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君入瓮10

山谷底下, 那父子两人忽然大吵了起来。

剑老虎显然心头明镜似的,面上仍死鸭子嘴硬:“要还个公道,便要枉顾人命?不知道的, 还以为阁主做了刺史太守,就要还天下清明了,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儿子也是能瞒则瞒的做派, 面上唯唯诺诺答道, “不过只是做儿子的,出于一点私心,关切父亲……宗主安危罢了。”

……这父子两, 脾性倒是一脉的。

剑老虎正要动怒, 程四海恰逢其时地出现,笑一声,“老兄弟, 哪里来这么大火气?”

边说着,随手解了他穴道。

剑老虎身上一松, 觉出腿上酸痛, 就地散盘下来。

程四海在他近蹲坐下来,冲重甄摆摆手。

重甄笑着点头, 向他拱手致谢。

程四海一直在巴德雄头顶蛰伏着,心头既知今日他必无法逃不出生天, 坐山观虎斗,自然也比局内人看得更明晰一些。

起初看来, 这局,是巴德雄布下;剑老虎将计就计, 困裴沁在君山, 是为绝他后路;两人互为制衡, 总的来说,仍是剑老虎据了上风。

巴德雄与剑老虎积怨未了,向来刀砍地头蛇,若要使阴谋诡计,第一个就发落到剑老虎头上。至彼时,巴德雄虽必死,剑老虎又未必能躲过一劫,到底铤而走险。重甄以身涉险,多半是为掩其父锋芒。

渐渐,程四海又发现,他也可能是要借这机会,叫他父亲看一看——侠士君子的面皮下,究竟是人谁是鬼。

为寻常百姓,有些偷鸡摸狗的小小歹念,倒不足为惧怕;

为侠者,若生贪念,稍有不慎,便会草菅人命、为祸一方。

更何况,众人各执一词,至死都是笔糊涂账。

倒不如关起门来,三头对案,情仇就此两清。

……

此人余怒未消,程四海不敢摸老虎屁股,只得找点子别的话说。

他望向远处。一双璧人正在花下亲昵着。

程四海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哇……”

剑老虎却不知为何更恼火了,“没个体统!”

听着倒像是在骂他。

又转头骂他,“老不害臊的。”

这回真是在骂他。

左右触他霉头,程四海只得笑眯眯,不搭理,由得他自己生气去。

……

这个嘴亲的也就意思了一下。毕竟叶玉棠也就只想意思一下,并不想在一众老头的灼灼目光下干更越矩的事。更何况,放着个八爪鱼在近旁垂死挣扎,饶是谁恐怕也没这雅兴。

长孙茂他缴了笛子,美其名曰代为保管,

八爪鱼倒在地上,看起来目空一切,看破红尘,所以放任自流。不多时,便被人当作中了蛊的病患,头一批便给打捞了出去。

……

湖水渐退,蛊阵消散,岛外的人也陆续上了岛。

劫复阁来人押了骨力啜,重甄与长孙茂立在胡姬近旁说着什么,叶玉棠没兴趣听,跟着个大夫一同过去查看裴沁伤势。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江凝呆立在山下,剑老虎不搭理她,旁人也不知该从何搭理。

有人壮着胆子问起这事,剑老虎便摆摆手,说,“如何发落,诸位说说看,再问问长孙茂依不依。他若不依,饶是杀了也无妨。”

那边说算了,这边剑老虎说“不行”,传话的两头跑了几次皆无果。

最后只得程四海将她招到前头来,问她,“丫头,老身瞧着你长大,你叫老身一声伯父,伯父当你半个闺女。程伯父读书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犯错便当罚,谁都逃不了。”

江凝说是。

程四海便说,“为侠者,当把义字放心头,却不在武功高低。常有人恃武生骄,动辄蔑视手无缚鸡之力之黎民百姓,便是忘了为侠之根本。弘法大师武功修为独步天下,无人敢居其左右,却信守一诺,终身弃用绝世神功,以凡人之力行大德义举无数,一声‘大侠’,大师自是当之无愧。”

众人皆点头赞许,无不称是。

程四海便道,“丫头,伯父叫你,亦如弘法大师从前那般,终身不可用此一身武功修为,却得倾尽毕生之力,在蛮夷之地济贫扶弱,若有丝毫违背诺言,自此不得踏足中原半步。你可愿意?”

