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蝉鸣愈加聒噪, 秦甦牵着石墨的手,循他领的路踏上湿哒哒的砖石小径。
他说这里以前就是花坛,被他踩出了条路, 后来这片重整,都是按他踩的路铺的石板砖。
秦甦笑, 她第一次看人低素质低得这么骄傲。
石墨皱眉,“我也很奇怪, 我小时候不肯走路,一直往偏门的地方走。”什么草丛啊水管啊小树啊。
“你现在还会爬树吗?”
两人手边恰是一棵树干粗壮、直径少说半米的参天大树。
“这种不行,”他指了指旁边移栽的脆弱小树, 可怜一场雨就把它淋弯了腰, “这种可以。”
“你都跟人家树一样高了!”欺负弱小。
“小时候。”他还摇了摇, 抖落一身水珠, “我喜欢爬小树。”
“为什么?大树不是爬得更高吗?”
他说, 也是,然后笑了笑,“但我怕爬高了, 我爸回来会看不到我。”
风吹拂过脸颊, 如同披上层湿漉的纱,舒服是舒服,解了三伏暑气, 只是这校园绿色铺天盖地,雨停了, 水珠仍意犹未尽。风一吹,叶一动,叶片凹槽里藏的一肚子“坏水”兜头泼下,阵势一点不比刚才的倾盆大雨逊色到哪里。
石墨摊开手掌, 两手交叠,也没能替秦甦挡到多少雨水。
秦甦黑发长出十厘米,后头一长绺的栗色法式卷沾了雨水,像只贴头皮的泰迪。
饶是如此,两人脚步依然慢慢吞吞。
秦甦肩膀一缩一缩,一边避雨水一边兴奋地向他形容胎动的神奇。
“就像未来电影里,一种寄生于体内的生物在蠕动。”她形容像被电到了,又像有个人在肚皮里头敲门,为了让袋鼠爸爸有更直观的感受,她使劲用贫瘠的形容描绘,“像你饥饿时那串饿狠了的胃咕噜,或者蹿稀前那串炸裂的肠蠕动,”说着,秦甦还要强调胎动不痛,“但要去掉疼痛。”
家的灯火近在三五步开外。
漫天夕阳被树叶片得粉碎,烘在湿透的发丝,石墨心念一起,兜里的硬币刚要掏出来,就听她说蹿稀。
“哦。”腕部敛起动势,换两指在口袋里翻转硬币。
“我看书上说,宝宝在肚子里吞羊水、再吐出来,或者动动手、动动脚,再或者捏拳头、小脚趾抻展张开成扇形,这些都是胎动。”
“两个会在里面打架吗?”
“听说会,”秦甦担忧,“我问妈妈群,有个生了双胞胎儿子的妈妈说孕中晚期肚子里打得很凶,肚皮上可以看到小脚的波动。”她又甜蜜又苦恼地感叹,“我更像养着两只寄生兽的宿主了。”
她看到家门,脚下加快两步,被石墨一把拉住。
“等等。”
“嗯?”
“给你变个魔术。”他掏出硬币,刚搭上食指,莫蔓菁一把推开门,“石墨!都等你呢!”看两人面对面杵着,一动不动,她朝他们招手,“赶紧的,快进来啊,有蚊子!”
*
秦甦衣服湿了,被莫女士领去换裙子。
她拉开衣橱,使劲给秦甦比对衣服,花花绿绿,各种冷僻颜色都有。秦甦挑了件香芋紫的奶调A裙,抽掉腰带,露截小腿,倒是看不出大肚子。
约莫莫女士先打过招呼,饭桌上没有催婚这桩说在两人心坎的大事被提点。
二老和莫女士以及一位准爸围着那圈蚊子包打转,只有袋鼠妈妈一筷子一筷子地等人提。
随便一个人,都不用是石墨,她就能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她愿意!
