎羡南发过来的消息。
那儿不是西郊,像是一个办公室,燕京天也黑了,落地的玻璃窗里映出了黎羡南的身影。
他面前一杯咖啡,给她发消息,吃饭没?
叶绯鼻酸,攥着手机,看着他的名字上显示着正在输入中。
黎羡南又发来一句:绯绯这是把我忘了?
叶绯一点都不想在这待下去。
她从楼上出来,费姝的孩子在哭,客厅里异常热闹,费明辉回来了,专程请了人的,一大家子人都在叩拜。
这明明都是跟她毫无关系的人。
她站在二楼,觉得世界一定是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玻璃墙,她与世隔绝。
叶绯想到冯仪说请了人让她见见,还来了家里吃饭,她真切想到了黎羡南说的那句,别被扣那儿了。
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叶绯仍然果断,拎包从别墅的后门走了。
她一点都不想见,听那些人给她编排她的人生。
马路上空荡荡的,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年夜饭。
除夕夜,打车都要加钱。
叶绯在出租车上看了看机票,已经没有回燕京的票了,最早也要在明天。
她寻了个酒店,除夕夜,酒店都空着。
挺讽刺的,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跑到广东。
要是没来,说不定还能跟黎羡南一起过除夕。
叶绯一路出来,没顾得上给黎羡南回消息,没一会他电话打进来。
“绯绯,忙什么呢。”黎羡南轻笑一声,“消息也不回,把我忘了?”
“没有。”叶绯听到他声音,眼睛也酸涩,其实想跟他讲自己流落酒店了,但话到了口边,莫名还是没说出来。
出租车在开着,司机用粤语讲了一句,“酒店就在前面了,你自己走过去可以吗?我还得回去吃团年饭。”
叶绯忙伸手捂住话筒,说好,然后拉开车门下车。
黎羡南静默了一秒,问她哪儿呢。
叶绯强撑笑,说没事,来接人。
黎羡南没有说话。
叶绯站在马路上说,“黎羡南,你记得好好吃饭,今天不要喝冰啦。”
黎羡南仍然没说话,叶绯以为他在忙,拎着手袋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又压低声音说,“你先忙吧,我也去吃饭了。”
说完,不等黎羡南再开口,就挂了电话。
马路上真的很空,旁边几个餐馆里热气腾腾,有人在外聚餐,众人站起来碰杯。
刚下过雨,地面都是潮湿的。
又冷,又潮。
叶绯慢慢蹲在了马路上,无端的很想哭。
哭什么,其实不知道。
只是越发在这样的时刻,越发觉得自己只身一人。
陌生的城市,没有一个家人。
像第一年在燕京,她独自一人在宿舍里,整栋楼都没人了,她又怕黑,于是去了图书馆,可是因为过年,图书馆也不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管理员说,我们要下班了,快回去过年吧。
叶绯从图书馆出来,去了一家快餐店。
庆幸那样的连锁快餐店总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她点了一杯喝的,去二楼坐着。
空无一人的餐厅,只有一个配餐小哥在看手机。
店里偏偏在放着欢快的新年歌曲。
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刻了。
叶绯细细想想,从十三岁开始,她就没有再过过年了。
叶绯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她去酒店登记了入住,澡也没洗,倒头躺在床上。
太安静了。
叶绯合上眼睛,强忍着难过,她从包里翻了翻,才迟钝地想起来——
自己出门的时候太理所当然,耳塞也没有带。
这包,还是黎羡南给她准备的。
叶绯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手拎袋的夹层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叶绯拿出来,发现是三副全新的耳塞。
里面还塞了张纸条:忘了吧?给你准备了。
不看还好,看见这张字条,叶绯的眼泪没忍住,好像越是这样的时刻,她就越发更是想念黎羡南。
他从未表述过他的感情,可他对她的好,是在每一寸生活里密不透风的。
她甚至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什么时候做的。
比如那红包,比如这耳塞,比如为她查好了天气准备好了雨伞。
男人都是不在意这些小事的吗?
叶绯也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男人都在意,那么只能说她不是那个愿意让他在意的人。
如果说男人真的都不在意,可黎羡南在意,黎羡南事事熨帖。
世间也再无黎羡南。
再也没有一个对她这样好的黎羡南。
叶绯攥着耳塞,这次高降噪的耳塞都不能让她平静。
在黎羡南身边,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也是这短短的一些日子,让她连随时随地备着耳塞的习惯都要忘记了。
叶绯昏沉了很久,扔在枕边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