旁人皆称赞程四海惟明克允。

江凝点头,再拜,“多谢程伯父宽恕晚辈,给晚辈赎罪的机会。”

江余邙至此方才点了点头,又叫劫复阁人去禀长孙茂。

远处,岛上大夫刚给程雪渡包扎妥当,回来复命。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受伤太重,公子还得昏迷几日。

程四海眉头皱了又皱,过半晌,方才说,“老兄弟,我帮了你,这会,该你替兄弟我解忧了。”

江余邙笑道,“这个容易。他计功谋利,便废他七层内力,叫他在岛上,从刀侍做起。若兄弟不待见他,送到我庄子上,谋个武婢也行。”

程四海笑道,“你也算仁厚。”

复又唤了个听差的,叫他去禀裴沁,问问她这罪断的可否满意。

那头很快回来了,道,裴沁说,“恩怨一刀断,再不关她事。”

程四海不由摇摇头。

这后生小小年纪,谣言满天飞,向来不是什么好名声。

与她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相处,却叫他实在敬佩。

不禁开口感慨,“本以为是……”

想了想,又实在想不出个好词。

剑老虎替他将话说完,“本以为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程四海又说,“谁知是……”

剑老虎道:“谁知是神龙轻九天,彼诚可哀怜!”

程四海觉得贴切无比,一时欣喜。不由拾人牙慧,在口头复品了三次。

剑老虎嗤地一声,面露鄙夷,却总算是笑了。

两兄弟正说这话,打前头飘过去个刀客,仔细一看原是程霜笔。

此人不知为何,跟丧了魂似的,叫了他几声都没应。

彼时,天上传来一阵娇柔女声,来声处渺远,却极为清晰嘹亮,是个内力极为深厚难测的世外高人。

那女子叹了口气,叫他,“程四海——”

程四海尚不不明就里,却见程霜笔在前头脚步停驻,循声回头。

话音刚落,一紫衣女子已至近前,轻飘飘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霜笔跟前。

程霜笔面上一喜,恭恭敬敬一揖,“李师祖。”

原来是李碧梧。程四海匆匆起身,正要来拜。

却见李碧梧打量程霜笔,哧地一声,“程四海,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程四海咳咳两声,“李师叔,在下才是程四海。”

程霜笔忙回头一揖,“程宗主。”又朝李碧梧一揖,“李师祖,晚辈程霜笔。”

过半晌,江余邙也缓步至她跟前,道,“在下江余邙,见过毒夫人。”

李碧梧:“……”

她将这几人来来回回打量,美目圆瞪,显然不肯相信眼前真相。好半晌,才以袖掩鼻,“什么糟老头子,张口闭口师叔夫人的……我年纪轻面皮薄,可没曾同你们见过!”

尔后像是生了气,一拂衣袖,纵至七星石盘的另一头去。

两人不由摇摇头。

老兄弟一眼相视,不免一笑,除了感慨她仍旧如传言般病重外,大抵都想到一件事——幸而余真人今日不在此地,否则不知要叫她如何生气。

·

正如胡姬所言,李碧梧一到,不多时那冷面道人也到了。

至彼时,骨力啜已大致交待前情,说巴蛮与摩尼教素有往来,早年蛮王巴德雄在任时为笼络圣使千目烛阴,曾赠他一对郭公蛊。中原人潜入鄯城不久,千目烛阴便将蛊虫种给了自己与他的圣童施绮香。千目烛阴死后,施绮香在中原耳目众多,又常以千目烛阴再世自居,众人便尊她为新圣使。后来巴德雄得罪了毒夫人,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只得投奔摩尼教。摩尼教为还往日赠蛊之恩,将他安顿在最隐蔽的密道之中,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引来毒夫人与张自明。毒夫人要杀巴德雄,张自明则是要灭了摩尼教。两人一举毁了密道,令巴德雄与摩尼教余部无处藏身。

