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午后炎热非常,即使窗户紧闭,蝉鸣声还是吵得人心浮气躁。
易晖昨天晚上几乎没睡,本想吃过饭躺一会儿,闭上眼睛心脏仍跳得忽快忽慢,眼皮也跳得厉害,翻身换了几次姿势毫无好转,他干脆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坐下。
抬眼望去,便能感觉屋子里空旷了许多。意识到是因为收拾掉太多东西,易晖揉了揉额角,随后打开抽屉,把先前为给那些东西腾地方收起来的笔筒、纸巾盒之类的摆件都拿出来,将空位逐一填满。
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易晖伸手去床边摸他拼了一半的哆啦A梦拼图,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萦绕在鼻间的恬淡香气也消失了,易晖猛然睁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下楼的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江雪梅和江一芒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中的枇杷树独自矗立,偶有风吹动树叶,也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切都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进到画室里,面对立在窗边的画板,易晖竟觉得有点陌生。
自从开始用数位板,他便很少到这里来画画。就算手绘,他也宁愿在院子里,因为可以听到来往行人的欢声笑语,可以第一个捕捉到家人回来的脚步声。
这场梦做得太久了,久到他差点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根本没有什么哆啦哼哼,那么好的妈妈和妹妹也不属于他。上辈子他就该吃够教训,却到现在才弄明白“痴心妄想”几个字怎么写。
江一芒下午去上学时没跟易晖打招呼,他在画室里听见铁门关上的声音,本想跟出去看看,又怕那人还没走,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江一芒走远了,才返回屋里。
午饭前,易晖把所有的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包括他占据这具身体之前发生的事,包括江一晖的死。
任江一芒平时再爽快活泼,听到着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也不免震惊。易晖这边讲到一半,她就抬手示意他停下:“等等,先等等……也就是说,你明知道这是别人的身体,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心安理得地霸占了大半年?”
她说得很对,易晖无言辩解,只能说:“对不起。”
细细想来,他这样的行为和那人披着马甲接近他的举动并无区别,不管出于善意还是为了自保,横竖都是欺骗。
如果能把身体还给江一晖,就算现在让他立刻还,他也绝无二话。
他原本就不该活着。
不知道能做点什么的时候,他选择画画。
到了半下午,易晖调了色正要拿笔去蘸,手机突然一振。
是江一芒发来的消息:你告诉妈了吗?
“哥”也不叫了,算算时间,纠结了整整两节课。易晖叹了口气,回复道:还没有
江一芒:趁早告诉她
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如果妈妈没意见,我也能接受
易晖有点转不过弯来,不敢确定她这句话的意思。刚要问,江一芒调转话题道:你说的那些,就是跟周晋珩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易晖不知道她能信自己几分,不抱希望地回答:真的,除了隐瞒身份没告诉你们,其他全部都是真的
江一芒就回了个“好”字。
见不到她人,易晖心里没底,盯着时钟忐忑等待。
眼看又到课间,他打算发消息再说点什么,又让江一芒抢了先:中午那会儿一时不能接受,有点凶了,还有之前不明情况就乱牵红线……抱歉
易晖盯着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得到妹妹的谅解,还反过来收到她的道歉。
他手足无措地打了几个字,江一芒似乎没打算等他回复,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说了:我就说你病了一场怎么好像换了个人,原来不是我多心,是真换了个人
易晖还蒙着,理智告诉他江一芒已经想通接受了,感情上他还是觉得自己罪无可恕:你不恨我吗?
