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一入梦,就看到塞西尔正背对着他蹲在院子里捣鼓着什么,长袍的衣摆被他不拘小节地拎起来系在了腰间,方便活动。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正想偷袭拍一下塞西尔的背吓唬一下他,结果指尖快碰到塞西尔之前,对方就敏锐地回过头来——
一站一蹲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柏林:。
……差点忘记了,迟钝的只有现实里的小塞西尔,梦里的这个要反应灵敏的多。
没关系,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金翅鸟。
并不在场、正在外快乐地飞来飞去抓鱼玩的金翅鸟爪子一抖,机警地左右转了转脑袋:?不对劲,有人想害我。
柏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露出大大的笑容在他旁边蹲下来:“你干嘛呢?”
他好奇地定睛看了看,发现好像是一个简易的……呃,看不懂。一堆灰黑色的石砖乱糟糟的堆在不远处,而塞西尔原本白皙干净的手正抓着一块砖头,认认真真地抿紧唇往那一摞奇奇怪怪的“砂石堡’垒”上面搁。
“今天神殿没什么事需要我做,他们的人也不会来。我找点事做。”塞西尔专注地稳定者砖头之间脆弱的平衡,灰不溜秋的四不像危险的摇晃了两下,柏林看到塞西尔眼睫眨动的频率加快了一瞬,似乎屏住了呼吸,手紧张地被柏林平日的小习惯影响,摸了摸鼻尖。
等他放下手,鼻尖上就多了一抹灰。
塞西尔长得好看,但大多时候都太一本正经了。又或者说他曾经的经历让他不像寻常人那样容易感知到快乐,外露的情绪也寥寥无几,眼下反倒有了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傻乎乎。
不,他不是傻,他是看着不太聪明。
柏林默不作声地枕着自己膝盖看了他一会儿,埋头深呼吸了一下,将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偷笑,笑完才又重新抬头。
“你是想要做什么啊?”
柏林嘴里问着,眼睛却落在塞西尔的侧脸上。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正脸好看,侧脸更好看。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塞西尔骨相既有西方人的立体感,又不会像嶙峋的峭壁一样咄咄逼人,今天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才知道为什么。
他的鼻梁很高挺,山根起的线条却柔和。骨头是锋利的线条,鼻头却是圆润收敛的。这些矛盾的特质糅杂在一起,就让他并非纯粹的英气,也不会过度柔和。皱眉的时候显得凌厉,嘴角放松地上挑时,有淡淡的温柔。
柏林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按捺下想要戳一戳对方面颊的冲动。
他正神游天外胡思乱想着,没意识到自己盯着身边的人看了好半天,直到听到塞西尔说话的声音才回神。
“灶台。”塞西尔给出了一个柏林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啊?”柏林傻傻地反问:“你自己搭灶台干嘛?”
塞西尔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留神,刚刚那堆造型奇奇怪怪、且不符合平衡原理的“堡’垒”,就在两人的视线中轰然倒塌。
“……”
风吹啊吹,树叶响啊响,好半天塞西尔才接受现实继续说。
“给野炊做准备。”他转过头看着柏林,嘴唇抿成一条线,本来是很严肃认真的表情,但是配合上他现在脸上东一道灰西一道黑的形象,让柏林发自内心地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
塞西尔茫然地看着他眨眨眼:“?”
他显然误会了:“抱歉。我知道你说过,野炊是应该去远一些、有自然风光的地方。但是……”
“庭院很好啊。”柏林眼睛亮晶晶的嘿嘿笑,掰着指头很是能创造满足的数,“庭院里也有树,有假山,有水,有风,有阳光。别人要是能进来,本来就会把这里当成好地方,反正我是从远处来的,就在这弄挺好。”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塞西尔的眼睛,就看到他本来黯淡的眼底明亮了些,微微点头。
“所以你怎么会想到要野炊呀?”柏林看塞西尔不像是喜欢这些的性格。
塞西尔继续跟砖头较劲,没立刻吭声,目光直直落在手上的动作上:“你不是说,我们有机会一起试试。”
柏林摸着下巴回忆,半天恍然想起来了。
他跟塞西尔想到哪说到哪,塞西尔没多少可聊,他小时候倒是有很多上房揭瓦的故事可以跟对方分享,给塞西尔讲了太多有的没的,饱含他成长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总结起来大概都是能上故事大会的优秀素材。
至于他跟塞西尔讲起来的野炊,是柏林小学六年级的事了。
临近毕业,最后一学期,学校难得做人,给六年级的小学生们单独争取了一次春游机会。而且这一次春游跟三年级那次还不一样,是要去更远更大的公园,还能野炊。
这将是这群即将离校的“高年级”学生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将成为他们整个小学生涯的最后一段、放飞美好的快乐记忆。
野炊,老师说就是在户外自己捡柴、烧火,现场煮东西吃。多酷啊!