途中巴德雄说既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来个鱼死网破。便心生一计,说可借君山岛为蛊阵,若能困住诸多中原武林至强之人,既能除巴德雄心头大患,也能炼成神仙骨,借以复活圣使千目烛阴。但他仇敌太多,一入中原,不敢轻易露面。便叫假借终南论剑之机,叫骨力啜前去论剑之后,找个机会,在中原某一派中强赖下来。同时叫他携那正教弃徒宠妾同去,许诺她个求之不得的物什,再将密谋或真或假抖露些许给她,到后头便将她弃了;她爱以色谋事,又贪慕正教、神功虚名,到时候少不得会委身与五宗之人,为邀功、立足,必会将巴德雄的消息抖露出去,这些真假消息,自会到江余邙跟前去。到时候,这群人,为捉他也罢,为求真相也罢,少不得会聚到君山岛上来。

骨力啜留在中原,在他掐算好的时机之前,携施绮香、冰棺与巴德雄备好的鱼行衣,一早潜入君山岛水下蛰伏着,间或趁夜上岛,放炎针刺入野猫,诱入刀冢密道便会中毒而死。就这么,渐渐猫鬼阵便布下了。大雨一致,蛊阵成形,便有今天这情形。

时机正好,张自明与毒夫人一到,重甄便向二人求证。

毒夫人不耐烦听这个,只问,“巴德雄死了吗?”

得知他死了之后,又问,“谁杀的?”

有嘴快的,便指了指裴沁。

毒夫人走过来瞧她。

那时裴沁精神不大好,叶玉棠下意识往前一挡,怕她为难裴沁,手上力都蕴了。

却见李碧梧笑眯眯瞧着她,柔声说,“仇欢,你我几时再登楼饮酒?我都有些想念你了。”

叶玉棠一怔,立刻笑道,“随叫随到。”

李碧梧点点头,“可不许托词抵赖。”复又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儿杀了爹爹?”忽地便笑了起来,“杀得好!还报剔骨之仇,便可真正再世为人。”

说完又转头看背后几人,道,“秋山,为何见了师父,不到前头来磕头?”

长孙茂回头一揖。

李碧梧又问,“三毒丝玉钗用着可称手?”

长孙茂低头看看谈枭,欲将三钗摘下来归还予她。

不及他答话,李碧梧遥遥望见地上一滩血水中拱动着个拇指大、泥鳅般的玩意,“我的毒不及那蛊强,到底还是败了。”

哀哀叹口气,“你留着用吧,我到底还得……上三神山去,寻寻看,前辈高人可有没有什么更中用的毒。”

说话间,劫复阁人将血水那粒蛞蝓般蠕动的小虫装入木盒中,交予张自明。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默默接了过来,装入包袱中,也什么都没问。

李碧梧在后头问了句,“道长,我的仇报了,你的仇报了吗?”

他才答了句,“报了。”

李碧梧道,“那就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去三神山,自己去便是,不必跟着我。”

尔后长长叹了口气,“跟这道士成天累日呆一块,没得闷都闷死了。”

一回头,便望见程霜笔,展颜笑道,“还是程四海听话,常陪我说说话。”

便高声问道:“四海,你可要同我去三神山?”

程霜笔一揖,一板一眼,“多谢前辈美意,晚辈仍得留在君山岛,这几日整拾洒扫,还得晚辈在。”

过了阵,又听她问,“你的仇可报了?”

程霜笔道,“裴女侠……已替我报仇雪恨。”

李碧梧笑了,“那你丧眉搭眼作什么?合该爽快才是!”

程霜笔叹了口气,“世间事,岂可事事皆一报还一报?”

“愚昧。”李碧梧嗤笑,“世间事,大抵皆是这般庸人自扰。”

程霜笔并不否认,既无可自辩,故也不再多言。

大抵如先前那般,觉出他的无聊来,李碧梧连搭理都懒得再搭理他。眨眼间,葡萄紫的纱裙已不见踪迹。

毒夫人走后,程霜笔犹犹豫豫走近前来,时不时小心翼翼看叶玉棠一眼。

叶玉棠不由笑了,“瞧什么呢?”

程霜笔终于确认,展眉一笑,脱口一声,“小——”

稍觉不妥,走近,压低声音“小叶子!”