江一芒:为什么恨你?这种事老天爷安排,又不是你想的,再说你对我和妈妈这么好,我又不瞎……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易晖把这条消息来回读了好几遍,直到眼泪婆娑,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
泪流着流着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傻,几个小时前还想把命还回去,这会儿又对这个世界、这个家眷恋得要命,二十好几的人了,口是心非,好不可笑。
这天江一芒比江雪梅早回来,到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不是到处找东西吃也不是开电脑上网,她把那幅快绣完的十字绣拿了出来,摊放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然后到处找打火机。
家里唯一的打火机是易晖买来点香薰用的,两人在屋里找了半天,才想起上午跟那堆东西一起丢出去了。
江一芒拿了零钱就往外跑,易晖担心地跟到门口,江一芒一手搭在门把上,将要打开时突然回头:“答应我别出门,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开门。”
易晖愣愣地点头,见江一芒拉开铁门后先左张右望再出去,迟钝地想起那人可能还在这里。
小卖部就在路对面不到两百米处,江一芒却去了十五分钟之久。回来的时候红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哭过。
易晖问她怎么了,她嘴巴一扁又要哭:“我不想理他,不想跟他说话的……他怎么这么烦啊!亏我那么喜欢他,亏我那么相信他,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亏我还想着给他拿伤药,呸,疼死他算了……”
骂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好似终于找到哭的理由,江一芒哭得涕泪横流,毫无形象地继续骂:“你今天怎么不扔重点,干脆把他砸傻算了啊?混蛋,男人都是混蛋!”
易晖手忙脚乱地递纸巾,磕巴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砸他的……我、我也是男的啊。”
“就是混蛋,都是混蛋!”江一芒像个被渣男伤透了心的女人,一面狠狠擦眼泪一面胡言乱语,“周晋珩是混蛋,江一晖也是混蛋,活着的时候成天板臭脸,对我不好,对妈妈也不好,谁允许他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哥’,都白叫了吗?便宜都给他占了,他还没尽过当哥哥的义务呢,谁准他走了?”
听得易晖心中酸涩不已。
坦白真相前他就知道她们会受伤,可他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白天尚且可以借着树荫的遮挡稀里糊涂度日,一旦太阳落山,午夜梦回时分,他总是会被强烈的负罪感包围,梦里都是黑压压的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鸠占鹊巢,骂他苟且偷生。
重生并非他所愿,但他确实占据了这具身体,享受了原本不属于他的关爱。他有义务将事实告诉她们,出于公平,她们也应该获知真相。
江一芒的眼泪不仅说来就来,而且一旦开闸就收不住。
易晖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被哭得抽抽噎噎的江一芒瞪了一眼:“你对不起什么呀,是他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一个字也不告诉他,看我不气死他!”
对于让江一芒“粉转黑”这一点,易晖并没有提前预料到。他的想法悲观,认为能得到原谅就很好了,江一芒认识那人的时间比认识自己的还要长,就算当时听了生气,回过头来多半还是会舍不得。
毕竟他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演员,作为演员他敬业且优秀,没人会不喜欢他。
孰料江一芒眼中非黑即白,说不爱就不爱了,把那些照片海报周边连同那幅十字绣在院子里堆成小山准备点火时,易晖拦住她劝她再考虑考虑,她手一挥,点燃一张卷起的白纸潇洒地扔下去:“爱豆什么的哪有哥哥重要,拜拜了您内!”
结果没能烧起来,梅雨天气候潮湿,火燃了一小会儿就被风吹灭了。
两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破涕为笑。
沉重的气氛被这一笑缓解,江一芒在易晖的劝说下放弃焚烧这种极其不环保的做法,找来一个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装进去,边装边叮嘱易晖:“妈妈待会儿回来,可别告诉她我在院子里烧东西啊。”
提到妈妈,易晖的心情顿时又变得忧郁:“好,不告诉。”
江一芒用胳膊肘碰他一下:“你是不是怕妈妈伤心啊?”
