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留作律师与当事人会面的那间房子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张长桌,桌子两边摆放着一些椅子,沿桌子的中间拉着一道又高又长的铁丝网。
律师和当事人可以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他们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清楚地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但互相不能接触,也不能通过铁丝网传递任何东西。这个探视间有三个门:一个从监狱办公室通向律师站的那一边;一个从监狱办公室通向犯人站的那一边;还有一个从犯人站的那一边通向监狱。
佩里·梅森坐在长桌旁边的椅子上,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手指轻轻敲打着这张破旧不堪的桌子。
过了一会儿,通向监狱的门开了,一位女看守挽着福布斯夫人走进来。
贝西·福布斯面色苍白但很平静,她眼睛里面流露出恐怖而恍惚的神情,双唇紧闭,显得异常坚决。她环顾四周,看见梅森正从椅子上站起来。
“早上好!”他问候道。
“早上好!”她说,声音沉着坚定,然后走到桌子跟前。
“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梅森说。
她坐下来,强装了一下笑脸。女看守从通向监狱的门退出,有一个卫兵好奇地看了一眼囚笼,然后转身走到一个完全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房里只剩下律师和当事人。
“哎,”梅森说,“关于那支枪,你是不是对我撒谎了?”
她提心吊胆地看了看四周,用舌尖舔了舔双唇,说:
“我没撒谎,我只是忘啦。”
“忘了什么?”
“忘了买那支枪的事。”
“那么你现在就给我讲一讲是怎么一回事情?”他说。
她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在我丈夫离开圣巴巴拉的前两天,我发现了他与波拉·卡特赖特之间的隐私,我就从当局那里搞了一张持枪许可证,并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了那支自动手枪。”
“你准备用它干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她说。
“准备用它对付你的丈夫吗?”
“不知道。”
“准备用它对付波拉·卡特赖特?”
“告诉你,我不知道。我只是一时冲动买了它。也许是想用它来吓唬他们一下。”
“哦,”他说,“那支枪呢?”“我的丈夫从我手上拿走啦。”
“这么说,你给他看过?”
“是。”
“你为什么会给他看?”
“他惹我生气了。”
“哦,所以你用它来威胁他,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从手提包里取出那支枪,警告他说,我宁肯自杀也不愿意成为一个没有能力守住丈夫而被丈夫抛弃的人。”
“你说的都是真话吗?”梅森说着不露声色地审视着她。
“是,我说的是心里话。”她说。
“但你没有自杀。”
“是的。”
“为什么?”
“碰巧我没有枪。”
“为什么没有枪?”
“我给你说过,我丈夫从我手中把枪夺走啦。”
“你是给我这么说过,但我认为他也许把枪又还给你了。”
“没有。枪在他那里,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支枪。”
“这么说你没有自杀是因为你没有枪了?”
“对。”
梅森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
“还有其他的自杀方法嘛。”
“那些方法都不容易。”
“圣巴巴拉附近不是有大片的海域吗?”
“我不喜欢淹死。”
“你喜欢被枪打死?”
“请不要取笑我了。你难道不能相信我吗?”她说。
他慢声慢气地说:“我是站在陪审员的角度看这个问题的。”
“陪审员根本就不会问我这些问题。”她突然发火地说道。
“你说得对。”梅森怏怏不快地说,“但是地方检察官会问你那些问题,而陪审员也会在旁边听的。”
她说:“我的确没有办法。我给你说的都是实话。”
“这么说你丈夫在离开圣巴巴拉时把枪也带走啦?”
“我猜是这样的。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那么你认为有人从你丈夫手中拿走了枪,并用这支枪打死了警犬和他,对吗?”
“不。”
“你是怎么想的?”
她慢慢地说:“有一个能接近我丈夫东西的人拿到那支枪,并等待时机想杀死他。”
“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她说:“可能是波拉·卡特赖特,也可能是阿瑟·卡特赖特。”
“西尔马·本顿呢?”梅森不慌不忙地问道,“她看上去属于那种容易激动的人。”
“西尔马·本顿为什么要打死他?”
“我不知道,”梅森说,“波拉·卡特赖特已和他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她又为什么要打死他呢?”
“她也许有一定的原因。”贝西·福布斯说道。
“按你的推测,她应该是先跟她的丈夫私奔,然后又回来杀死了福布斯。”
“是。”
梅森固执地说:“我认为还是应该坚持这一种推论:不是阿瑟·卡特赖特就是西尔马·本顿打死了他。我对案情了解的越多,就越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西尔马·本顿身上。”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她将成为对你不利的证人。我们最好让人们知道检查当局找来的证人可能会嫁祸于人。”
“你好像不相信我给你讲的关于那支枪的事。”她说。
“凡是不会让陪审团相信的事,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梅森对她说,“如果陪审团知道你坐出租车到了那里,看见你丈夫的尸体倒在地上,你不仅没有向警方报告,却逃离了杀人现场并以C·M·丹杰菲尔德的名字登记住房,企图隐瞒自己的身份,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使陪审团相信那支枪的事。”
“我用假名只不过是不想让我的丈夫知道我在城里。”
“为什么?”