老爷子问石峰什么时候回来,“他儿媳......”赶紧改口,“这姑娘都要生了。”
莫蔓菁说,他争取11月做完课题回来,那边有两个项目没结束,本来6月要跟我一起回来的,但日内瓦那边有个四年一度的全球最大气象交流会议。说到这里,莫女士看了一眼秦甦,朝她笑笑。
秦甦包着口菜,也赶紧傻笑回去。她读明白了潜台词,就是石峰心系这两崽,无奈公务太过繁忙。
秦甦吃了一碗饭一碗汤,还有半碗佳肴,没有饱但还是歇下了筷子。
实在是上回腹胀有了阴影,不敢多吃,尤其胎儿上升,逐渐会挤压胃,最近吃完什么都要兜两圈,不兜感觉胃里的东西消化不了。
她揉着妈妈群教的穴位消化法,胡乱揉虎口的穴位。
大家热烈聊着石墨的小时候皮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这个臭小子当年甚至炸了外公家的仓库。
秦甦疑惑,“怎么炸的?爆炸的炸吗?”
“我第一次带他去他外公家。农村很无聊,地广人稀,没有人陪他玩,他看到仓库堆满面粉,想到他爸书上看到的实验,挥了两袋面粉,找村头小卖部抽烟的老头,要了半截燃着的烟屁股。”
莫蔓菁讲故事大喘气,说到这里慢条斯理地吃了口糖醋排骨。
秦甦吓得人都竖了起来,就等莫女士赶紧把那口骨头吐掉,把话说完!
“他还蛮聪明的,从窗户里把烟头往里一丢。”莫蔓菁挤出意味深长笑,要不是公婆在旁边,她的嘴巴都要恶毒了:你怎么没把自己给炸死呢!
那几年莫蔓菁还挺难的,碰到良心剧组写的剧本可以收回现钱,一集也就两三千,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进行漫长的追讨尾款之路。
石墨炸的是她大哥和她爸妈赖以为生的买卖,镇上的领导都赶了来,还上了本市新闻,镇政府受到压力,把他们厂当典型安全事故处理,赔了笔当时的天文数字。
一家人捧着这个小祖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苦水只能往肚里咽。莫蔓菁那几年一直在存钱,准备离婚跑路,结果钱全掏出来补给父母。她给冷战一年的石峰主动去到电话,破口大骂这辈子欠他家的。
结果老子跟小子一样不靠谱,听到这事儿还在那儿笑。
秦甦看了一眼石墨,这厮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安静地一口肉一口饭,表情纹丝不变。气得她都想动手打他了。
“那他......理化还挺有天赋的。”秦甦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能在饭桌上和谐播放的话了。
难怪莫蔓菁每天都说不要生儿子。这种事情,可爱的女娃怎么会干呢!阿昏
莫蔓菁咬牙切齿地直摇头,“石峰后来也不建议他看那些书了,说他属于先天破坏分子,不适合学习先进的人类知识,容易搞出反/社/会的事情。”
爷爷赶紧找补,生怕破坏了石墨在秦甦心里的形象。“没有没有,小石头后来还是挺好的。”
“是是是,”老太太说,“现在是社会精英了。”
秦甦笑得直拍石墨大腿,直到被领出门散步,她仍沉浸在养儿子的强烈抗拒里,仿佛天下儿子都是石墨。
“哇,我要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肯定会忍不住家/暴!”听得都牙痒痒,把爸妈的老本都赔光了。
石墨对此不以为意,拉过她的左手,替她捏虎口消食,“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哈?还有别的隐情?难不成你炸面粉厂是被唆使的?”
石墨欲言又止,被秦甦一双好奇地眼睛追问到眼前,沉吟片刻,语气冰冷,“我故意的。”
“我的天哪!”