又抓着衣袖上下打量,“远远瞧见,就觉得像,不曾想真是你!”

一时喜上眉梢,“真好,真好,好他个长孙茂!”

叶玉棠一拍他肩膀,“我就不好了?”

程霜笔道,“好!好得很……巴德雄死了,便不怕有歹人对这东西打歪心思。待他一死,你才展露一身真功夫。全凭这迦叶神功的自如形意,否则我都认不出你来。”

又凑近前来,压低声响,道了句,“我都瞧出来了,几个前辈必然也瞧了出来。这会子宗主为别的事犯着愁,没空搭理;过一阵子,少不得为难你。趁着这会,你们能走赶紧走。”

两人说着小话,未免挨得过分近了点。

长孙茂在后头咳咳两声。

叶玉棠闻声,脸上挂起不明所以的笑意。

程霜笔瞧着那笑,方才后知后觉,退了半步。

叶玉棠冲他解释道,“霜笔师兄怕剑老虎发落我,正催我赶紧走呢。”

长孙茂点头,“正要走了。”

叶玉棠又问,“问得如何?骨力啜所言可属实?”

长孙茂道,“差不离。”

事情皆安排妥当,重甄去前头不知同剑老虎吩咐什么什么事,到头仍得了他爹的一字诀:“滚!”

众人听见,皆忍俊不禁。

柳虹澜过来同两人说,劫复阁距洞庭相去不远,阁中大夫医术在方圆百里尚算高明。阁主请二位到阁子里暂歇,也方便裴女侠养伤。

叶玉棠将裴沁架到肩上时受了颠簸,她睁开眼来。

多半方才旁人讲话也都听见了,却没力气讲话。至此刻,终于趁机,问了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长孙茂,那日太乙镇上,你故意叫我放了裴若敏,是为了什么?你好容易杀了达兰台夺回长生,却满不在乎,将它作为头筹嘉奖,还说服江宗主,广开门户,番邦蛮夷皆可前上终南,是为了什么?”

长孙茂稍作一想,答了句,“请君入瓮。”

裴沁豁然开朗,疲累却开心笑了,“原来是一件事,你势必要杀了巴德雄以绝后患,故多半与毒夫人或张自明里应外合。原来是这样……”

叶玉棠面上微笑,却不由骂她一句,“姑奶奶,你可省些力气。”

·

程霜笔一路将众人送至渡船上,方才立在渡口与他们作别。

那个向来不拘小节的刀客,此刻面容憔悴独立江畔,显得分外孤孑。

叶玉棠想起毒夫人问他“大仇得报”时,他落寞的表情。

又想起,很久前同他喝酒,他喝高了,不当心便吐露真心。

说那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那个牙尖嘴利、却潇洒利落的女子程血影。

洞庭长老,傲雪凌霜,单她例外。只因她有一日说,雪影,雪影,雪渡之影。她不想做他的影子。我便问她,想不想做霜影,本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她却将我揍了一顿。

之后她自作主张改了字号,宗主也有着她。

她常问我,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个喜欢的姑娘。我说有,便说了你,叫她别告诉旁人。只因小叶子是我这辈子熟识的女子当中,除她之外,唯一一个。

她便信了,高高兴兴要替我说和,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她倒是说得没错。我是想,可我不敢说。

如今他也没机会再说了。

浮沉满浮世,流水逐流泉。做浮世间人,自不能事事情仇快意,恩仇尽泯。

他是个俗人,他自己也知道。

既去不留,既往不咎。

若能为他余生祈愿,也必是最俗一句,遂心如意,方能如意。

·

出了洞庭湖,远远见得那僧人领着一队率先送出岛去的小孩,有些左右支绌。

岛外的劫复阁探子早已逼马氓交出解药,给江彤服下。又有几人运力催逼毒性,这会子看着她已大好了。

江凝一早离了岛,此刻要依言往南去。临行前,她将谢琎叫到跟前,同他说着什么话。

及至上了马车,因离得近,隐隐听见她问,“彤儿如何?”

谢琎回答说,“彤儿是个极好的姑娘。虽古灵精怪,信马由缰,做人自有自己一番道理,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江凝便说,“若做妻子呢?”