“他是一个极其凶残的人。”她回答说。
梅森站起来,示意看守会谈已经结束。
“好吧,”梅杰说,“我会仔细考虑考虑。同时希望你给我写一封信,说你对你的案子进行了慎重的考虑,想向报社记者说明自己的情况。”
“可是我已经跟他们那样说了。”她说。
“这没有关系,我想让你写成书面的东西寄给我。”梅森说这番话时,那位女看守正好从通向监狱的那扇门出来。
“你在出监狱之前他们要检查吗?”她问道。
“当然要检查。再见!”
她站着目送他离开探视间,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
女看守拍了拍她的胳膊,说:“跟我来。”
贝西·福布斯叹息道:“哦,他不相信我。”
“怎么回事?”女看守问。
“没什么事。”福布斯夫人说着紧紧闭上了双唇。梅森走进公用电话间,投了一枚硬币,然后拨了保罗·德雷克侦探所的电话号码。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电话里传来德雷克的声音,便说:“保罗,我是梅森。我想转移一下那个案子跟踪的目标。”
“不必转移了,所有的目标你都已经盯上了。”德雷克说。
“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希望你把注意力放在西尔马·本顿身上。她那套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陈述,把她从离开弗利家到回来的每一分钟时间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我还是想在她的陈述中找到漏洞。”
“我认为她的陈述根本就没有漏洞,”德雷克说,“我已经彻底的核对了一遍,发现无懈可击,我还有条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
“地方检察官已了解到了爱德·惠勒和乔治·多克那两个监视克林顿·弗利家的侦探的情况。他们已派人找他俩去了。”
“他们肯定是从那个出租汽车司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梅森说。
“我猜也是。”
“那些人找到他们两个啦?”
“没有。”
“他们有可能找到吗?”
“不可能。除非你想让他们找到。”
“我不想让他们找到。”梅森说,“你10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报告一下西尔马·本顿的全部情况。”
德雷克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老兄,你把这个案子全搅乱了。”
梅森诡秘地笑了一声,说: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然后挂上了电话。
梅森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自己办公室,看见德雷克拿了一扎文件正在等他。
梅森朝德拉·斯特里特点头招呼了一下,抓住德雷克的胳膊,领他走进里间。
“啊,保罗,你发现了什么情况?”他说。
“西尔马·本顿的陈述中只有一个地方是弱点。”德雷克说。
“什么弱点?”
“就是那个叫卡尔·特拉斯特的家伙,那个在小轿车中露面把西尔马·本顿从弗利家中带走的那个赌徒。8点以前,她和他一直在一起,我已核对了一下他们在不同地方露面的时间,发现在7点半至7点50分之间有一个缺口。在这段时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聊天、喝饮料。8点刚过特拉斯特就走了,这个女的一个人独自在餐厅吃晚饭,招待员对她记得很清楚。她大约在8点半离开餐厅,找了位女友看电影去了。她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陈述在7点半至7点50分左右取决于特拉斯特的证词。”
“不过对8点半以后的陈述我们并不关心,你要把重点放在7点半到7点50分这段时间。依我看,这就取决于特拉斯特的证词和西尔马·本顿本人的口供。”
“她申明自己当时在哪儿?”梅森问。
“她说自己正在另一家酒店里喝鸡尾酒,但没有人记住她在场。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人想起来她是否在场。”
梅森忧郁地说:“如果她能找到记得她在场的人,那么她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词就是无懈可击的了。”
德雷克点点头,没有吱声。
梅森不慌不忙地说:“如果她不能找到这么一个人,这段时间就是一个薄弱环节。我们可以检举卡尔·特拉斯特。你不是说他是一个赌徒吗?”
“是的。”
“有无任何犯罪记录?”
“我们正在调查。我们知道他一直有点小毛病。”
“好吧,调查一下他从小到现在为止的情况。在他身上找一些毛病,如果找不到就向陪审团陈述一下他的不端行为。”
“我已着手这项工作。”德雷克说。
“地方检察官派人找惠勒和多克去了吗?”
“是。”
“顺便问你一下,那两个家伙到哪里去了?”
德雷克看着梅森,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表情,说:“我在佛罗里达州有一个重要的事情需要调查,所以让他们坐飞机到那里去了。”
“有人知道他们去了那里吗?”梅森问。
“没有,这是机密,而且他们买票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
梅森表示赞赏地点点头,说:“干得不错,保罗。”
他的手轻轻地敲着桌子,突然问:“我在哪儿可以找到西尔马·本顿?”