易晖低低“嗯”了一声。
江一芒迅速收拾完地上的东西,单手托下巴发呆,似乎在纠结该怎么说。
“其实也不用太担心。”末了,她开口道,“据我观察,妈妈可能早就知道了。”
一场动荡在夜幕降临时归于平静。
目送江雪梅走进家门,周晋珩倚靠墙壁站了许久。等到厨房和餐厅的灯灭了,楼上的灯亮起,他才得空移开目光,刚一低头便咳嗽起来。
一整天滴水未沾,嗓子干得厉害,去年有江一芒偷摸给他传递消息顺便给他带点吃的喝的,这下连粉丝都得罪了,说不定要饿死在这里。
心里不着四六地开玩笑,面上却笑不出来。周晋珩也不知道自己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不想走,怕自己一旦离开,再回来就找不到人了。
也不敢敲门,因为知道就算门开了,也会再被轰出来。
这会儿脸颊的伤口开始隐隐犯疼,周晋珩心想自己可能跟这个地方不对盘,每次来都受伤挂彩。
不过这点疼算不得什么,再疼也没有心里疼。
他看着那些物件被扔出来,尚且觉得这么疼,把这些平日里当宝贝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收进箱子里,再一件一件地扔到门外,他的小傻子该有多疼啊。
自己是活该,小傻子又做错了什么呢?无非是上辈子眼神不好,看上了自己,不得善终也就罢了,这辈子又要被自己缠上,难怪不想看见他,难怪要砸他,难怪不想跟他回家。
抬手摸了摸脸颊的伤口,周晋珩苦中作乐地想,还是得尽快养好,小傻子是个颜控,虽然嘴上不承认,“长得帅”分明就是他的首要择偶标准。
晚一点杨成轩来电话,周晋珩让他如果要过来的话帮忙带支伤药,杨成轩惊道:“他打你了?”
“没有,不小心碰的。”
杨成轩不信:“说了多少次那不是易晖,你找替身也就罢了,玩着玩着把自己搭进去了算怎么回事?”
“我没在玩。”周晋珩说,“他也不是替身。”
杨成轩这回没跳脚,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真被下了降头了。等着,老子带几样好东西过去给你醒醒神。”
挂掉电话,因着打算在这里过夜,周晋珩屈腿在墙根处坐了下来。
落魄到如此境地,他还不忘把衣服下摆抹平。易晖总要出门的,明天说不定又能见到面,总不能看着太狼狈。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总得留点好印象。
这么想着的时候,周晋珩的神智已经初显昏聩。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加上伤口未及时处理,半夜燥热散去气温降低,他反而发起烧来。
脑袋昏昏沉沉,他睡过去了以为自己还醒着,醒着又以为在做梦。
梦里他的小傻子右手抱着哆啦A梦玩偶,左手摊开伸向他,笑着让他带他回家。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梦里的人,周晋珩自鼻间呼出一缕灼烫的气息,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皱着眉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杨成轩捞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凶道:“我再不来你就死这儿了!”
被扶坐到车上,周晋珩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没事,死不了。”
杨成轩没上车,双手叉腰在原地走了几圈,自我排解掉部分躁怒,返回来面对周晋珩时仍然没好气:“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呢?为爱蹲大门是吧?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招,不如一次性都使出来让我现场观赏?”
周晋珩在后座摸到瓶装水,拧开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都使过了,帮我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招。”
“屁招,早知道帮你会让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就该跟你绝交!”
“现在还来得及。”周晋珩伸腿想下车,四肢发软没能站起来,他闭了闭眼睛,扯开嘴角干笑,“看在曾经是朋友的份上,让我缓一会儿,我马上就下去。”
“赶我是吧?行,我走。”杨成轩见他这副样子,气得真不想管他了,伸手到靠近驾驶座的窗户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手包,转头丢进周晋珩怀里,“那也请你看在曾经是朋友的份上,瞧一眼这东西。我为你千辛万苦弄来的,回头脑子正常了别怪我没在你发疯的时候把你打醒。”
周晋珩以为包里装的伤药,手伸进去摸到一沓纸,展开第一页的抬头就是硕大的“死亡医学证明”几个黑字,下一行的死者姓名里赫然写着易晖的名。
一张薄薄的纸,每一栏都带一个“死”字,死亡日期,死亡地点,死亡原因,通篇写的都是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周晋珩一目十行地扫过,飞快地翻页,下一张是火化证明,死者姓名栏里同样写着易晖的名字。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周晋珩声音冷静,手却颤得连纸都拿不稳。匆忙把几张纸叠回去时,有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滑落到他膝上,黑白照片,上面的人笑得天真烂漫,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和在灵堂远远看到的一模一样。
“干什么?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你人已经死了。”杨成轩说着指不远处的江家小院,又转回来戳了戳照片上的人,嗤笑道,“里面那个到底是谁啊?周晋珩你多大了,不会还相信借尸还魂这么扯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