谢琎向来从未仔细思量这个问题,一时语塞,答得磕磕绊绊,“这……这似乎为时尚早……我也不曾想过……何况彤儿年纪尚小,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做不得数的……何况以彤儿身份,我……”

江凝定定看着他,又问了一遍,“若做妻子呢?”

谢琎深吸了口气,“若来日彤儿到了年纪,仍钟情于我,我必好好待她,必不辜负她。”

江凝再不言,朝他郑重一揖,转头离去。

江彤朝娘亲离去之处嚎啕大哭,想追上娘亲,奈何衣领给裴雪娇在后头死死拽着。

裴雪娇劝她:“不由衷也总有一别,总纠缠着,能纠缠到几时去?”

江彤张牙舞爪,死活脱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凝身影消失于夜色。

裴雪娇忽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松开手,将江彤摔了趔趄。

江彤眼泪流了满脸,回过头,正要冲裴雪娇发落,冷不丁见她在那牛棚下头揪住个女人,死活拽着不放她走。

江彤定睛一看,也扑了上去,朝她腿上啃了一口,骂她,“叫你污蔑我娘亲!叫你污蔑我娘亲!”

女人疼的撕心裂肺,手足并用,三个人顿时在牛棚下头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满身满头皆是牛屎,好不精彩。

江彤打人毫无章法,又抓又挠,冷不丁撕下她脸上面皮,整个都呆住了,拎在手头瞧了瞧,吓得险些哭出声,“我……我怎么将她脸给撕掉了……”

裴雪娇也瞧见了那女人的血肉模糊的脸,难得安慰她,“那是覆面,不是脸。”

江彤哦了一声,往她身上一扔,“还给你。”

女人慌忙抓到手头,正要往脸上贴回去。

裴雪娇却忽然怔住,“你是……”

慌忙叫江彤一块将她双手压着。

女人动弹不得,裴雪娇凑近前去,仔仔细细打量片刻,恍然道,“当年我没了爹。我拎着他人头悬赏六百两黄金,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在长安街头游荡,是你打着传我入摩尼教的幌子,将我的钱财都给骗走了。”

那女人尖叫,“不是我,我没骗你!我传你入教,帮你保管银子,你自己跑了!怎能怪我……”

话音一落,两个小姑娘拳头又如雨点砸了下去。

江彤替裴雪娇同仇敌忾,“就是你!坏女人,坏女人!”

裴雪娇揍了几拳,忽然停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江彤道,“我打听过你呗。你立志要找武曲报仇,这女人看中你的金子,打着替你报仇的幌子把你招入邪|教。在邪|教里头呆了几天,你发现这群人歪魔邪道,脑子都有毛病,便想法子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到处游荡,幸好被仇山长看见,将你捉去龙脊山了。你师祖问你习武想做什么,你一开口就是:我习武,是为了来日赢过武曲,堂堂正正杀了她!岂不知武曲正是你师祖女儿,正叫人笑掉大牙。”

裴雪娇简直诧异,“你没事打听我做什么?”

叶玉棠听着好玩,走到马车外头,蹲身,招招手,叫,“裴雪娇——”

她听见有人唤她,抬头,小跑着到跟前来。

叶玉棠垂头,“你想赢我啊?”

裴雪娇皱眉,“你是何人?”

叶玉棠说,“叶玉棠啊。”

裴雪娇骂,“神经病吧,我还长孙茂呢!”

叶玉棠回头看一眼长孙茂,笑个不行。掏出长生,“你看这是什么?”

裴雪娇道,“长生。谢琎给你的。”

叶玉棠笑眯眯,“我不是武曲,他平白无事,给我长生做什么?”

裴雪娇垂头想了想,挠挠头,小声说,“你真的是武曲啊……”

叶玉棠说,“是啊。”

裴雪娇又挠挠头,回想起她在湖心赢过江宗主,不由喃喃道,“那我现在还赢不了你。”

叶玉棠问,“那怎么办呢?”