“河滨公寓。”
“她用真名登记的吗?”
“是。”
“你一直在盯她的梢?”
“是。”
“她在干些什么?”
“大部分时间都在跟警察说话。她去过三次警察局,两次地方检察官办公室。”
“是审讯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电话里让她去的,但有一次是他们派人把她接去的,其他几次都是她自己去的。”
“她的手怎么样?”梅森问。
“不知道,手上绷带缠得很严实。我找到了那位给她看手的医生,他叫菲尔·莫顿,他的诊所在医学大楼里。是他们把他叫到米尔帕斯路那个房子里的。他说她的手伤得很严重。”
“很严重?”梅森问道。
“是。他就是这样说的。”
“她仍缠着绷带吗?”
“是。”
梅森立刻拿起电话,说:
“德拉,接河滨公寓,让西尔马·本顿接电话,告诉她我是《编年史》的本地新闻栏目编辑,想跟她谈一谈。”
他挂上了电话。
德雷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佩里,你是在很薄的冰上溜冰。”
梅森点点头,说:
“我只能这么做。”
“你别忘了法律那条线,”德雷克问,“你仍站在正确的一边吗?”
梅森紧张地抖动了一下肩膀,好像要极力消除不愉快的感觉。
“我希望如此。”他说。
电话铃响了。
梅森拿起话筒,提高嗓门急促地说:
“我是本地新闻编辑。”
听筒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接着梅森用尖厉的声音急促地说:“本顿小姐,福布斯谋杀案看来好像还有许多富于戏剧性的有趣的东西。你一开始就和他们双方在一起,你记日记了吗?”
听筒里又一次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接着梅森的脸上渐渐掠过一丝微笑。
“你有没有兴趣以1万美元的价酬将这本日记的独家发表权卖给我们……你愿意吗?……你的日记一直记到现在吗?……你愿意将它一直记到现在吗?……我对你提的这个要求千万不要对外人说,需要日记时我会派一名记者与你联系。关于价钱我要与主编商量后才能告诉你。他可能要看一下你的日记,我会建议他按我刚才说的那个价钱将它买下,条件是我们必须拥有独家发表权。我说完啦,再见。”
梅森“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她记日记了吗?”德雷克问。
“我不知道。”梅森说。
“她不是说她记了吗?”
梅森哈哈大笑,然后说:
“她当然说她记了,但那说明不了问题。我又没有马上让她拿来,所以她有充分的时间伪造一份。一个女孩子为了1万美元肯定能写出不少东西来。”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德雷克问。
“只是一种预感,”梅森说,“现在,让我们检查一下那些手迹的样本,你搞到了没有?”
“我搞到了福布斯夫人和波拉·卡特赖特的笔迹样本。还搞到了西尔马·本顿写的一些东西和卡特赖特的女管家伊丽莎白·沃克写的一封信。”
“你把这些笔迹跟波拉·卡特赖特离开福布斯时留下的那张便条比较过没有?”
“没有,那张便条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但我有一份从米德威克发来的那份电报的影印件,笔迹跟它对不上。”
“谁的笔迹对不上?”
“都对不上。”
“那份电报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吗?”
德雷克点点头,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电报的影印件。
梅森接过这张纸一边仔细查看,一边问:“发报员还记得这件事吗?”
“他只记得有一个女人从柜台外面把电报费递给了他,她好像很急。他正在数电报上的字数她却开始往外走,于是他告诉她他要核对一下总字数,但她只回头说了声她保证字数没错便出去了。”
“如果他再见到她能认出来吗?”
“这我不敢肯定。这个人比较迟钝,而且显然没有特别注意她。发报员只记着她进来时戴着一顶宽边帽子,她递电报给他时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脸,之后他开始数字数,而她就走出去了。”
梅森仍仔细地看着那份电报的影印件,然后瞟了一眼德雷克,说:
“德雷克,新闻界是怎么知道本案的一些内幕的?”
“什么内幕?”
“就是化名弗利,实际上叫克林顿·福布斯,和波拉·卡特赖特一起私奔的那个男人的情况,以及他在圣巴巴拉的丑闻。”
“得了吧。”德雷克说,“这事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有我们的组织,他们也一样有组织。在圣巴巴拉有他们的记者,他们发现了一些旧报纸,然后又根据这些报纸撰写了一些能够引起人们兴趣的新闻。还有,你也知道地方检察官是个什么人——他喜欢将审案情况登在报上,凡是他查明的情况都会见诸报端。”
梅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德雷克,我已基本做好参加审讯的准备了。”
德雷克惊讶地看着他,说:“即使你千方百计想让他们快一点,他们暂时也不会审讯这个案子。”
梅森笑了笑,耐心地说:“准备刑事案件就得这样。在地方检察官还没有真正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就必须做好一切准备,拟好自己的辩词,否则就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