很重要,非常重要,至少对柏林来说,他从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起,就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了。
春游是一下午,上午还是要上课的。
柏林爸妈忙,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吃小饭桌,有老师监督看着睡午觉。
小孩子个头长得快,他妈没给他买手表,说很容易就缩水浪费了,等他身高定型了再说,所以他没法看时间,就找老师帮忙叫醒他。
六年级春游这事全校都知道,宿管老师也知道,同意的很痛快,但有一个问题。
午休按惯例是到一点五十截止。其他的班级都是一点半集合,只有柏林所在的班级时间不一样,班主任说错峰早出发不堵车,提前半小时。
于是柏林认认真真啰啰嗦嗦了老师好几回,老师我们班是一点钟出发哦,千万不能跟别的小朋友一起叫,会晚到错过的。
宿管老师摆摆手说知道了,多大点事。
可惜柏林那时候不知道,他小时候太皮了,给宿管老师留下来一种不听话的捣蛋专业户的印象。
实际上柏林从来都挺规矩的,就是精力旺盛,午休常常睡不着,虽然不打扰别的同学睡觉,但他自己躺不住觉得无聊,有时候会偷偷带作业在床上写,或者带小车模型自己玩——无一例外都被宿管老师没收了。
那真是一刀切,宿管老师人很严肃,不管柏林是学习、自娱自乐、还是睁着眼睛来回翻身,都会被没收东西,并瞪一眼批评教育。
只差一道题就写完了的卷子、新买的很喜欢的圆珠笔,缠着妈妈好久才给买的蜘蛛侠钥匙链……无论是什么,柏林被收走的东西,一样都没有被还回来过,都一去不复返了。
来找宿管老师帮忙提前叫醒的六年级同学有不少,柏林是唯一一个来自三班的。只有他让老师叫醒的时间不一样。
所以他不知道,宿管老师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认为他在骗人,想提前溜出去玩。
柏林一中午都兴奋的没睡着,墙上没有表,他对时间流速没有概念,翻来翻去的想,怎么这么漫长啊。
他睁着眼躺着努力一动不动,直到宿管老师终于来敲了敲他的床头,柏林才高高兴兴地一骨碌爬起来,只是他迷迷糊糊觉得哪里不太对,怎么这么多人都一起起床往外冲啊?
等他跑到操场上,就看到操场上停着好几辆大巴车,人山人海的,全是小黄帽。
柏林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这头,一个熟面孔也没看见。
他傻眼,努力数了好几遍大巴车的数量,才确认少了一辆。
他们班的车已经走了。他午休中途鼓起勇气在宿管老师巡逻经过时、问了两次有没有到一点啊,老师都说没到。
迷茫的柏林感觉被全世界丢下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那么热闹,却好像把他排除在外了。全年级的同学都凑在一起很兴奋很开心的笑,只有他自己无措地站在人群外,不知道哪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熟悉的同学和老师在哪。
这给柏林带来了巨大的失落和落差。
由于性格活泼开朗,喜欢跟柏林玩的同学一直都很多,他是班上拥有最多朋友的人,身边永远都有人一起大笑,他从来都没机会感受孤单。
这是第一次,周围的人都有同伴,成群结队,他们是一个班级和集体,他们有自己的归属,而他身边空无一人。
各班的班主任老师忙得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到柏林。
柏林一直都是很大方的人,他难得沉默地难受了一会儿,主动去找了隔壁班的班主任,跟对方说他们班的人都不在,老师说一点集合,可能已经走了。
二班的班主任很忙,他管自己班的学生都管不过来,一听柏林是三班的,只匆匆潦草地安抚了他一下,看他一眼头疼道,那你既然知道是一点,怎么不早点来呢?