裴雪娇道,“我只需勤加修炼,来日必能杀了你。你可得等着我。”

叶玉棠道,“那我可不等你。我也勤加修炼,叫你杀不了我。”

裴雪娇一愣,显然醒悟过来,眼眶通红,掉头跑开了。

过了阵,远处传来江彤一句:“你年纪轻,她老。你好好锻炼,活久一点,就能把她熬死。”

江彤的话如同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裴雪娇终于禁受不住这个打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江彤只得搂着她肩膀安慰,真是风水轮流转。

叶玉棠笑眯眯的看着,心道,这才像个小姑娘嘛,该哭该笑,做什么成天一副苦大仇深样。

瞥见谢琎远远立在暗处,想他被长孙茂缴了笛子,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武曲形象也因一个亲嘴而崩塌,实在可怜。

便又叫一声,“谢琎!”

他沉着脸,走到跟前来。

叶玉棠从袖中一掏,掏出长生,扔还给他。

谢琎一愣,“前辈之物,为何归还?”

叶玉棠将从上头摘下来那粒玉坠子,挂在小指上晃了晃,说,“这个才是我的。”

然后将坠子系在了脖子上。

谢琎道,“这坠子是……”

叶玉棠道,“这坠子是我的缘。”

谢琎啊了一声,显是不解。

叶玉棠道,“人人都有缘,七情六欲也是缘。若没了尘缘,五大皆空,何不去做和尚?”

话音一落,柳虹澜也与重甄一道下了船。重甄与寻戒站着说了阵话,大抵问他是否要同路北上,总归要去投宿、挂单,倒不如在劫复阁歇脚一夜。

寻戒便与他一同上车来。

柳虹澜在那头招呼小孩北上回雪邦与南下去凤谷的马车。两个正小姑娘依依惜别着,那女人趁机溜得远远地,却因体力不支,躺了了下来。本已精疲力竭,不知看见什么,腾地从地上弹坐起来,忽然便尖叫着朝柳虹澜扑了过去。

柳虹澜吓得不轻,一晃钻进车里,慌忙叫车夫:“快驾马走!快!”

可惜她追不上柳虹澜,马却没她跑得快。不多时车前便伏了个人,半个身子扑进车厢里,道:“竟也能在此遇上故人。柳虹澜,你骗我骗的好苦。你怎么就还出现在我跟前,叫我知晓,我十五岁那年是真的被骗了。”

柳虹澜微微偏头,不敢看她。

向众人使劲使眼色,却没人理会她。

他没办法,只得看向叶玉棠,“叶女侠,救我!”

叶玉棠正要开口骂他。

谁知裴若敏微微睁大眼,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叶玉棠:“你……你是……”

叶玉棠点头,“我是。”

裴若敏忽然瑟缩起来,“你不要杀我……我没有杀你!全是我信口开河,我没有杀你!”

叶玉棠道,“我杀你做什么?”

裴若敏胸前鼓动,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啊”一声大叫,一面说着“我没有杀你”,一面一个翻滚,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之中回归片刻安宁。

重甄开口,“你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

柳虹澜战战兢兢:“怎、怎么解决?”

重甄道,“或给银钱安置,或给体贴关爱,随你便。”

说罢,一脚将柳虹澜也从马车上踹了下去。

车上复又回归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或打坐的打坐,或冥神的冥神,唯有裴沁枕在叶玉棠腿上,梦中流了阵泪,问,“师兄,我没给你丢人吧?”

叶玉棠心软极了,柔声安慰,“怎么会?你可好了,全天下再不会有更好的女侠了。”

裴沁嗯了一声,安分了一阵。

片刻之后,发出一句极为莫名的病重呓语:“师兄……小时候……我暗恋过你……却发现你是个榆木脑子……只得哭着放弃了……”

叶玉棠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抬头来,发现惊呆了岂止她一个。

三道灼灼目光朝她齐齐射来,实在叫她不知如何解释,又不能把裴沁打醒来好好解释。

叶玉棠垂着头,揉揉额角,什么辙都想尽,倒头来只得回报以皮笑肉不笑的一个微笑。

至此终于将车内的气氛推到一个极为诡异的顶点。

作者有话说:

师弟从鱼复塔上掉下来的时候,师姐的玉坠子碎了……我忘了写,对不起……完结修文我去补上