“但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后果。”
以石墨当时看百科书籍和理化小实验的知识储备,只知道会爆炸,但二三年级的他不知道爆炸具体是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很清楚自己父母关系不好,也常听莫女士表达离婚意愿,问他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那年暑假,他被莫蔓菁送去外公外婆家,说要培养他和娘家人的感情。石墨处于极大的不安全感里。他不擅哭闹,只会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憋气,他想爸爸,但乡下没有电话。
走到小店打电话,他看到本市一分钟2毛,就问那打到内蒙多少钱,老板想了想,说十块钱一分钟。
石墨掏出两张一百的,递给老板。
老板不让,心想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钱,肯定是偷来的。他让他叫爸妈来,还问他哪家的,怎么没见过他。
石墨的世界黑了,他连电话都不能打。有钱也不能打,那钱有个屁用。
他想起石峰跟他说过的,爸爸和儿子之间有心灵感应,只要儿子给爸爸发信号,爸爸就能收到。
“你信了?”然后就把面粉厂炸了?
石墨想了想,“我当时应该意识到这句是骗小孩的,但我还是炸了,我想让自己受伤,那爸爸肯定会回来。”
秦甦攥紧他的手,紧张起来,“那你那次受伤了吗?”
“屁股上炸了个洞,你上次没看到吗?”他一本正经地侧过身。
秦甦一巴掌拍上去,“骗子!根本没有!”啪的一下,手感真好!
“你才看了几回。”他逗她。
她得意地隔着西裤,咸猪手了一把,“我第一次看你屁股就记住了!”
石墨意外,“记住什么?”
“我当时......”她回味地舔了舔嘴巴,“借着月光,先用眼睛验货,然后用手验货,除了那个,咳咳,我想的就是这家伙皮肤蛮好的。”没有痘坑洼或者胸毛,光溜溜的雕塑身材,手心抚过,还有一种石灰粉才有的滑溜感。
她抱住他,“又想摸了。”
石墨都不知道这时候是拒绝还是同意,压低声音,“这在外面。”
“我手穿进去摸。”她嘻嘻一笑,“隔着裤子,人家看不到我在干嘛。”
一排自行车电动车停了一月余,露出夏日疲态。
百年校园,灯火稀疏,三四米一盏路灯,瓦数不够,照了个半亮。
像二十世纪初的老电影,昏黄闷热,裙摆在腿肚摇晃,情人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步伐碰上再离开。
氛围好得直想手舞足蹈,高呼人间美好。
秦甦与石墨嬉闹,边走边逗。手勾勾他的皮带,被他轻轻捉住,鱼一样滑掉,再稳稳穿进里面,沿半圈弹力调戏地啧啧嘴。
她仗着自己是个孕妇,石墨奈她不得,摸到半溜,看他喉结上下,戏弄般猛地收回手。
由于物理学上的惯性,秦甦抽手时力气太大,抽出来又失误地栽了下去。
在秦甦调情史上,有无数个失误。有对方的,有她的,但只要气氛好,一记暧昧眼锋或者续上更为凶猛的动作,如此便可随意揭过。
但秦甦不小心穿进了石墨的口袋。
关节碰到那枚薄薄的金属制品,她触电般吓了一跳,一退三步远,两手拘谨地揣进裙兜。
微弱灯光把石墨的身影拉扯成寥落的柱状。
秦甦仿佛撞破天机,话音轻颤,“额......”
石墨抄进了口袋,笑说:“是硬币。”
说罢,他掏出那枚一元硬币,沿着它温热的温度,手指魔法一样,单指转起硬币。
坚硬的一元硬币沿着他的指关节,波浪似的来回翻转滚动,他越弄越快,修长的五指灵活极了。
“哦!这就是你说要给我变的魔术!”
“嗯。”石墨左手示范完,右手接龙,硬币就这样来来回回,自如地于他十指间游动。
“好厉害啊!”秦甦松了口气,惊喜地靠近两步,“我可以学吗?”
石墨没停,近距离慢动作展示,“这样,硬币在食指上,中指压、再由大拇指接过硬币,这样......”他慢速地转了一圈硬币,“转到食指上,接着循环,中指压、无名压、小指压......”
秦甦目不转睛,盯着他魔法般地活动方法:“看起来很容易哎,哈哈哈......刚刚我还以为......”
石墨忽然收起硬币,正色地指了指右边的裤兜,“戒指在这个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