柏林张了张口,刚想解释宿管老师弄错了时间,二班班主任就被叫走了。他走之前跟柏林说你在这等一下,我一会儿回来。
直到所有班级的同学陆续有序上车,柏林还孤零零站在原地,二班班主任才一拍脑袋,急匆匆地赶过来,跟柏林说你跟我们班一起走吧。
座位满了,柏林一个人坐在最前排导游坐的位置,整个二班的人只在他上车的时候对他行了注目礼,就没有然后了,没人主动跟柏林搭话,柏林想扭头找人聊聊天,老师说不好好坐不安全,倒着坐会摔倒,还有可能晕车。
老师是好意提醒,但柏林明显感觉到老师对他比较陌生,相较对自己班同学的亲近而言,比较疏离。柏林不想给老师添麻烦,想着到了就好了,就能找到自己班的人了。
路程上那两个多小时,柏林沉默地老老实实坐在最前面,听着背后的嘈杂笑声,和拆零食吃的咔嚓声,头一次感觉到格格不入的滋味。
他本来也可以很开心的跟朋友一路一起大声唱歌,他在脑海里设想过好多次了。
没想到这段煎熬,在进了公园大门之后,仍然没结束。
柏林一进去就想脱离二班去找自己班的人,反正他经常自己跑出去玩,但是老师不同意。他给三班打了个电话,说你们班的柏林被落下了,跟着他们一起来的。
问题来了,公园很大。提前半小时到达的三班已经走到很里面去了,他们才刚进门。
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柏林不知道班主任怎么回答的他被落下这件事。他想,班主任很喜欢他的,一定会来找他。
然后他看到二班老师为难地抿了抿唇,答应了一声挂了。
在柏林期待的目光中,二班老师说,你就跟着我们一起玩吧,都一样的。
大概是柏林的表情愣愣的,二班老师耐心解释了两句,大体意思是这里太偏远了,你不能独自离开大部’队,老师带你来了就得对你负责。虽然你也不小了,但万一碰上个坏人或迷路出事了怎么办。三班离门口太远了,你班主任也没法抛下全班人过来找你,只能就这么玩了。
二班老师又说了一遍,放心,跟着二班一起,都一样的。
柏林没心没肺的长大,第一次有心事。他想说点什么,开口前看到二班老师在频频往自己班里的学生那看。
然后他就沉默地跟在二班的尾巴后头,走了一下午。
以柏林活泼招人喜欢的个性,他很容易就能加入到某个小团体中去,显得不那么形单影只。但是这一路他莫名的提不起心情,有同学看他孤单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零食,柏林都礼貌地摇头拒绝了。
或许是期待太大,蒸发成泡沫时才更空落落的,喜欢热闹的柏林,当下就想一个人待会。
小学六年级,柏林人生中首次开始思考一些对他来说有些深沉、且难理解的事。
公园很大,二班和三班果然错开了,从头到尾都没碰上。
野炊泡汤了。柏林有点伤心,他找了块没那么脏的大石头坐,看二班的同学们忙忙碌碌,手忙脚乱的捡柴火,大呼小叫地玩打火石,被烤东西的烟呛的直打喷嚏,没有参与。
这一天全程没有跟自己班的人碰面,柏林第二天一到校,就看到教室里热热闹闹,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昨天干的这事那事,看到柏林进来,他们依然热情,跟柏林说你昨天没来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我们当时……
柏林插不进去话题,也有点垂头丧气,不想开口。但大家都很开心,他不想扫兴,就跟着很高兴地笑。
好奇怪。他在班里的时候一直都是人群的中心,可是这一次他没一起去,他们没有他也还是玩得很开心。柏林第一次发现,他以为他对这个世界、对其他人是很重要的,但是没有他,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他们喜欢跟他一起玩,但不是必须有他在。不管有他没他,他们要做的事还是会做,也只是遗憾他没有参与,却没有问他昨天过得开不开心。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可取代的。
柏林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年纪还太小了,他想不到复杂的表达方式,他就是希望能有一个,无论什么情况都会第一时间想起他,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挂念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会变得无限大,他不在的时候不会忘记他。他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书本上说,人是一座孤岛。
太高深了,小学尚未毕业的柏林懵懵懂懂的,不理解。
他单纯地想,大巴车我错过了,野炊我浪费了。
要是在我错过大巴车的时候,能有一个知道我还没来,宁愿下车一起被留下也要等我的人,就好了。
能为了他放弃野炊——他想要这样伟大的友情。
而现在,眼前的人没有为他放弃野炊。
他带着童年落灰很久的遗憾,要带他回到那一天,在落满阳光的庭院里,为他堆起一座很丑很丑的灶台。
不是只有一起放弃才能给他安慰,他要让他重新拥有。
“你为什么不用神力啊?”
柏林一声不吭地看着塞西尔:“你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做过手工。”
“可以用神力来。”塞西尔绷着下巴,神情专注地砌砖,“但是你说动手做会更有趣,我想试试。”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淡声道:“以后万一没有神力了,也依然可以做想做的事。”
柏林半天没吭声。
看似专心致志地塞西尔其实一直在关注着柏林。
他知道柏林在看他,只是不想拆穿。
这样他的视线就能停留的久一点。
看得越久,越不会轻易忘记,要每一天都入梦里来。
直到察觉柏林沉默的太久了,塞西尔才转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然后就看到柏林忍俊不禁地笑啊笑。
他不知道的是,他脸上的灰乱糟糟的,像一只纹路很潦草的花猫。
“笑什么?”
“没什么啊!”
不能提醒他,柏林转过脸去深呼吸偷偷笑,不想让他擦掉。
笑了半天,柏林摸着下巴感觉自己多少有点不对劲。
完蛋。
他竟然觉得这个人……怪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